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是凌晨1点,寂静的夜里有不知名的嘶吼声断断续续回荡在夜空,我摘下眼罩,看着即使拉上窗帘,依旧被外面白光照得微微亮的房间,叹息着下了床。除去这些以外,还有一个吵醒我的因素,是卫生间里窸窸窣窣的哭声。
跟往常一样,我背靠着卫生间的门坐下,点上了一支烟,火红的烟头是这个世界里异样的颜色。哭声顿了一顿,似是知道我来了,随即哭得更加肆无忌惮——自十年前的那天开始,所有进入光盾幸存的人们,谁还没有失去过什么呢?
我记得那天母亲刚走,坟墓前我凝视着碑上她开心的笑脸,泪流满面。九年里,我亲眼看着母亲一点点苍老憔悴,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头长发也似窗台上无人打理的花朵一样枯萎凋零......
我在墓前整整站了一个下午,直到小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这只母亲生前经常喂养的流浪狗不知何时跟着我来到了这里,耷拉着它的断尾望着墓碑。
寒冬的冷风中,我看着狗,狗看着我,静默无言。
“我没买香肠。”
也不知道它听没听懂,忽地就趴在地上呜咽了起来。
“大黄,走吧,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罢,我转身下了山。
那天山上的人出奇的多,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是观看彗星的最佳位置。
“南半球的家人们,这是现场直播,千载难逢,点个关注不要错过!”
“快看,来了来了!”
我随着众人手指的地方望去,只见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空,然而奇怪的是,它在飞行了一段距离后竟然静止在了空中,随即有一圈红色的烟雾以它为圆心向外急速扩散开来,不过片刻就将天空染成了一幅巨大的晚霞油画!
惊呼声,快门声,呐喊声,这本该让死者长眠的地界突然像迪士尼一样热闹,而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当天晚上,世界就陷入了彻底的暴乱。
巨大的警报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手机上铺天盖地的短信,内容全都是让民众快逃!
逃?为什么要逃?逃去哪?
“轰隆!”
大地忽然剧烈震动了起来,房间里的玻璃和吊灯碎了一地,我急忙往楼下跑去。路过楼梯口的时候,我听见身后的房间里传来惨叫,随之而来的还有不断作响的电锯声——这个经常家暴的装修工人该不会......
我没敢多想,用尽浑身力气跑到了小区外。
突然,电断了。
漆黑的世界让整个街道寂静了一瞬,随即众人被不远处白色的巨大光盾吸引,蜂拥逃向那里。
我将烟头掐灭,回想起那一夜逃向光盾的凶险,仍然一阵后怕——老人,孩子,保安,白领,你不知道哪个人会突然暴起杀人,那一双双没有眼白的黑瞳下,连接着令人可怖的网状神经......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发狂的小孩居然也变得力大无穷,冷血且致命。
2.
光盾里的生活很简单,主要围绕以下几个事情为中心:锻炼身体,学习社会技能,末日课堂,以及......家庭重建。
说实话,除了锻炼身体跟末日课堂的确有必要,一个是为了轮到自己出去搜寻物资时有足够的体力,一个是了解现在世界发生了哪些变化。剩下的两项,完全是扯淡,尤其是所谓的“家庭重建”!强扭的瓜不甜不知道吗?我甚至都怀疑,定下这个规则的光盾话事人——追光者,到底是不是个地球人。
照例,今天又是我第一个起床。顶着黑眼圈,我叫醒了这个所谓的“家”里其他两位成员——“女儿”默言,“父亲”老王。其实我还被分配了个“妹妹”,叫小英,不过昨天轮到她去外面搜寻物资,今早的末日课堂应该就能见到她了。
在我跟默言等待了许久之后,我的“父亲”老王终于西装笔挺地出现了,他进光盾前是某家公司的董事长,尽管如今资源有限,但依旧是派头很足的样子。
我瞥了眼他油光发亮的头发,讥讽道:“有这能耐托人给你去外面找啫喱水,为什么不想着替你的‘女儿’找双手套?”
我牵着默言长满冻疮的手,递到他的面前,冷笑道:“也不想想你每天吃的饭是谁做的!”
老王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生气,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像我们这样被生硬地组合到一起的家庭,光盾里还有很多。我跟默言在标记为237号的桌子前坐下,看着老王这个追光者头号狗腿子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说什么当下光盾里最重要的人才是心理医生,大家都应该敞开心扉拥抱新的人生。
除了少部分人是老王的忠实听众之外,大多数人肯耐心坐在这里都是为了等待搜寻队的到来——那里有他们想要见到的人,也有他们最感兴趣的外界消息。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老王的鸡血发言,六个戴着头盔的人出现在众人眼前,随之而来的是满堂的喝彩和欢呼。
为首的大队长是个退伍军人,他示意大家安静,随后低下了头,良久才开口道:“237号家庭,你们的成员走失在外面了。”
众人将目光看向了我和默言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老王,有人说道:“是那个吸毒的妹子吧!”
