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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趴在靶台上的这几个人,究竟能打到什么水平?出个什么成绩?早已经在我心里头呢。
真枪实弹这玩艺靠吹牛逼不行。人狠话不多,通常较上劲的时候,只需要“靶场上练,靶子上见”这几个字,够用!
究竟“尿性”不“尿性”,嘴炮不行,靶子上的环数和命中弹数才说了算。
大澡堂子里是验证每个人练没练到份儿的好地儿。无须许多废话,单看右肩窝儿那块肉皮的颜色足够。皮肤越粗糙,血印子呈深紫色,说明训练的火候到了。至于,射击成绩好不好,那只是喂的子弹够不够数,心劲儿用没用到点子上的事儿了。
有过艰苦训练经历的人,其实辨识度还是挺高的。不用自己叙述,懂的人,自然一搭眼儿就会看出个大概。
真在射击场摸爬滚打够狠的人,若干年后,肩窝儿那块类似“军功章”的东西,会陪伴他很久。
话说到这份上,这个事前诸葛亮,我做一做还说得过去吧。这条经验跟练冲锋枪命中点射有些相似,也是在日积月累的沉淀中反省得来的。
战斗班的战士的训练,不太用操心,有排长们管着,我这个连长当个甩手掌柜也是自然。
但是,连部和炊事班的几大员,得多给他们开开“小灶”,不能让他们给大伙儿拖后腿。这也是我每次自己给自己增加“加练”时间的同时,也顺便把这几个容易被遗忘了的“几大员”,捎带上的主要原因。
连部的通信员、卫生员、文书这几个还好,只要一有训练,他们几个必须要出现在射击场。这是一条儿必须要坚守的硬性规定。只要有实弹射击,他们必须要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
天天盯着别人打靶,耳濡目染也会被熏陶、被教化。
特别是在选拨这几大员的时候,头脑灵光、反应灵敏那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了这些先决条件,不愁他们上道儿晚,赶上并超过大部分人是迟早的事儿。
倒是像王亚平这样在炊事班工作的战士,他们训练时间,只能插空,或者分组,不可能整建制倾巢出动。
好在全训连队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得天独厚的选人用人优势的。每年新兵训练那几个月结束之后,团首长是架不住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的软磨硬泡的,加上司令部管理兵员的军务股长,还是俺的老连长,一半公、一半私搅和在一起,从几百个新兵里头,挑出来三五十个各方面素质好一些的,还能保证。
这样即使放在炊事班做饭,只要不顾此失彼,把他们的训练计划做个灵活调整,也无大碍。
7
赶在太阳还没最大之前,靶场枪声停了下来。
一干人赶回连队的时候,吃罢了中午饭的各班小值日早己把各桌收拾停当。静静的大食堂里,只有炊事班长紫云一人在操作间,为晚饭做着准备。
为我们这几个在射击场上“开小灶”的人,准备的饭菜,用沙罩扣着。
隔着沙罩的小孔钻出来的滋味儿里多了点儿煎鱼的味道。
“紫云,咱连食谱里午餐好像没有这个菜呀?你这是在哪个连琢磨来的煎刀鱼?”
“连长,这可不是我弄来的,这是指导员家的嫂子,临时来队,从大连老家带来的。嫂子说这鱼是放在泡沫盒子里,上下铺着冰块,冷藏着拿过来的,老新鲜了,咱们这嘎达根本见不到。中午煎了两条。这不,听说你领着几个‘困难户’去靶场‘开小灶’,嫂子说也要为你们加加油,先慰劳一下你这个‘打头的’。”
“瞧我这只能装下一根筋的脑袋,指导员家嫂子临时来队,我这个当连长的,居然还没正经八百地过去,请个安,打个照面。嫂子大度,没骂我,就等于照顾我了。还没忘了有一属猫的兄弟,就喜欢刀鱼,这很容易把我给惯坏喽。”
“快快快,都自己动手,今天,你们几个沾是本连长的光。谁也别装,也别抢,一人一块儿。”
好像不只我一人属猫,闻到鱼味儿,一个个揣着碗,等着我夹走第一块儿后,瞬间没了鱼,只剩盘子了。
“鱼味儿咋样啊?煤油炉子火供不上,在集上新买的马勺也太小,煎鱼不得施展,如果到俺的老家,凭你嫂子煎刀鱼的刀艺,都能把你们香一个跟头。”
指导员王安全撩开纱门帘,眯着总是细着的眼睛,脚步均匀地走了进来。
“我说指导员,嫂子的手艺没得说,对俺这个小叔子也不错,可俺就是有一事不明。”
“曰!”那老王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为啥嫂子不把刀鱼身上这层白花花、粘乎乎的东西刮干净呢?”
