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活了短短二十几年，毛小西就老了。
倒不是说他真的有多老，只不过他的日常生活和老年人分别不大。小西宿舍隔壁住着个一百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平时的活动无非是到公园区域散散步，掏出电子书有一搭没一茬地瞅上两眼，伸伸懒腰、散散身上的霉味儿；光照一暗就踱着步子朝家走，养精蓄锐准备着明天的无聊日子。
小西早上出门总碰上这位大爷，看着他走路不利索，总得搀着老人走一截子，甚至一路搀到公园。到了公园，老头儿左拐去看鸟，小西右拐去警卫室值班。
这么一合计，小西的日子确实和老年人无异。
“毛小西，下去吗？”
“啊？”
提问的人叫李升，一米六几的精致男人。脖子上捆着脖套，漆黑的墨镜架上鼻梁，通身的黑色运动装，一副出远门的架势。
“我是说，要不要到下面的星球上看看？”看着小西愣愣的模样，李升补充着。
“你去吧。”小西无精打采地走回警卫室。李升是毛小西从小的玩伴，但现在混成了工程部的高级工程技师，在毛小西看来简直是天上的人。
“你好几年没离开过‘巡礼号’了，下去转转吧。明天就要起航，再有这机会要等好几个月。”
“我不想……”
虽然一再推辞，无奈盛情难却，毛小西还是硬着头皮跟去了。两人搭的是旅行用的公共客运飞船，过载大、速度快，阻尼力场也老化严重。不出意料，到地面后，毛小西果然吐了。一路上强忍着胃部的痉挛，真不知错过了多少盛景。
“这颗星球叫什么？”毛小西问着。巡礼号在这颗星球的轨道上停泊了数周，他竟然连星球的名字都不知道。
“北邸星，标准M级行星。”李升答。现在，两人正倚着一道长长的栏杆休憩，栏杆凭河而立，河的对岸就是全星球最繁华的都市——希安。几栋传奇地标直耸入云，通天高塔之下萦绕着流萤般的飞行车流，霓虹纷纷，细碎地点缀在楼宇间隙。天垂日暮，天色是淡紫的，霓虹是缤纷的，晚风软得似绸缎；喧嚣与安宁，仅一溪之隔。
“好美啊。”虽然先前百般不愿，但现在，小西也享受起来，猛地抬头伸个懒腰。
“主要是空气好，比巡礼号上的空气舒服。”李升说得一本正经。他们身后是座公园，与小西值班的公园类似，遍地翠翠的草。暮色四合，北邸星特有的荧光昆虫倾巢而出，在暗紫的天幕上舞出一道道银河，交映着远处绵延的车流。
“真不知道在星球上居住是怎样的体验。”小西说着，躺在绵软的草上。
“我们人类不需要星球，有巡礼号这样的世代飞船就够了吧。”
“屁。飞船有什么好的……”
“永远住在星球上，可是会坐吃山空的。我们人类的生存之道，就是不停地旅行啊。”李升也躺下来，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明显也享受着此情此景。
公园中有不少本地人在漫步。虽说这些人是外星人，可单从外形来看，北邸星的土著和毛小西、李升这样的人类没什么差别。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北邸人的眼睛要更大，瞳孔的颜色也更丰富；对于一直信仰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的人类来说，北邸人长得十分顺眼。北邸人也很有礼貌，打招呼时喜欢跟对方说：“愿七实保佑你”。
“七实是什么？”小西问。
“这个世界的神明。大概和人类的上帝一样，无谓的信仰罢了。”
一阵沉默。风吹云动，不久，天色彻底黑了。
“北邸星的科技很发达，和人类没有多大差距，某些领域还要更强——”技术出身的李升嘟囔着。
“所以停泊的时间才这么短啊。”技术差距小意味着能交流的科技少，巡礼号自然不会长久停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巡礼号更希望停泊的星球上居住着野蛮人。
“如果北邸人发展出超光速旅行技术，他们就不需要我们人类了。虽然被称作‘星际马车夫’，但人类真正的优势，仅仅是一匹良驹罢了。”李升突然冒出句很深沉的话，小西不知该怎么接，点点头，投过去一个友善的微笑。
“走吧，我们回去。”
巡礼号的燃料加注完毕，最后一个集水球体也回到了轨道。毛小西他们返回的时候，球体正在与母舰对接，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小水滴在接近一个大水滴；噗地一下，小水滴就被吸进了大水滴的阴影中。
