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看我像人么？”
“不像，再变过！”我一个板栗砸在半人半兽的狐妖脑袋上。
“跟你说了，用心模仿，你看看墙上挂的这幅画，再看看你自己变的这幅鬼样子！”我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出去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有脸问我？”
“继续练习！”我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溜出去吃午饭。
狐妖遮着脸假模假样地流了几滴眼泪，继续练习她的变身术。
我是个书生，三年前进京赶考的路上留宿野庙，被这群狐妖抓了。
原以为这是我噩梦的开始，没想到日子过的还不错。
这群狐妖把我供起来，好吃好穿，只有一个诉求：判断它们变化的形象是否像人，或者，是否像个漂亮的女人。
这群狐族的老祖宗是只老狐狸精，奈何是条公狐狸，根本不会什么魅惑术。修行讲究财地法侣，老狐狸一样也没有，读了人族几本志怪小说，便生了个坏心思——培养族中的母狐狸精，靠它们魅惑人族赚取修炼资源。
但老狐狸精的审美好像长歪了，他觉得漂亮的狐狸精，下山没几个月就被人抛弃，一分钱也没赚着，所以它们商量着找个人来校正狐族的审美。
我就是那个幸运儿。
一头就钻进了它们开大会的野庙。
好吧，狐族的伙食还算不错，但鸡肉实在是吃的有点多。
三年来，蒸、煮、烤、炸，吃了个遍，山下几个村子里都没人敢养鸡了。
这几年里，我着实调教了几个身姿曼妙，面容姣好的狐狸精，但那一身骚味，实在是让人有些受不了。
她们委身青楼，靠一身的脂粉气掩盖骚味，竟也成了附近几个县城的青楼花魁，每日里运回族里的黄金宝玉，为数不少。
我的日子也肉眼可见的好起来，比在老家的时候可舒坦太多了。
吃了午饭，我在狐狸精们为我修建的小花园里溜达，老狐狸精坐在亭子里叫我。
他白白的眉，白白的头发，白白的衣服，白白的尾巴，却生了个黑色的鼻子，一副狡黠市侩的商人模样，奇怪的很。
“先生。”老狐狸精口吐人言。
“何事？”我剔着牙，端起他面前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
“我听闻人族皇帝要在人间纳一位妃子。”
“嗯。”我端起茶碗，吸溜一口。“我想让小枝去。”
“噗——”我一口花茶喷了他满脸。
“胡小枝现在变个人都只能半人半兽，你让她去，想让她去死？还是想钱想疯了？”
“变身术可以学，但整个狐族，只有她身上没骚味。”老狐狸轻描淡写地喝茶，说出他的理由。
说来也奇怪，整个狐族上下，就连老狐狸精都没法很好的控制自己的骚味，唯独小枝没有，一点味道都没。
“只要她成功了，你就可以离开这里，去京城，做官也好，躺平也罢，有了小枝做靠山，可以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老狐狸继续说。
我被他说动了，进京赶考，被这群天杀的狐狸精绑到这深山老林已有三年，他要是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出这趟远门。
这三年来，我也不是没想过逃跑。但老狐狸精法力高强，我还没踏出山门，就被他抓回去了。第十三次逃跑被他抓住那天，他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便再没起过跑路的心思。
他说：“再跑，我就把你阉了。”
“皇帝何时纳妃？”我把茶水喝完，茶碗在桌上重重一扣。
“三个月后。”
“先生，您看我像个人么？”小枝扭捏作态，娇滴滴地问我。
“呕——，你离我远点，把你脸上那颗大黑痣擦掉再说。”我掩着脸，端起脚下的瓦罐就吐。
“为啥啊？先生，我看人族的小说里，说大美人都有一颗美人痣。”
“美人痣是你这么长的吗？啊？我让你多看看我挂在墙上的画，看什么小说？一天天的不务正业，距离你进京海选就剩四十五天了你知道吗？”
“不是您让我……”小枝小声嘀咕着。
“我让你干啥？我让你看小说，是让你学学人家姑娘怎么说话做事，没让你学人家变脸。”我抹了抹嘴角吐出的残渣，继续说：“再练两百遍，把你脸上的黑痣练没了为止，不然不准吃饭！”
