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核桃数

老核桃树

彭翩翩

核桃树树冠广阔,树干洁白,枝繁叶茂,绿荫盖地。

六岁那年,我被妈妈送到了外公家,有许多我认不清的亲戚来围着我,一会儿给我糖,一会儿给我水果的,所有人都表现得笑容满面,叫人看着以为我好不幸福。唯独外公面对他这唯一的孙女不那样,他只是坐在木板屋里,嘴里叼着一杆烟袋,吧唧吧唧地抽着,透过人群,看着我不说话。待人群都散了之后,外公才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进屋里,我感觉到从小院到屋里的那段路很长很长。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外公家,但从周围人的言辞中我懂了家里发生了大事。母亲在那个核桃花掉落一地的季节把我送到了外公家。对我说:“以后要听外公的话,我要去外面了。”我很乖巧的点了点头,就这样在外公家住了下来。

外公家在大山之中的半山坡上,农村的生活是离不开庄稼的,几乎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冬种小麦,秋收玉米,每一家都有好几亩地,山区的地方更是路又远又崎岖。

二月间开春,外公便坐在院里的水井旁开始磨刀了,那些农具我不怎么认得清,一把把的被外公磨得锃亮锃亮的,全都堆砌在水井旁。太阳透过核桃树的枝干射进来的光照在上面,刺得人眼睛生疼。外公磨刀的身影就在那些光的照耀下长短变换着,清晨时的光影被往后拉得冗长,中午就不大看得见了,下午又变得冗长,大约这就是日影的变换吧!

农村的农忙时节是非常忙的,几乎家家一早起来,匆匆吃了点早饭,带上点干粮,就赶去了地里,直到傍晚十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归来。外公亦是如此,他通常天刚亮就起床了,在腰间别一把镰刀,两只手背在后背,昂首挺胸,迎着晨曦,大步向前走去。大概是年轻时候做过屠夫的原因,看外公走路的架势,不会让人觉得是去地里干活,倒像是赴一场战争。在外公的养护下,我从未体验过在地里劳作一天的滋味,甚至是带我去地里也不肯。不仅对我,对我的外婆也是如此,即便是农忙时节,外公也从不让我们去地里,有时到了响午,外婆便带上一盒饭,到地里给外公,但也是等外公吃完便回来并不逗留。傍晚时分,外公从地里回来就坐在核桃树下,外婆给他递上一杆烟,外公就边抽边和外婆细数今年的庄稼长势,收成这些,这仿佛也是他们几十年的默契了。

等忙过了那阵子,已经到了盛夏,盛夏时节,核桃树已经长得非常浓郁,那时的我以为它就是世界上最高的树了,我抬头,老是看不到树尖的,只可以看到一片片紧挨的绿叶,在阳光下的映衬下一闪一闪的,单它一棵树就遮住了整个院子。外公不爱游逛,只是搬把椅子坐在核桃树下,手里拿着一杆烟,旁边搁个凳子放上一口缸茶,就那样一坐就是一天,脸上也是挂着芳容,仅此的生活就可以让他心满意足了。

偶尔老天要下一场雨来折腾人,仿佛是见不得人们闲着似的,一下过雨,田里就积满了水,外公总是急忙挎上镰刀,赶往田里去疏通,他害怕那些水淹没了他的心血。天气晴朗的时候,外公也会带上我往田埂上去走走,外公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外公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双手背在后背,后背一直挺直不动。

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我原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的。

大概九岁那年,或许更早,我已经记不清了,外公一夜之间不再健朗了,说不清是什么病,只知道外公的身体有一半动不了了,生活自理都是个问题,去哪儿都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走动,外公不轻易劳烦人,有时叫我给他拿杆烟,我都会觉得不耐烦。