巡礼号很大，一百多公里的巨型水滴状舰体中，居住着一亿多个小小的人类。巡礼号是一艘世代飞船，孙子从爷爷手中接下飞船；行将就木之时，又把家业传给自己的孙子，一代传一代。巡礼号永远是那个巡礼号，但里面小小的人类可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生生不息。
“明天要启程，我得回轮机部做最后的检修。先走了！”
李升招手作别，小西挥着手回应着。
“慢点啊！”
客船上的乘客陆续走光了，但小西还在原地站着。
小西一直羡慕着李升的人生，但他没有人家那么好使的脑子，老祖宗不可能放心把运转了几万年的轮机交到他的手上。可他也不甘心做一名小小的执勤民警，在某个小公园里和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起消磨光阴。他走起来，穿过由持枪特警把守的关口，眼中写满了对那些特警的羡慕。
羡慕是弱者的挡箭盾牌，卑微才是弱者的人生底色。
通过了关口，毛小西仍恋恋不舍地回头，仔细端详着特警的飒爽英姿，心头勾勒起自己端枪肃立的场面来。
他摆摆头驱散了自己的幻想。前段时间巡礼号遭遇了入侵，听说现在特警人员短缺，普通警员只要经过体力测试就能入职。但特警工作的危险性也不能小觑：隔壁那老头的儿子就是特警，两年前没了。
小西蓦地想到：也许他每天早上碰到老头并不是偶然，老先生大概每天都在等他，把他当成了自己儿子的残像。
也许自己的存在还是有价值的。想到这里，毛小西的心情居然变好了。
几个披着粗布斗篷的身影出现在关口，挡住了特警的英姿，这让小西颇为不快。斗篷人似乎受到了阻拦，一直没有过关，自讨没趣的毛小西悻悻地离开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也许那些斗篷人和特警吵起来了，毛小西也没心情过去围观。这周末就有体力测试，也许小西该去试试，谁知道呢。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现在只想回到宿舍呼呼大睡。
转过一道岔路口，走了不多时，小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声“抓住他”，看来那些斗篷人强行闯关了。特警都是配有枪支的——虽然都调到了击晕档。小西在警官学院时被击晕档击中过，直接昏迷了三天三夜，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这时候，毛小西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到空中飞着一个棕色的斗篷，斗篷之下，跑着一个少女。
少女跑的很快，直奔小西而来。小西慌忙闪避，谁知少女仍锁定着小西的方位：小西一动，她奔跑的方向也在不断调整。最后，小西干脆也跑起来，不明不白的。
“你！给我停一下！”少女尖细的声线吼叫着。小西脚力一软竟然跌倒了，少女旋即追上；
现在，走廊中空无一人，只有这一男一女。
“起来！”少女一把拽起跌倒在地的毛小西，两人视线相交。
这一瞬，小西的心跳停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眼前这姣好容颜，让小西回忆起不久前看过的漫天萤火：那种美是流动着的，一直奔进心底，飞流直下。
毛小西一米七，少女大概比小西矮上半头。她的手臂看似纤细，却遒劲十分，抓着小西的双肩，直接把他按到了墙上，动弹不得。
“听好了，一会儿，别叫。”
“什么——”
少女身体前倾，双唇相贴。
热血上头，小西突然仿佛失去了知觉，麻木地看着街角出跑来几个特警，飞奔到地上的斗篷前，瞟了一眼这对热吻的男女，捡起斗篷跑走了。
待特警彻底走远，少女才放开毛小西，闭上眼，长舒一口气。
“谢谢你。”她拍着小西的肩头，给了小西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就走，撇下红着脸失去知觉的毛小西。
走出没几步，少女猛然停下：
“那个，”少女说，挠挠头，“你能带我吃点饭吗？”
毛小西正摸着自己的嘴唇，被少女的话一激，算是彻底回过神来。
“我是警察。”小西掏出上衣兜中的警官证。
“哦？”少女饶有兴味地走到小西面前，端详着小西手中的证件：
“先不说别的，这种小小的实习警官，大概连配枪都没有吧？”
“你是个偷渡者，是我的敌人，就算是拼了老命我也要抓住你，这是职责。”
“但我看你刚才还挺享受的啊，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