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客栈之青暮

我总觉得,这应当不是我头一回见那姑娘。

西山上的道士欠了我师父七年酒钱,昨日里却忽闻患上了奇症,师父临夜卜了一卦,便一早领了我前去讨债,说是朋友一场,也好叫人走的清白。

那道士生的比我师父好看,还乐意教我吹曲儿,颇得我喜欢,因而那姑娘开门的时候,我还在愤愤不平的骂老头子见利忘义。

人是老道士捡来的,名姓故居都忘的干净,正是入秋时候,百草枯折,便唤了青暮。

师父和老道士在屋里下棋,我百无聊赖,就蹲在院儿里看青暮碾药,一盏茶打二十个呵欠。

两个时辰没说一句话。

好好一个小美人,偏叫了这般冷清的名字,怕是人也迟钝了几分,我故作深沉的叹了口气,清清嗓子。

她不理我,我便琢磨着和她搭话,“你这药是给那道士磨的么?我师父说他快死了。”

她依然没理我,兀自起身拿了木桶,估摸着是要去添水。我朝她撇撇嘴,凑过去看那草药。

突然被浇了个透心凉。

“你大爷!”我整个人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猛地转身一把握住她还来不及放下的木桶把子,“你也有病啊?”

姑娘年纪太小了,力气本就不如我,况是我还跟着老头学了十年拳脚。

她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算了算了。”

我无奈的放开手,我转过去扯开发髻,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了半张脸。

“你……”背后传来她怯生生的嗓音,“你是…女孩子?”

“小爷我年轻貌美生怕为祸四方才换了男装懂吗。”我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小丫头手段挺高啊。”

她重新坐下来开始碾药,也不看我,“谁让你说我师父快死了,”

“你……”我转身在她旁边蹲下,张了半天的口,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来。

“算了。”我撇撇嘴,起身进屋。

后来那道士是生是死,我已不大清楚,只记得师父出走之前,还一直念叨着他欠咱的酒钱。

而我也统共只见过青暮两回。

头一回初遇,第二回道别。

“小公子找谁啊?”我出门倒水,远远瞧着那人影,似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握着一管长萧,很是熟悉。伙计说,他已经在这儿站了好些时辰,不进来,也不走。

他摇摇头。

我放下木盆,朝他走过去,我走一步,他退一步。

奈何我学艺不精,逃跑的功夫却是一流,只一息的功夫,他便退无可退。

“你是……”这模样实在几分眼熟,叫不得我不愣神。

“我能记得的地方和人都不多。”他笑的我猝不及防,“想记清楚些。”

“小丫头?”那年西山风雪浓,青暮的脸几乎是在一瞬间里闪进了我的脑海。

“行走江湖,求全保命,女扮男装确实是个好法子。”秋风刻骨凉,她的衣衫有些薄,连带着整个人瞧起来都清瘦了。

四年不见,她长大了许多。

“小小年纪,走什么江湖。”我照例是不给她半分面子,一巴掌拍过去,“你当年一桶水叫我害了半年风寒,可曾分去你师父一半的煞气?”

她浅笑,眉眼已露三分惊艳,“我后来才知道,叶先生去,是为师父治病。”

我轻咳一声,转开了话题,“不住西山,你师父又准备去哪儿蹭酒?”

“你可知,家师入西山以前,是何许人?”

出则为将入则相。“白衣判官”萧清时年纪轻轻却连任两朝宰相,征战十八年从无败绩,无论在朝廷还是武林中,都算得上是传奇人物了。

萧丞相年少成名,美姿仪、通乐理,一萧一剑三十年,人间处处安土。

却在淳元二十一年,无故失踪。

我一笑,回身朝客栈走去。

同年,长安城公主府一场天火烧了三天三夜,万秋入葬,连残骸都没留下多少。不巧,我和师父刚好路过,顺手救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带回西山。

老头子后来总拿此事夸耀自己医术了得,我倒觉得是应了那句好人一生平安。

他与他拼死救出来的婴孩,都活的挺好。

想来,我原见了青暮不止两次。

“欠我酒钱的人。”我背对着她挥挥手,“你那长萧很是不错。”

新帝登基,朝纲不稳,边境难安,以萧丞相之忠义,必不会坐视不理。

师父走了有九年,这九年里,我再没见过那丫头,西山上的道士观也已经破的不成样子。

只是偶尔听说,哪一年哪一月,廉洁爱民的萧丞相在午门外被斩首了,罪名是贪赃枉法。

真是好笑。

那天我早早关了客栈,在道士观外坐了整整一夜。

或许师父也已死在了哪个地方。

该死的死,该活的活,谁都还要过下去。

客栈里南来北往,有人谈起近些年江湖上声名渐起的青暮公子,语气七分熟稔。

也有人骂他是男生女相,一身煞气。

我就一边听他们闲聊,一边坐在柜台上剥花生,剥完整整一大盘,再一颗一颗砸在那嘴碎的脑袋上。

“掌柜好大的火气。”

我回头,眼帘映入一片薄青。

多年候故人,公子如玉,陌上无双,来人全身上下除了萧,就只剩下一块墨玉。

没有剑。

想必也没有银两。

“客官哪里来哪里去,打尖儿还是住店呢?”我收回目光,继续拿花生砸的人上窜下跳。

“打宫里来,往西山去,不打尖儿不住店,”他伸手截下一颗花生,给那人留了空道溜出去,口中一字一字答的甚是仔细,“回家。”

“哦。”我拍拍手,望着他笑的分外和蔼,“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他于是也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很轻,像是每年西山顶上的初雪,随手一抹,就能扔进风里,留不下半分痕迹。

“也有例外。”我转头去拉开凳子,“有一个酒鬼欠了我七年酒钱。”

“掌柜的却没去讨债?”

“自然讨了,”我自顾坐下,倒了一碗茶,认真的看着他,“只是那酒鬼家里的丫头实在厉害,腊月寒冬里竟一桶凉水泼了我满身,叫我病了许久。”

“不寻她麻烦?”

“是念她护师心切……”

“十分感人。”

“……”

后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还是江湖人,英雄豪侠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换了新的人物。

该死的死,该活的活。

“小公子该还账了啊。”

“今日又多欠了我三两银子。”

“小公子你看陈年旧帐是不是先结一下啊。”

“……”

万事都好,若她还了我酒钱再赔上那年的抓药钱,想必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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