赫菲斯蒂娜其人,韦伯很难用确切的措辞来概括她。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伊斯坎达尔选中他作为专属向导时所在的那间院长室里,她认为王的选择过于儿戏。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再见到过这位女士。
其实比起她韦伯更熟悉的是她的哥哥,王的挚友,赫菲斯蒂安。跟梅尔文那种单方面按头认证的挚友不同,赫菲斯蒂安是王真正的知音和同路人。
他比伊斯坎达尔看起来斯文一些,也没高大得那么夸张。就是他喜欢说韦伯是王的小娇妻小媳妇。在和王进行链接之前,韦伯每次都昂着头反驳回去,但事实上他的心中会因被戳中心事而充满窘迫、羞涩和一点点微不可查的甜蜜。
赫菲斯蒂安虽然时常口无遮拦,但韦伯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善意,虽然那种善意很可能就像是对邻居家的小狗一样轻佻随性。但赫菲斯蒂娜则不同,她从不掩饰对韦伯的厌恶。
如今想来她的这种厌恶,大约还是因为他的实力与王相比过于悬殊,无法成为王真正的助力,也不配被称作真正的战士。但对当时情窦初开的韦伯来说,王身边一位出身高贵,相貌出众的女性对自己表现出的敌意只能让他本能地联想到情感危机。尤其是听说王的母亲非常钟意这位女将军甚至有意撮合她和王的姻缘时,他的危机感就更加强烈了。
“Rider。”在飞往第十二星区星外驻地的战舰上,韦伯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
伊斯坎达尔坐在战术桌前看星图,听到他的呼唤回过头:“怎么了,小子?”
“你在忙吗?”他问。
“没有,随便看看,怎么?没有我睡不着了吗?”他坐到床边把韦伯在床上蹭乱的头发理顺。他总是这样,在韦伯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时候把它弄乱,又在它乱七八糟的时候整理。
“你,会结婚吗?”他迟疑地问道。
王微微挑起眉梢,说:“嗯?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韦伯的脸腾地红透了,他慌乱地摆手说:“不不不不不是!”
“哈哈哈哈原来不是吗,真遗憾啊,我还挺期待你对我求婚的。”伊斯坎达尔大笑着说,“不过可惜,就算你现在向我求婚我也不能答应你,总得等你,嗯……”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韦伯裹在被子里的身材,说:“长高个三十公分吧,不然洞房之夜也不能得到你的身体我会留下终生遗憾的!”
“你……”韦伯瞪大了眼睛,把被子一拉,整个人都卷了进去,从里面传出来闷闷的骂声:“笨蛋!白痴!大色鬼!臭流氓!”
王大笑着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说:“别盖脑袋,会缺氧。”
韦伯气鼓鼓地看着他,忽然放出精神体拎到王面前命令道:“挠他!”
小黑猫似乎在睡梦中刚被吵醒的样子,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身子一扭挣脱了他,窝在伊斯坎达尔温暖的胸前蹭来蹭去。
“你到底是谁的精神体啊!”他扯着猫后颈要把它拎起来,小黑猫四条腿抱着王的胳膊死活不放。
最后韦伯累得坐在床上喘粗气,为了安抚他,伊斯坎达尔也放出红色的大狮子,卧在他身后舔他的小腿。韦伯觉得有些痒,又觉得有点舒服,最终只是蜷了蜷脚趾并没有躲开。
“Rider,也就是说,你不会和别人结婚的,对吗?”韦伯问,声音轻到似乎不想让对方听清。
但他的哨兵五感敏锐,听得非常清晰,他皱起眉,并排坐过去,把人搂在怀里问:“怎么这么问?是我让你不安了吗?还是有人跟你说什么?”
“也没有。”韦伯缩成小小一团,“就是,觉得不太真实。可能是因为快要上战场了,有点紧张。”
伊斯坎达尔双手拢住他的小手,放在嘴边轻轻细吻,说:“韦伯,相信我,我能够保护你,也相信你自己,只有你能帮助我。不论是在战场还是整个人生,我都只会有你一个搭档(partner)。”
王轻柔的告白,让韦伯渐渐放松身体,渐渐沉入梦乡。但一觉醒来,却发现身边早就没有人影。
韦伯没有管时间,飞快爬起来整理军容,奔向指挥舱,在一个转交差点迎面撞上女将军赫菲斯蒂娜。
“你打算就用这种冒冒失失的态度作战吗?”女战士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他。
韦伯本想道歉,但对方的态度激发了他一直都很旺盛的好胜心和昨晚被王好不容易安抚的嫉妒心:“你有什么资格用教训的语气和我说话,我也是少将,我们是平级!”