大概许多人都有过幼稚的时候,而那时的幼稚,常常会让他在长大以后懊恼不已。那是个下雨天,我在屋檐下玩水,外公在家里叫了我好几声,或许是出于孩童的玩性,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我一直对外公的交唤佯装没听见,兀自跑开了。等我回来时,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外公突然被送进了医院。原来,外公当时想去上厕所,叫唤了好久叫没人答应,便只能拄着拐杖拖着另外半边不能动的身体挪过去。厕所在院子里的下方,去往厕所的路上有一截泥路,下着雨的时候会变得很滑。常人在下雨天走在那天路上都奈何不了,更何况是外公。他摔倒在那条路上叫唤无人应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啊!很久很久,舅舅回来之后才将他扶起来,我突然间想象到了他在泥路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场面,油然而生的愧疚感充斥着我。

外公出院以后,身体愈发糟糕,他从未再踏出小屋一步,只是坐在屋内的椅子上,叫我打开门让他看着外面,正对着门的就是那棵高大的核桃树。外公就是坐在那里,看着核桃树花开花落,结果落果。日复一日地,有时会有一两个人抗着锄具从门前经过,外公看着他们,眼神似一湾潭水一样深沉。有时外婆喂他吃药,那些药都是晒过的蜈蚣,蛇等稀奇古怪的动物磨成的粉,又苦又煎熬,外公在吃药时就总是说,何苦要我这么折磨你们。拖着半边残废身体的他,那些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五年级时,母亲将我接走了。可恨的是,我竟然从来不懂得如何想念外公,以为他会一直坐在屋里,目光深邃的看着那棵核桃树等我长大。

初二那年的半夜,舅舅打来电话说外公走了。小小年纪还不懂得深究离去的悲痛,在母亲赶回家之后,我反倒像解放了的鸟儿一样欢快地生活,丝毫也不觉得外公的离开有任何让我悲痛的地方。

高中又辗转回到外公家这边上学,我居住在舅舅家,舅舅嫌弃老屋院前的那棵核桃树遮住了光线,就搬离了老屋。他们选择离开核桃树的隐蔽,搬到了一个眼界开阔的地方,在院里种上各种各样的花,种的树也不再是能高大生长的,只有几棵桂花,只是我总觉得缺了什么。但我一直逃避着,不愿意去老房子那边。我想象着,院门口那棵高大的核桃树,在风的吹动下摇曳着身姿。于是关于老房子的种种,我都是听说来的。我听说,那棵核桃树是当年外公搬迁到这儿时种下的,外公在这儿住了多少年,核桃树便种在这儿多少年。我听说,外婆在外公病逝之后便有点疯癫,常在床头放上一把镰刀,谁都不让碰。她总是坐在院子里的树下,细碎地说着话,旁人是听不清的。我还听说,外婆从少女时期精神就不大正常,嫁给外公之后,外公待她太好,就从未犯过毛病。

偶尔想念的时候,我便爬到屋顶,眺望一下外婆家的方向,浓浓密密的树让人分辨不出,那棵核桃树的树冠到底在哪儿。我有时会想,那棵核桃树如今会不会很孤独,因为再也没有人看着它花开花落,结果落果,日复一日地,目光深邃的看着它。

大学时回到舅舅家,终于有一天鼓足了勇气去到老屋,看到外婆关着门坐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碎碎念,我没有进去,去到院子里想看看那棵核桃树,才发现,偌大一个几十年的树桩立在那里,哪里还能看到什么核桃树。问了舅舅才知道,原来核桃树早在外公去世后一年家里人嫌弃它树大遮阴便把它砍了。原来我之前所谓的庭有核桃树,只不过是我一直没有面对真相的假想罢了。

近日想起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我才明白,还有另一种痛是连这最后一件寄托都没有了。核桃树早已不在了,其实一切早都没有了。

我只是明白了,人最大的悲楚就是只有失去了,才知道他的弥足珍贵,可是懂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庭中的核桃树,如今只余一个枯老的树桩了。老房子要重新拆建,一切存在的痕迹都会消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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