我嘴里刷着鱼刺,也不耽误逗着老王。
“说你老外吧,还真不屈。那厚厚的银白色的叫“银脂”。那可是宝贝,这种特殊的优质脂肪既抗癌又抗衰老。”
“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一脑瓜子的少白头。如果早点认识我,保证让你从小就有一头乌黑的秀发。”
“咋地,这跟这白花花、粘乎乎的东西有关系么?”
“恭喜你,还终于让你给蒙对了。你看见你嫂子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没?那就是他父母从娃娃抓起,从能吃东西的那天起,便开始往她嘴里塞这种不刮油的刀鱼,才有的效果。”
“紫云,打今儿起,连队再吃刀鱼,可千万别再祸害那优质脂肪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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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员,您和嫂子是海边长大的,吃过的海鲜,比我们听过的样数儿都多。不知者不怪,按您指示,连队再吃刀鱼时,一定把那啥脂留下。咱可不能把又能抗癌,又能抗衰老,还能防止头发变白的这么金贵的东西给祸害喽。”
“我说紫云同志,你入伍前是啥文化?‘小本’吧。人家指导员说的是‘银脂’,这么会儿功夫儿就让你给改成‘那啥子’了?”
蒋国权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祸害”着紫云。
按年龄紫云还比蒋国权大一岁。别看一个是还有两三个月实习期结束,就可以授少尉军衔的军官,另一个是到了年底,就干满三年服役期️,转过身便回家种地的战士。但私底下蒋国权打心眼儿里对紫云那是一百个尊重,从来都是一口一个哥的叫着。
王八看绿豆,两人很对眼儿。训练场上俩人那是眼睛有多大,把眼珠子瞪多大,没有一个儿是怂货那伙的。一得空儿,就互相拿对方磨磨牙。
紫云一入伍就是因为身体素质好,被选进这个长期担任军事训练全训连的。若是论军事技术,在全连战士当中,如果他紫云说自己是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就是为了防止炊事班在年度例行的实兵检验性演习中,拉全连的后腿,经过在全连范围内的反复权衡,才为炊事班选择了一个训练尖子当炊事班长。这种骨干力量使用的苦心,不言而喻。单凭军事技术综合实力,蒋国权对紫云那是相当地佩服。
比武都喜欢找个高手过招儿的人,开玩笑当然也得选择一个“结实”点儿的人整。接不了招儿的人,是开不起高级玩笑的。
这种情商叫看得出眉眼高低。
“国权弟弟,俺们村里有一条村规,你想不想知道?”
“啥子规矩哟?蒋国权学着只顾低着头吃,眠着嘴笑的王亚平那四川腔调,想继续调侃紫云。
紫云左右看了一眼我和指导员,不用说,一定是在用眼神与我俩交流,意思不难,无非就是想征求一下我俩的意见。
指导员那眼睛依旧细着,与往常一样还是保持着“火上房”都不急不恼的样子。
“拿出你那不用上化肥,说话都有劲儿的风格敬他几句。”
看热闹不嫌乱子大,文书小黄见紫云只笑不说,便勾了勾火儿。
“扯归扯、闹归闹,但是,总得有个章程不是?俺们村上有一条不成文儿的规定,就是凡事都要讲究个“度”,这个“度”解释起来的大概意思就是:扯犊子可以,也一直以为扯扯更健康,扯起来可以不分老少,但一定要有个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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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行了啊。有我和指导员在这儿,还轮不到你们比大小。”
蒋国权冲紫云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无声的“乌啰”鬼脸儿。紫云闭左眼,睁右眼,抬起右手,挥手掌快速做了一个左右开弓扇耳光的动作后,一转身钻回了厨房操作间。
“这俩臭小子一天不斗法,就不是他俩了。”
一口海蛎子味儿的王安全,此刻两眼细成了一道缝儿,语气永远都是那么柔软。无论人前,还是人后,想从他嘴里找出一句狠话,还真费点儿劲。
一次器械训练,当做双手大回环时,由于没带保护套子,从单杠上掉下来,飞出了沙坑外面,偏偏来了一个脸部着地,跄得眉弓血流不止不说,楞是把他浓浓密密的长寿眉削掉了一半儿。
卫生员小郭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从他嘴里也没溜达出来一句硬呼话。只是对一边组织训练的一排长蒋国权说:“明天把沙坑给老子再挖大一点儿。”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刚刚他摔出去的地方。
“是。”
“一班长,马上带上你们全班回去取锹镐,把沙坑扩大到指导员指的位置。”
蒋国权这抓落实的速度还真快。从此以后,五连的器械训练场地,就连沙坑儿,都比全团其他的连队长了一截儿。
只要是带有比赛性质的集体活动,当然,也包括军事训练所有科目的比武,王安全主要靠自己的行动,为全连“打样儿”。这可比传说中煽动性强大的“嘴炮”管用,示范效应放大得也更加明显。
除非晚上熄灯号响起,大家关门睡觉,平时连队干部的房门永远敞开。
每天查铺查哨回来,走过王安全大敞四开的房门时,不用往里面瞄,就知道这个人永远都是泡着脚,捧着书,挡着脸。如果刨出每年的固定时间的冬季野外训练,只要在营区,他那从未改变过的动作固定,几乎天天如此。
偶尔听到我脚步声音的时候,特意挪开挡住了脸的书,细着不能再细的眼,问我“喝点儿?”