赫菲斯蒂娜没想到这个小玩意竟然还有胆子反驳她,露出了一个好笑的表情:“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个少将?身为将领在舰中慌慌张张地奔跑,被士兵们看到了会以为出了什么令上层慌乱的敌情,他们可能因此产生无谓的紧张,你知道这是多么影响士气的事情吗?作为少将你应该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永远沉稳可靠。哪怕你本质上就是个哭鼻子的小不点,在士兵们面前装也得给我装出将军的威严来。”
虽然不甘心,但是不得不承认,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会用一个军官的标准来要求他。哪怕是王,也是更多把他放在了向导和恋人的位置上。他站得太高,实际上对韦伯真正的困境很难设身处地,对于他在一群生而优越且才能卓著的武将中间的那种无措和自卑不知如何排解。至于其他人,他们将他看做是王的一个或许有点用的装饰品,他们抬着头看王,对于自己视平线以下的一切视若无睹。
但赫菲斯蒂娜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她是一个女人。她从小被人灌输着你是王子最亲密的女性,你长大之后会嫁给他,当一个优雅的王妃。
但她说:“不。”
小小年纪的倔强没有受到重视,贵族们带着逗小孩的笑容认为她在撒娇或者矜持。但只有赫菲斯蒂娜自己知道,她是认真的。她不要做王的女人,她要和王在战场上并肩厮杀,成为他的战士。
因为身体构造和肌肉强度的问题,女性很少能觉醒成哨兵,但赫菲斯蒂娜成为了少数中的一个,在她觉醒的瞬间就知道,冲破樊笼的机会来了。
她无视了一切反对的声音,选择了进入军校,成为一名女战士,和她的哥哥一起作为王最锋利的兵刃为他而战。在这个过程中,她收获最多的,并不是嘲讽,而是谦让和宽容。这是另一种蔑视,一种对于弱者的俯瞰。“她只是个女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对她别太苛刻。”她痛恨这样的评价。
而当她越走越高,在二十几岁时就和兄长共同获封少将之后,这种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她完全知道韦伯·维尔维特现在面对的是什么。这名过于年轻的少将几乎就是德不配位的完美诠释,不论是战斗实力,战术素养还是身为领导者的觉悟,也许当一个尉官已经绰绰有余,但作为少将还远远不够,却被王草率地揠苗助长。
以伊斯坎达尔强势的实力和坚韧的品格,不管遭遇什么样的困境都能迅速成长并学会应对,所以他以为把这个缺乏历练的孩子带上战场就能让他很快适应并成为合格的将领,但他不知道这对于自身才能有限的人来说,光是压力就足以让人崩溃。
对于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成长环境才能激发最大的潜能,像维尔维特这样的温室花朵,征服王式的粗放培养只会害了他,赫菲斯蒂娜对此毫不怀疑,但没有人能改变王的决定。
她看着在她面前有些愣怔的男孩,继续冷声说:“我听说你在很努力地学习怎么做王的向导,这很好。但在此之外我希望你能意识到这不是你唯一的身份:你是马其顿现役军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领,很有可能在必要的情况下接替王进行指挥。你的精神力所向指引着其他向导以及没有向导的哨兵,你的一举一动都得让他们感到可靠和信任他们在战场上才能放心地跟随你战斗。”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超过十个字的对话。他那时仍气鼓鼓地想:“她在嫉妒,因为王爱的人是我,所以她才贬低我试图证明她更适合王,我一定要让她看清楚我的厉害!”
但必须承认,她的斥责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战争结束得太快,王离去得太早,韦伯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做一个领导者就离开了战场。他回想往昔,意识到她的明智和正确,于是一直按照她短暂的教诲,努力变得可靠起来。
王失踪后,马其顿的军政局势风云骤变。王的亲信几乎全都被从中央调离到其他星区做统帅。军部高层无一不是她战死的父辈的昔日战友,她叫他们叔叔,他们看着她长大,抱过她亲过她给她买过礼物叫她小公主,如今为了一己之私对她进行无情的打压。赫菲斯蒂娜向一同长大的兄弟们提议掀翻军部那些老不死,占领中央,继续向第十四个星区发起进攻。
但这些长了卵和没长一样的孬种失去了王就像丢了妈妈的鸡崽子,六神无主甚至内斗起来。独木难支的女将军心灰意冷,领了调令到来到莫莫科齐星。但她心中被王点燃的霸业之火从未熄灭:在她自己的地盘,她架空了中央,发展了新的的势力,花费十年建造了不输首都星的现代化基地,并表示不甘偏居一隅,架起枪炮,剑指整个马其顿。
如果说王的旧部中,有谁真正继承了王的风骨,那么只有这位女性能享此荣光。
她向全马其顿喊话的当天,尼瓦星立刻联络询问莫莫科齐星是否有意攻打尼瓦星。在得到“迟早之事”的答复后,尼瓦星的军区指挥部公开宣布:全军接受征服军团伊斯坎达尔王的纳降,承认王的身份,服从王的指挥,时刻准备迎战莫莫科齐星的进攻。
这完全在维尔维特少将的意料之外,他发现他还是小看了这位强悍的女将军。她从伊斯坎达尔身上学会了“征服”这件事之后,追随的对象就已经从伊斯坎达尔这个人,变成了“征服”本身。她不在乎这个叫伊斯坎达尔的人是不是她的旧主,她在乎的是他还能否带领军队征服一切。若能,她依然会是最忠心的臣属;若否,那么她将会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征服之王。
维尔维特少将心情激荡,他的心绪已经超脱利弊之外,无暇忧心王的成败,而是全情沉浸在“仍有人没有忘记王的理想”这件事并为之感到由衷的喜悦。
“赫菲斯蒂娜,我的战友,也许你从未承认过我,但请允许我在心里这样称呼你。感谢你依然铭记王的理想,我会帮助王以最认真的姿态与你全力一战,以表达对你的敬意。”他在心中默念。
与此同时,第十三星区尼瓦星的几家妓院风格骤变,精致华丽的外表像变魔术一样翻转,转瞬间成了滴水不漏的坚固堡垒,肉眼不可见的红外探头来回扫射,原本用来打广告招揽客人的广播开始发布备战警报,用来烘托气氛的探照灯射出网状射线,直透大气层,在每个城市的上空交缠连结,形成疏而不漏的防护网,所有的的红灯区都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军事基地。
而在这个富饶的星球一片贫瘠之地的荒原中,一块沙土地缓缓开裂,露出了防空材质的合金大门,由梅尔文·威因兹一手成立的军备实验室,等待着它的新王的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