“之前这妹子闹毒瘾,没少给大家添乱,既然是她的话,我想就没必要再让搜寻队出去再冒一次险了。”
......
默言哭了起来,我则是死死盯着台上的老王,他是有权利给搜寻队下任务的,只要追光者不反对的话。
然而这个臃肿油腻的中年男子只是憨笑了声,说道:“搜寻队是我们光盾里最重要的成员,他们的生命不应该被我们拿去冒险......”
台下一片叫好,老王松了口气,道:“所谓舍小家,为大家,这点思想觉悟我还是有的。”
在众人的掌声中,我举起了手,尽管老王目光躲闪视而不见,但逐渐安静下来的大堂使得他不得不点我的名:“李随,你有什么问题?”
“作为小英的家庭成员,我有权申请自己出去找她,对吗?”
满堂哗然,有说我为了一个不良少女不值得的,有说我在的237家庭全是怪胎的,老王也急眼了,拍桌子怒道:“李随你胡闹!”
“我跟你去。”讲台上军人陈亮看着我,道:“你妹妹的失踪,我有责任。”
就在众人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高台上追光者站了起来,白色面具后她的声音威严高冷且不容拒绝,“让他们去!”
时间定在了两天后,陈亮需要休息,我也需要准备一些出去时要带的东西。突然,默言拿着菜刀推开了我的房间,她当然不是要杀我,而是要让我拿着它防身。
“菜刀给我,你还怎么做饭啊?”
我笑着看着她,这个从进入光盾到现在从没开口说过话的漂亮女孩,就连名字也是我给她取的。此时,她只是低着头,倔强地递出手里的菜刀。
“不打算做饭了是吧。”我戏谑地看着默言,道:“饿死老王这个王八蛋,也饿死你自己?”
默言红着脸瞪我,老王却忽然闯进了房间,他一身酒气冲天,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了一支手枪!
“老王,你......你别乱来啊!”
他随手将枪抛向我,嘴巴不利索地嘟囔道:“臭......臭小子,喜欢......喜欢逞英雄!”
“你哪来的手枪?”
老王拍着胸脯说道:“一......一顿酒的事。”
我跟默言神色一缓,心里也稍微好受了些,只听老王靠着门闭眼呢喃道:“我知道我是个王八蛋!出事的那一晚,我在情妇家里,等我跑回家的时候......”
他忽然哭了起来:“等我回家的时候,老婆孩子已经被发狂的保姆杀害了!”
我跟默言合力将老王抬回了房间,不过片刻,客厅里已经能听到他震天的呼噜声了。白色的光透过窗户洒向屋内,默言蜷缩在沙发上,就这样静静地陪着我,像我总是在凌晨的卫生间门口陪伴她一样。
人类真是很奇怪的生物,仅仅是冠以“家庭”的名义,彼此间竟就真有了维系。
3.
当年空中红色的烟雾早已扩散至地面,阳光无法彻底穿透云层,使得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低沉的暗红色。
陈亮一边引导我前进,一边提醒我离遍地的黑色藤曼远一些,他指了指远处被这种植物裹成蛹状的尸体,开口道:“我们都知道,这种红色烟雾实际上含有某种毒素,它会放大人们心中最强烈的那一种情绪,继而使身体发生突变。”
“一开始是人和有情绪的动物......”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现在连植物也开始发生变化了,它们已经可以对外界做出应激反应。”
“难道植物也有感情?”
陈亮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
绕过破败的酒吧一条街,我们沿着绍华大道一路南去,这一块原本就不算热闹,如今空无一人的楼宇更是衬得此地阴森恐怖。
想起已经在光盾外消失两天的小英,我忍不住抱怨道:“你们搜寻队不往医院,学校,商场探索,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干嘛!”
陈亮脸色凝重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这话你回去别乱说,之前我们发现这一块有活人存在过的痕迹。”
“活人!”
光盾外......的活人。
看我被震惊得说不出话,陈亮继续道:“本来那天收工早,我们应该尽快回光盾的,但是我弟弟好奇,在这多逗留了一会儿......”
他有些愧疚地说道:“在我们已经探查的范围内,我们没能找到你妹妹,我很抱歉。”
我肯冒险出来找小英,是因为我知道这个小女孩为了活下去付出了多大的努力,真要说起来,她是237号家庭中最有人情味的一个。世界乱作一团,而她只是一个想好好活下去的生命。
我没有跟陈亮过多纠缠,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她擅自去了我们还未探查过的区域,对吧?”
“我回光盾的时候仔细研究过这附件的地图。”陈亮看着我,顿了顿:“那姑娘毒瘾是不是没戒干净?”
