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蜿蜒,荆棘重生,童岄背着筐子和弓箭走在前面,右手还紧紧牵着清儿的手,每每行至陡峭嶙峋处,便回转身将清儿小心拉过来,生怕她磕着碰着。如今童岄是万不许清儿涉险攀岩,那些生在山脊的珍贵草药都由童岄去采,遇到猎物他亦是先将清儿挡在身后,再搭弓射箭。
素日,清儿日日穿梭在寂静的深山老林,无人与她搭话,她只得同树,同岩壁,同猎物搭话,如今回转身便可瞧见一双深情的眸子也款款瞧着自己,同她说话,与她逗趣,解她素日孤寂,这样的日子是好的,若能如此过一生,又是如何欢喜!
童岄记得初识清儿之时,她脸上只一种淡然冷漠,不喜不悲,不怒不嗔,也只有,只有见到学堂孩子们的时候会露出笑颜,多说两句话。如今清儿脸上终于开颜,会嗔会怒,会笑会喜,这样的清儿别提多好看。童岄想着间,眼角便幸福地眯起一条缝隙。
乱世浮萍,诸侯争端不止,互相倾轧,吞并,战争起,苦的都是百姓。饿殍遍地,流离失所,城墙坍塌,血流成河,仿佛都是上辈子事情。而鹿璃山竟是一片祥和悠然,童岄都快忘了,忘了农忙时节的锄头,忘了战时铁衣寒剑,他每日练功,读书,打猎,和清儿耳鬓厮磨,日子如流水过下去,安然得紧。而当他深夜从清冷的月光里惊醒,将清儿紧紧搂进怀里的时候,他是清醒的,明白这样日子,并不可奢求!他们隐居深山,远离世事纷扰,不见战火,不见纷争,若如此过一辈子当该多好!
夏在清晨浓重的露水里,燥热不息的蝉鸣声,傍晚安然流云里消逝,秋来了。二人坐在檐下,清儿趴在童岄腿上看穿过层层叠嶂撒下的一抹月光,圆月高悬,又是一年仲秋。夜深寒重,童岄将深衣脱了披在清儿身上,他轻抚清儿垂下的发,独自饮着桃花酒,看鹿璃山山顶积雪思绪万千,良久再低头,清儿已伏在他腿上睡着了,就连身旁的鹿儿亦是睡眼惺忪。
童岄动了动自己麻木的双腿,伏在他腿上的清儿周身一抖恍然惊醒,一时慌张的四下张望,待确定自己是睡在童岄怀里才放下心。
“怎么了?”童岄见清儿如此慌张,亦是紧张起来,关切询问。
“并无事,”清儿抻了抻腰身,轻叹口气,“方才我梦见少时和师父行于山林,晚间夜宿四面透风的破庙里,一时以为又来了盗匪。”
童岄听罢一时哑然……只满脸心疼地瞧着清儿,轻抚她脸庞。
清儿慨然一笑,摇摇头:“莫要这样子看我,这并不算甚,孔子先贤还周游列国,虽一路艰辛凶险,但广博见闻呢。我和师父一路走来,倒见识不少。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知为何,我和师父走遍西越每座城池,却从未踏出西越一步,又是为何?”清儿思索间,不觉皱起眉头。
亦不知为何,童岄心头一震,他已然笃定无为身份,并不像父和师父自己所说,山野之人罢了!
“夜深了,该歇着了,我去收拾收拾。”清儿说罢便要起身,没想到她刚站起,才觉双腿已麻,又跌回去,幸而童岄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接住,旋即把她打横抱起,挑挑眉毛温柔笑道,“夫人都说夜色已深,我们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清儿对上他不正经的眼,自是知道他心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由着他来。新婚夫妻,日夜不离,耳鬓厮磨,却怎么爱都爱不够,似是白昼长而深夜短,一番云雨后,总觉二人抱着彼此方才入睡,天便大亮。童岄便不得不放开清儿温热柔软的身子,起身练功读书。
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秋意渐深,今年鹿璃山雨水充足,果子山货收获不少,清儿和童岄白日打猎采果,晚上织布读书,将那肉干,干菇,干菜和干果晒了一院子,又酿好桂花酒,果酒,想这个冬哪怕大雪封山亦可安然度日。
这日,童岄在院子砍柴,清儿在厨房烧水。隐约见院外一个牵马的男子不住向里张望:“请问,请问……”男子话还未问出,目光恰巧与此时抬头的童岄目光撞在一起。二人均愣了一愣,童岄手中的柴“啪”掉落在地,而男子眼泛泪光,冲进来惊喜喊道:“少主,童九可寻见您了!”
清儿听见院里声响,她震惊地看向童岄,与童岄四目相对,心中立时凄然一片……
“你怎么来了?”童岄紧皱眉头,话方出口便觉后悔,他走时千叮万嘱若无大事,不可与他联系,如今魏轸竟将童九打发过来,济城定是出了大事!
“少主,您瘦了!”童九立在当场,仔细打量着粗布褐衣的童岄,恍然想起魏轸交给他的大事,立时从胸口摸出一封竹简来,“魏将军托我定要寻到少主,亲自将信交于少主手中。”
童岄打开竹简,只十字,他的心却瞬间跌落谷底:南陵异动,济城甚危,速回。
童岄再次看向清儿,却见清儿咬着嘴唇,满目凄然瞧着他,不禁痛起心中,聪颖如清儿,怕是已然明了。
童岄将竹简放进胸口,压下心口五味杂陈,牵过清儿的手与童九道:“这是夫人,过来见过夫人。”
“夫人?”童九先是一愣,不过看童岄面色凝重,又迅速反应过来,立时同清儿见礼:“童九见过夫人。”
童岄紧紧握了握清儿的手,温柔一笑:“童九自小跟着我,是自己人。”
“童九,”清儿忍着心内悲伤,挤出一抹笑意,“赶了这么远路累坏了吧,我去给你备茶。”清儿说罢,将手从童岄掌心抽出来,头也不回去了厨房。
“夫人,童九自己来……”童九听见清儿要与他备茶,吓得不轻,他怎能让夫人与他倒水,这不合规矩,不合尊卑礼节!童九方要追去厨房,被童岄叫住,接过他身上的包袱放在石桌上,示意他坐下,开始询问济城一应事宜。童九便按照魏轸嘱咐的,一一答了。
清儿拎着刚煮好晾温的茶水从厨房出来,童九立时起身,接过清儿手中的壶,恭敬道:“童九如何能让夫人与我煮茶,属实不合规矩,我自己来。”
童九恭恭敬敬称她夫人,清儿一时有些发愣,她见童岄示意她,便也顺势将茶壶递给童九。童九先给童岄和清儿倒好茶水,这才给自己碗里蓄满,一碗皆一碗,将整壶茶饮尽才罢。
清儿见他这般样子心中不忍,遂起身道:“饿坏了吧,我去取些果子先垫垫肚子,等师父散了学堂,我们再开饭。”
“夫人,怎能劳夫人为童九做这些事情,童九不饿。”童九一时受宠若惊,忙上前推辞。不料清儿不慌不忙示意他坐着别动,径自去了厨房。
童九局促不安地看着清儿背影,又看童岄,凳子上仿佛绑着一把烧红的烙铁,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童岄摇摇头道:“鹿璃山不讲这些规矩,你快马加鞭,日夜赶路确是累了,歇歇吧。”
“是,少主。”童九这才安稳地坐在凳子上,却并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