说句实在话，小枝确实不是只很有天赋的狐狸精，变身术练了大半年，才刚刚脱离人首兽身的桎梏。母狐狸天生就会的娇媚和诱惑，在她身上也一点都看不到，一天天的看人族的话本小说，脑袋里装的都是些情啊爱啊，像个憨憨。
拜托，你是只狐狸精，狐狸精配有爱情吗？
天底下哪只狐狸精不是被人始乱终弃。
山中无日月。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离小枝进京赶考就剩五天了。
“好，非常好。”我赞叹道，“把你的肤色再变得白一些，头发再稍长一些，手指再纤细一点。”我喝了口茶，继续说：“保持这个水准，再练五百次。”
经过我的细心调教，小枝进步稳定。这天夜里，我走进屋子，屋子里点着蜡烛，光线颇为柔和，四月的山风吹进屋子，分外舒适。
“先生，您看我像个人吗？”
一袭白衣映入我的眼帘，那人转过头来，五官精致，眼眉低垂，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端的是一副绝世佳人的模样，竟与我常年挂在墙上的那幅美人画一模一样。
我呆呆地愣了好久，北方有佳人，可已有许久未见了。
“先生——”小枝见我许久不答，又问了一句。声音清冽，如涌甘泉。
我回过神来，说：“你应该说，陛下，妾身来自河南，自幼父母双亡，由兄长养大。”
“哎！”小枝见我没有骂她，喜滋滋地应了一句。
“去吧，明儿我教你画眉。”
刹那之间，小枝化作白狐，蹿出门去。我知道，她准是找她的小伙伴偷鸡去了。
我的人设，就是小枝的兄长，自幼父母双亡，听闻皇帝纳妃，便进京进献妹子，既求生存，亦求富贵。
二
“左边眉毛再描细一些，眉心点一颗朱砂。对了，妙极妙极。”
海选前的最后一晚，我在老狐狸精租的房子里教小枝描眉。小枝在我的调教下，渐入佳境，与我那幅画上的人愈发的像，像得令我失神。
次日海选，小枝一路过关斩将，毫无意外地进入最后几个关卡，其中最重要的一关，便是由宫中的太监和嬷嬷鉴定候选妃子的容颜和贞操。
那日小枝从宫中回来，急冲冲地进了我的房间。
“跑那么快干嘛？我怎么教你的？”我坐在老狐狸精的对面，趁机丢开手里的棋子。
我堂堂一个举人，围棋下不过一个狐狸精，说出去的都丢人。
老狐狸精不以为意，笑意吟吟地看着小枝。在他眼里，小枝简直就是未来的摇钱树，他的财地法侣，已经迫不及待的在向招手了。
“先生，我今天进宫，碰到了一位娘娘，那娘娘和我生的一模一样。”小枝兴冲冲地说。
“怎么可能。”我心中一紧，表面却轻描淡写地喝了口茶。
“真的，娘娘还夸我长的像她妹妹呢。可我怎么看，我长的都是像她，连眼角的泪痣都一模一样。”
“对了，娘娘还叫我明日去清薇堂见她，说是进了宫有诸多事宜，越早了解越好”小枝越说越兴奋，“我是不是可以进宫了？”
我心中愈发攥紧，一口喝尽碗中的茶，问她：“你可知道，那位娘娘姓甚名谁？”
“不知道呢。倒是听那些嬷嬷喊她赵娘娘。”
“啪”
我拿着茶碗的手一阵颤抖，手上一松，茶碗应声摔碎在地。
“明日何时，我与你同去。”
“明日未时。清薇堂听风馆。先生你咋的了？”
“没事没事，茶碗有点滑溜。”我搪塞着小枝。
老狐狸精眯了眯眼，看着我没有说话。
第二日，我与小枝提前去了听风馆，藏身在屏风后面。
赵娘娘如约而至。
我透过屏风，看见这个传闻与小枝生的一模一样的女子，心如刀绞。
今玥，我日思夜想的姑娘。
墙上挂的那幅美人图，是我被狐妖抓走以后，日日相思所作。
周家与赵家本是世交，我与今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自我俩小时就定下婚约。没想到父亲前往蜀中行商时不慎跌落山崖，家道中落，赵家很快来人取消婚事。
今玥不允，抵死不从。赵父无奈之下提出一个要求，要我考上举人，才算配得上今玥。
谁知我一考即中，原以为赵家能遵守约定，但赵父继续刁难我与今玥，要求我考上状元才能与今玥完婚。
我自命不凡，弱冠之年便考上举人，哪怕进京赶考，那状元之位亦是手到擒来。因此答应了赵父的刁难。
没想到进京赶考路上，被一群狐妖抓到深山老林里调教它们，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前匆匆一别，往事已如隔世。
“今玥！”我低声喊了一声，仍不住从屏风后走出来。
“周吴哥哥。”今玥措手不及，呆呆地愣在原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不自觉地淌下。
