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再送一次月饼

我有一个外国朋友,他来自巴基斯坦,中国文化对他有着极深的吸引力。一次,他问我,“你最喜欢中国的什么?”

这也太广泛了,我哪里知道我该说我喜欢什么呀。

他又问,“如果让你给我介绍中国,描述中国,你会先给我介绍什么?”

我竟没有丝毫犹豫,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中国的节日。

中国的节日,每一个背后都有着一个或两个动人的故事,故事里藏着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

我给迈克斯介绍中国节日,节日的由来我早已耳熟能详,在哪个节日该做什么,我也深有体会。于是,我也不管迈克斯听没听懂,跑没跑神,兴致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跟他讲。

后来迈克斯实在受不了了,便打断了我。这个关于“中国节日”的演讲怎么比上课还枯燥?

也许是出于礼貌,他没有直接切换这个话题,而是又问我“你有没有令你印象深刻的一个节日?哦,不对,是事情,是在节日里发生了一件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虽然迈克斯语序有点乱,但我还是明白了。以前迈克斯总喜欢在一句话的末尾加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为此可没少得罪人。现在学聪明了,一句话会用两三句话来加以修饰,只要听的人稍加思考,总会明白的。真是个小精灵鬼呢!

我沉思片刻,单手捋了捋头发,回他:“有啊,还是很久以前了,好吧,也没多久,是我在上小学时的一个中秋节。具体几年级忘了,总归是个懂事的年纪了。故事的人物单一,地点平凡,但对于我来说感触颇深,你想听吗?”

一般讲故事前喜欢卖弄关子的人,其实心里是期待听众给个回应,鼓励自己讲下去的。迈克斯给了我讲下去的机会,在他亮闪闪的黑瞳中,我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几乎是所有人对中秋节的祝愿。中秋节,每个家庭里出去打工的人都会从各处赶来聚在一起吃顿饭。哪怕只是匆匆吃上几口,马上就要离开去工作呢,这几口饭也是值得回来吃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因为我家是农村的,父母都是农民,工作的地方离家特别近,就在家附近的麦地里。

那一年中秋节,爸爸带着我去了奶奶家,因为我起床晚了,等到了奶奶家,院里院外站了许多人,当然不是直愣愣站着不动。堂哥堂姐围成一堆在玩儿游戏,小点的孩子在追着打闹,叔叔伯伯在门口谈天说地,我妈妈和大娘,嫂嫂,姑姑在厨房大展厨艺。

这些场景其实在每个节日都会重演,从未变化过,让我记住这个中秋节的,不是上午的玩闹,也不是中午的大餐,而是在下午。

中午在奶奶家吃完团圆饭后,想起姥姥独自一人在家,便拿了两个五仁月饼去姥姥家看她了。我之所以这么笃定姥姥一人在家,你们可别瞎想,我姥爷还在世呢,活得好好的。只是他老人家闲不住,每天天一亮就和他的老伙计们骑跑车出去转悠了,经常不沾家,想见着他一回难得很,跟明星似的。

我在路上骑着粉红色的自行车,大太阳下,风呼呼的,我的双脚一上一下飞快地交替。离姥姥家越近,我就越迫不及待想看到她惊喜的表情。

终于,我到达目的地了。大门没锁,我一推就开了,跳下自行车便把车停在了院子里。

姥姥家的院儿不是院儿,是一座山,名为“花果山”。不是因为院儿里都是猴子,而是因为院儿里种满了花儿和果儿,故而叫“花果山”。

我夏天几乎上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因为每天都能摘新鲜的果子吃。姥姥平日里闲来无事,便花费了所有时间打理果树。有苹果树,柿子树,桃儿树,杏儿树,枣儿树,葡萄树……可多可多了。我一天都吃不过来呢,一星期吃水果都不带重样的。

虽然对这些果树已司空见惯,但还是习惯性瞥了两眼,每棵树都扫视了一遍后,才蹑手蹑脚地进屋,这个时间姥姥应该在睡觉呢吧。

门是用木头做的,而且还上了年纪,即便我动作已经很轻很轻了,它还是毫不留情地发出了“吱丫”的难听叫声。我果断从打开的小缝儿里钻了进去,但手里装五仁月饼的塑料袋还是不小心磕在了门框上。我赶紧一把护住袋子,可袋子还是发出了声音。

姥姥应该在里屋睡觉,我已经打开两扇门了,还剩一扇门,便能看见姥姥了。这时,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激动。

我不知是我年幼时手脚太笨,还是这木门太老了,我越想轻轻地推开门,它越会发出更大的“吱丫”声。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姥姥一定已经被我给吵醒了吧。

我缓缓抬起因紧张而低下的头。

诶?什么情况?