“是!”
“这附近有一家戒毒所。”
几乎想都没想,我就让陈亮带着我奔向了戒毒所在的方向。小英出门前曾信心满满地跟我们表示过,等这次任务回来,她一定能彻底戒掉毒瘾。
戒毒所的大门上开满了猩红的花朵,妖冶且不祥。我跟着陈亮小心翼翼地在屋内搜寻,沿着楼梯上的打斗痕迹,我们慢慢摸上了楼顶。只是,楼梯上暗红的血迹使我的心凉了一半。
变异体横行的世界,任何鲜活的人类都是刀俎上的鱼肉!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来到了楼顶。尽管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见到小英被掏空的尸体时,我还是没忍住崩溃了。
突然,陈亮紧紧捂住了我的嘴巴,心绪震荡之际,我朝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下一霎那整个人都好似被凉水浇了个透——在远处高楼的阴影下,正匍匐着黑压压一片的变异体!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极具攻击性的生物没有像世界暴乱刚开始那样互相残杀。
陈亮拖着我缓慢地朝楼梯口退去,恍惚间,有一只猿猴状的变异体睁开了它那只占据了整张脸的独眼,恰好与我对视!
“快跑!”
身后有震天的嘶吼声响起,随即大地也开始不安地震动了起来,巨大的恐惧笼罩在我和陈亮的心间,只觉得头皮发麻。
强烈的求生欲促使我拼了命地向光盾逃去,一如十年前的那个血腥夜晚。慌乱中,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听见了一个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只是陈亮推着我前进的手臂使我来不及多想。
整整狂奔了30分钟,我俩终于逃回了光盾,生理以及心理的消耗让我忍不住剧烈呕吐了起来......
4.
那天的事情,我和陈亮不约而同地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一来为了不引起群众的恐慌,二来我们都信不过追光者。
陈亮跟我提起过,光盾里的人口其实是在逐渐变少的。由于医疗水平的落后,这些年生病和外出受伤死亡的人占了多数,再加上光盾里结婚生子的人也少得可怜,一开始的2000多人已经凋零至1200人左右。
更诡异的是,有的人死在了光盾外面,而有的人却消失在了光盾里面。尤其是智力退化的老人,还有天生智力残缺的儿童。这些人在进入追光者所在的话事大堂后,就彻底失去了音信。
犹记得刚进入光盾的那个夜晚,白色光芒映衬下,追光者戴着白色面具伫立在高台上宛如救世主。劫后余生的众人很快就听从了她的安排,像是被抚慰一般渐渐安静下来,任由她统筹着光盾中的全局。
她似乎早就知道光盾会形成,也早就知道世界会异变。
我跟陈亮抚摸着眼前的光盾,百无聊赖地抽着烟。这段时间搜寻队被陈亮拦着没有外出,这货就总拉着我扯闲天。
“之前我以为外面这些东西会逐渐死绝的......”
我瞅了瞅身边正在发呆的默言,没有接话。
“资源有限嘛。”陈亮道:“活人越来越少,它们的总数也会越来越少......只要没有食物,我不信那帮鬼东西能一直活下来。”
“或许这就是他们不再互相残杀的原因。”我目光忌惮地望向光盾外,“毕竟,与其内耗,不如把目光放在我们身上。”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白了一眼陈亮,道:“你盯着我干嘛!”
“有没有可能......”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道:“他们蛰伏起来,就是为了有一天冲击这个光盾!”
然而我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身体颤抖着死死盯着光盾外。
暗红色的烟雾里,有一个女人缓慢地朝着光盾走来。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走路的姿态莫名的有些僵硬,隔了整整十年,再见这个身影我的双颊早已冰凉。
“妈!”
这次震惊的是默言和陈亮,他俩一左一右站立在我身旁,看看我又看看光盾外已经近在眼前的温柔女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随,咱家没什么亲戚,妈妈走后,你要多交点朋友。”
“我希望以后你能带着老婆来我坟前看看我。”
“对不起,阿随,妈妈要走了……”
十年里我从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到如今能够坦然面对世界的成年人,支撑我走下去的一直是心底里这个最最温柔的女人。不管眼前的母亲是不是真实的,我只想给她一个拥抱。
剧烈的情绪波动几乎让我失去了理智,我对着陈亮问道:“你能打开光盾吗?”
“不行,只有追光者可以。”
“那有办法放她进来吗?”
“你想干嘛?”陈亮拉着我,沉声:“你应该知道,正常人是不可能在外面存活的吧!而且光盾是有自我意识的,能不能进到里面来,谁说了也不算。”
他指了指光盾外面的“母亲”,道:“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还不知道呢!”
“不用你管!”我歇斯底里道:“要么我出去,要么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