“是我啊，今玥。”我上前两步，想像从前那样拥她入怀，却忽然想起她此时的身份，伸出的双手忽然悬在空中，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今玥回过神来，快走两步钻进我的怀里，死死抱着我的腰身。
“周吴哥哥，你，你，是人是鬼。”赵今玥臻首埋在我的肩膀，如泣如诉。
“是人，是人。”
“你走以后，爹爹逼我进宫，我誓死不从。”
“但是你三年未归，大家都说你死了。我心若死灰，只好听爹爹的安排，进了皇宫。”
“都怪我，都怪我。”我抱着今玥，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想起被狐妖抓走那天，如果自己不是偷懒在路边打了个盹，怎么也能进城住店。一念及此，悔不当初。
我抱着今玥坐下来，两人三年未见，心中有一万句话要说，但两人都没开口，只是笑着看着对方。
“喂喂喂，这里还有个人呢。我饿了，我要吃鸡。”小枝抱怨道。
“她是？”赵今玥眼里充满了好奇。她从未见过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说。”我抱着今玥，笑着说。
“好，听你的。”今玥撩开额前的发丝，冲我嫣然一笑。
我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和今玥说着这些年的奇遇，今玥听的一愣一愣。
“这么说，这是你三年来调教的最美狐妖？”
“怎么样？像不像？”我笑着问她。
“像，太像了，简直就是第二个赵今玥。”今玥眼眸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吴哥哥，如今，我已是陛下的妃子。陛下待我不薄，你说……”今玥红着眼问我。
我心思转动，低着头沉思，小枝还在桌子的那头肯着鸡翅膀，发出“砸吧砸吧”的声音。
我心中灵光乍现，用力握住今玥的手腕，语气急促地问：“今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我当然愿意，但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去？”
“不，不用逃。”我继续说：“只要你愿意，让小枝代替你，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
“去找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可以开个私塾，你相夫教子。”我给她描述着我梦里的生活。
小枝听到我提及她的名字，啃着鸡爪抬起头来，满嘴是油。
今玥沉默许久，才艰难下了决定：“好，但是你得等我安排好宫里的事，你等我。等我安排好了，我会派人来接小枝。”
“我等你。”我重重点头。
今玥走了，我站在二楼的窗柩边上，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既担忧即将发生的大事，又憧憬着与今玥美好的未来生活。
回到小院，我向老狐狸精坦白了我的事情。
老狐狸精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三年了，你确定她还是当初的那个她？”
“我确定。”我急切地替今玥辩驳。
“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老狐狸精喝了口茶。
“交换身份的事情，她得到这里来做。否则一旦进了皇宫大内，那你我小枝可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这怎么行？”我完完全全站在了今玥的立场上争辩。
“那就此事作罢。”老狐狸精一甩袖子。
“好，好，我去同今玥说。”
三
今玥答应了，答应三天后的巳时，到小院里交换身份。
我心中虽然紧张，却愈发期待起与今玥的美好生活，就连梦里，做的都是关于未来生活的美梦。
三天后，巳时。
京城实行宵禁，街面上空无一人。我站在院子的大门边，透过门缝观察着外面，心里暗暗着急着。
老狐狸精忽然大喊一声：“不好，快走。”
但来不及了。
院子的天空中忽然亮起金色刺眼的光芒，那些光芒如同一条条粗线，编织成网，网住了整个院子。
一个道人忽然出现在老狐狸精身旁，金色绳索捆住他瘦小的身子，狐狸尾巴不受控制地钻出他的衣摆，胡乱摆动着，勉强维持着他的人形。