姥姥居然背对着我,还在睡觉,丝毫没有理会我的意思。我记得姥姥睡觉可浅了,一丁点儿动静都能从梦中醒来。今儿这是猜到我要来,不屑于理会我吗?我也能理解,毕竟我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一直住姥姥家,没少给她添麻烦。而且我从小说话就不好听,从没说过暖心话。

曾经有一次天气不好,下了一夜的雨,大早上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我今天可还要上学呢呀。一大早,我眯缝着眼,还沉浸在梦里呢,姥姥给我梳着头,姥爷做着饭,再之后,姥姥嫌我在泥地里可能会摔跤,便背着我去学校。

在路上,我趴在姥姥肩上想睡个回笼觉,可姥姥觉得太无聊,想找我聊天。我想,每个家长应该都问过自己的小孩“等我老了,你会不会养我?”

姥姥也不例外,她也问我。可我一点也不可爱,只想着睡觉,姥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但肩头却稳当得很,于是我便趴在姥姥肩头回了句“我养你干啥啊!”之后又匆匆睡了过去,跟死猪一样。

我想她当时应该挺难过的吧,毕竟这件事姥姥反反复复跟我讲了十年了。对不起,那句话是带有起床气的童言无忌,姥姥啊,您就忘了那件事吧,我怎么会不养您呢?

诶呀,回忆好像偏离中秋节了。

我看着背朝着我睡的姥姥,心生一计,又轻手轻脚地向她走近。可没想到,虽然这次没有“吱丫”声,也没有塑料袋的声音,可姥姥就是有预感般翻了个身,与我四目相对,遥遥相望。我一时有点尴尬,不知该如何说开场白。

姥姥先开了口:“你咋来了?你咋没在你奶奶家呢?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我刚在奶奶家吃了饭了,拿了两个五仁月饼,想让你尝尝。”

姥姥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是笑容已先于思考反映在脸上了,大大的,很灿烂,皱纹都堆挤在一起了。我以为她会说“没白养你,知道来看看我了。”

结果她说“我刚才听见动静以为是老鼠呢,哈哈”

我觉得我得写好多个“哈哈”才行,姥姥的笑很魔性,跟唱歌一样,声音从丹田处随着气息冲出喉咙,一笑就是一连串,中间都不带停歇的。

我无语,我沉默,我还能说什么呢?

“哈哈,小老鼠来给你送五仁月饼了。”

  慢着,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姥姥好像有糖尿病来着。我看着我爱吃的五仁月饼犯了愁,这不是和姥姥送毒药来了嘛。这害人之心不可有哇,何况还是我最爱的姥姥。我可真是蠢到姥姥家了,她能笑出来已经很大度了。

我的脸不自觉发了烫,“姥儿,那个,我好像忘了你不能吃甜的了,我应该给你带其他东西过来的。我不是故意给你拿五仁月饼的,我只是觉得它太好吃了,想给你也尝尝。你一人儿在家,也没人给你送月饼,我就想着,诶,姥儿,你咋哭了,我不是故意拿五仁月饼给你的,它真的可好吃了。”

那时候还小,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前一秒还在笑的姥姥,后一秒就哭了。我有点不知所措,只以为是自己又惹姥姥生气了,便站在床边,低着头不敢吭气儿。

姥姥坐了起来,两手握住我的小手,包裹得紧紧的,还有些微微颤抖。我抬眼对上了姥姥泪汪汪的双眸。

“姥儿是高兴的,姥儿这会儿高兴着哩。刚听见推门声,我还以为是老鼠呢,都没想到你会拿着月饼来瞧我,刚才听见脚步声才敢扭头,真是你啊。”

姥姥哭的好可怜啊,像被丢弃在墙角纸箱里的小可爱,泪眼汪汪地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场面,怎么回应姥姥陈述语气的疑问句,便干巴巴地回了句“嗯,是我啊。”

姥姥哭得停不下来,带着哭腔又说道“你啥也不用拿,知道来瞧瞧姥儿就中了。姥儿不要你拿东西来,你有好东西能想到姥儿就中了。”

“真没白养你啊,从小你就住在这儿,你从小就住在我这儿啊。”

姥姥反复说了两三遍后,便一把把我抱住了。哭泣的人肩膀会剧烈地抖动,我头抵着姥姥的肩头,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背。这一次换姥姥趴在了我的肩头,而姥姥的肩没有上一次的安稳了。

我小时候讲话不好听,总伤害别人,可我记得那天我说了句好成熟的话,我现在想想都不敢相信那句话出我口。

我边抚着姥姥的背,边说“姥儿 乖,别哭了,我以后每年中秋节都来看你,我挣钱给你带你能吃的好东西,我还会挣钱给你把糖尿病治好,然后再给你买五仁月饼,好不好?不哭了,不哭了。”

我要是上次在姥姥肩头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该多好哇。

姥姥抱着我好一会儿才撒手,我去拿了纸巾给姥姥。再后来,我边啃着五仁月饼,边给姥姥讲上午在奶奶家发生的事。她也不觉得无聊,并不打断我,任由我啃着五仁月饼,说话含糊不清地讲述几个小屁孩玩水的故事。

好了,回忆到此结束,我就只记得这么多了,十年来,一直记得这么多。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把这件事说出来,我爸妈估计都不知道姥姥曾抱着我哭过一回呢。

你可能感兴趣的:(想再送一次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