然后,用下额指指放在床头柜上那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不用说,一定是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军人服务社,釆购“慰问品”去了。
“慰问品”当然主要是慰问他的搭档,也是作为他的知心老铁的我。也别把他想得那么高尚,馋虫儿人人肚子里都有,他也不例外。同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谁好意思自己吃独食儿啊?
况且,他那挎包里的“故事”,一定还是等着我那床头柜的“德惠大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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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有记忆那天起,我就有无数个睡不够的懒觉儿。
小时候,天一黑,仨姐一我,四个小脑瓜儿,依大小个儿,也区分开来男女,按顺序排列,一点儿都不能乱,板板整整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
大姐凭心情给我们三个人讲一些或借别人的大书看到的故事,或听别人口口相传的一些那个年代,不可以在公开场合说的一些惊悚离奇的传说。类似“一只绣花鞋”、“梅花dang”之类的故事,都是那个时候,闭上灯,在炕上躺着,不漏一字地听大姐娓娓道来的。大姐记忆力超强,白天书上看到的,或者只需听别人讲述一遍的故事,她都会连汤带水,并且还可以添油加醋地再把一个桥段,润色修改得严丝合缝地讲给我们听。
中途如果谁睡觉前喝了过多的水,或吃晩饭时多喝了汤,憋不住、忍不了想要上趟厕所,那得央求着大姐临时增加一段“插播一条广告”的模式。
摸起一件衣服披着,风一样地串出去时,脑子里过的全部都是刚刚听大姐说的一幅一幅即紧张、又惊悚的故事画面。头发立立着,心揪揪着,飞快地完成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没有任何排泻印象的过程。
常常是听完了故事之后,睁大眼睛瞪着黑乎乎的屋顶,仿佛看到了一块黑白银幕,银幕里有人物、有情节、有对话,竖起耳朵听,隐隐约约还有很多断断续续的背景音乐……
早上不想起床,是一件很经常的事情。当然,如果能睡个懒觉就再好不过了。
贪吃、贪睡好像是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几乎所有人都是在即贪吃贪睡中贪长的。
即使是在连骨头带肉,把我们回炉重新编辑了一遍的陆军学院的几年打造中,也没能磨灭我睡个懒觉的梦想。在有“亚洲长廊”称呼的陆军学院大院里,四年中唯一可以暴睡一个懒觉的早晨就是周日,绝不辜负这个机会的也好像也不只是我一个人。
但是,自从从司令部被五连的牛车拉到连队,站在全连官兵面前,做连长自我介绍的那一刻起,再到几年之后,被提拨到司令部任作训股股长,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懒觉。不是不想,而且很想,从身体健康需要的角度看,还是很需要。
全连一百多号人,熄灯号一响,谁都可以蒙头大睡,连长不能,当然也不一定是所有当连长的都不能。但至少我是睡不踏实的。
起床号响起来的那一刻,不穿戴整齐第一个站在操场上,绝对不知道晚点名时,我这个当连长的,站在队列前,张开嘴跟一百多个战友说点儿什么。
因为我太知道一个指挥员的话,对于听者来说有多么重要了。我也很清醒,自己一直都是队列里,那个笔直地站着,竖着耳朵在听别人训教时的一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