小枝大惊失色，化作白狐就要逃窜，却被道士轻描淡写地用同样的法器捆住了身子。
“孽障。”道士淡淡斥了一句，拽着一人一狐朝院中走来。
我回过头去看，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我仰倒在地，摔出去老远。
一队黑衣武士鱼贯而入，将我们团团围住。
两个同样身穿黑衣，戴着兜帽的人施施然从门外走进来，闲庭信步。
近了，我才看清其中一人，那兜帽之下掩盖着的，竟是我日思夜想的绝世容颜。
“今玥？”
“是你吗今玥。”
赵今玥不说话，她身旁的那人摆了摆手，传出不阴不阳的苍老嗓音：“都杀了。”
黑衣武士就要动手……
刹那之间，我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心灰意懒。
“今玥！”我大喊一声，“死在你手里，我死而无憾，你放他们走。”
老太监扬起手叫停了武士们，继而垂手请示赵今玥。
这个夜晚格外冷，穿堂的风吹过，吹得院中的几颗海棠树不住地摆动。天空漆黑一片，那些编织成网的金色线条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万年那么久。
她摇了摇头。
老太监摆了摆手，赵今玥转过身子，不再看我。
道士嗤笑一声，口中念念有词，一人一狐发出凄厉的哀嚎。
“等，等等。”
是小枝的声音。
没人搭理她，几个黑衣武士将我拽到院子的角落，一言不发地扬起手中的刀。
“我能让你容颜不老！”胡小枝哀嚎着大叫。
这句话在赵今玥耳里不啻于平地惊雷，惊得她豁然转身。
道士停下念咒的声音，黑衣武士停下了挥动的刀。
“放开我们。”小枝扭了扭身子。
老太监示意道士放手。道士手指一挥，金色绳索收回他的手心。小枝化作人形，跑到我的面前将我扶起。
“先生，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枝，你？”
小枝嫣然一笑，道：“先生，小枝自有灵智起，便是先生在旁照顾。现在，到我照顾先生了。”
“赵娘娘，狐族女子的内丹，可以保你有生之年容颜不老。我将内丹与你，你放我们走。”
“我不放你们走，内丹一样是我的。”赵今玥声音依旧悦耳，但在如今的我听来，却与蛇蝎无异。
“你不放我走，我与老祖宗立刻自爆内丹，怕是这一屋子的人，都得给我们陪葬。”小枝少有的狠厉。
老狐狸精缓缓起身，走到我与小枝的身旁，神色决绝。
道士变了脸色。
“好，我可以放你们走。但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吞服内丹，刀割在脸上，亦能即刻恢复，你可以试试。”
沉吟许久，赵今玥还是答应了。容颜不老的诱惑让赵今玥心头火热。
小枝浑身绽放着光芒，一颗圆球从她丹田处一路向上，从她口中吐出，飞向赵今玥。随着内丹离体，小枝化作白狐，趴在地上，眼眸转动，极具灵智。
赵今玥接过内丹，迫不及待一口吞下，接过老太监递上来的匕首，一刀划在脸上。
鲜血渗出，但不过几秒，伤口愈合，摸上去没有一丝疤痕。
“好，真好。你们可以走了”赵今玥擦着血丝，兴奋道。今夜本来是来去除隐患的，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老狐狸精抱着小枝走在前头，我落在后头，缓缓走过赵今玥的身旁。行至门前，黑衣老太监袖中抽出长剑，脚下一踏，忽然出手。
“小心！”老狐狸精极度警惕，精神感知到老太监出手的一刹便豁然转身与那老太监对了一掌。但那柄长剑却如通人性，在老太监出手以后才钻出他的影子，直刺我的心脏。
他想起临出发前，主子吩咐他的话。
“那只狐狸精可以活，周吴，必须死。”
“吱——”
小枝窜出老狐狸精的怀抱，挡在我的胸前，长剑刺穿她的心脏。老狐狸精见势不对，张开胳膊用力一扬，一股难闻的骚味忽然间蔓延整个院子，随后捞起我与小枝就跑……
“呕——”
院中人呕吐不止，追之不及。
四
五十年后。
深山老林里，红色枫叶洒遍整座大山。大山深处，竟有几处人家，炊烟袅袅升起，给大山添了几分人味。
一间茅草屋里，一只白狐扭动着身子，化作半人半兽的模样，生硬地说着人话。
它说的第一句话是。
“您看我像人吗？”
“像，像，像！”
周吴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