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的来源——写给2018年的父亲节，写给自己

    四月底的一天，为了要赶出论文的第二部分，我便不得不在周日的晚上也动身去研究室写作。妻子告诉我说，儿子在入睡前一听到楼下门的声音，就坐起来问妈妈：是不是爸爸回来了……我的思绪马上被带回自己的小时候，有多少个夜晚我也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在家里；也猛然发现即将到来的五月的一天，正是父亲去世整整十年的时间……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正值家境最好的光景。父亲算是村里的“富商”，当我在医院呱呱落地时，村里的乡邻还有八竿子都打不到边的亲戚都坐船赶来医院看我。但在我的成长历程中，随着父亲生意的败落，我后来经历到的不单有物质上的缺乏，更是那从始至终的父亲的缺席。

    记忆中，童年里与父亲独处的时间实在想不起来几次。最开心的一次，大概是在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父亲亲手做了一个风筝给我，而且还带着我去田野放飞。此外就是父亲时常的出差，偶尔会接到他打来的长途电话，大概每次都是在母亲的要求下，他才会跟我讲几句话。他惯常会问我想要什么礼物，但十有八九他都食言忘记了。其实就算父亲在家，我也经常看不到他，因为他常常赌博赌到很晚才回来，甚至常常通宵未归家。但我和弟弟还是很喜欢每个父亲在家的夜晚，哪怕他只是一直对着电视机。

    我从未怀疑父亲是个好人，但渐渐地，我开始定义他是一个失败的人，心里也越来越抗拒凡是与父亲有关的一切东西。我立志要让父亲身上的毛病一个也不出现在自己身上。我让自己讨厌父亲喜欢的武侠小说，讨厌他喜欢吃的清汤面，就算在自己最叛逆的时候，我仍从骨子里发出对赌博彻底的厌恶。随着成年，我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因为我不想像父亲一样，在人前常常轻易地将心思全盘托出。我讨厌听到父亲长长的叹息声，那种叹息能瞬息将我所有的喜悦都浇灭。我立志想要打破命运的咒诅，因为父亲在许多方面像极了他的父亲（尽管爷爷带给我更多愉快的回忆）。

    这一切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我的惧怕，我害怕失败，害怕变得像父亲一样得懦弱……按照中国生肖，我和父亲都是在“牛”年出生；我曾经甚至天真地以为那可能是导致懦弱的部分缘由，因为牛透露给人的，始终是温顺和任劳任怨。不知是否因为这些，直到今天我都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欠缺了一些东西，在心里一直有一个地方是快乐不起来的，而且我甚至都说不出那是哪里。

    但随着年龄渐长，我竟然开始咀嚼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尤其当自己也有了家室，自己也成了父亲。只是我这番的咀嚼，是在他去世之后才开始的。但后来的我，心里已不再一味地叛逆父亲所留给我的东西。在很多地方，我已经不像我的父亲，但当我望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我依然看到了他的样子，譬如父亲留给我的忠厚老实。但后来的我不但没有埋怨与反抗，反而开始对他所留给我的东西充满了感激，这对于以前的我是无法想象的。

    当我咀嚼父亲留在我心里的形象，我才发现，如果我的成长只是缺席了父亲，那么父亲身上则有太多的残缺几近是无法弥补的。在父亲的追思礼拜上，家人们仍然无情地控诉着我们，一番我都找不出确实缘由的控诉。但毫不例外地，他们将矛头指向我的母亲，怨恨她最终将父亲带到了一个他们无法“去” 的地方。面对冰棺，突然的一刻，我竟嚎啕大哭，以致于那哭声惊住了许多虚假的眼泪。我也在想自己当时为什么大哭，我想，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再也看不到那熟悉的面孔，还有便是哀伤，哀伤父亲的至亲最终选择以咒骂和苦毒送走他在世的最后日子。虽然我常庆幸那时我已成年，但送走他，仍然超出了我所可以承担的……

    在父亲离世后好长的一段时间，继续咀嚼他留给我的东西竟成了我常常会做的一件事情。随着这番的咀嚼，我学会以更加柔软的心将父亲接到自己的心深处。我想我的父亲一定在为我感到欢喜，因为他的儿子从未像现在这样与他亲近。而且，他更会与我一同感激那将丰满的父亲的形象带到我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比如我的岳父，在父亲去世后的一年，我的妻子便与我分享了她的家人和她的父爱；还有我身边的一位兄长，我一直强烈地从他那里感受到一味的鼓励和帮助；包括我的老院长，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男性应当具备的宽宏；还有我自己的导师，他的身上一直透露着如鹰一般的刚毅和果断，教导我勇往直前……这些人所给予我的，可能是我的父亲想给却给不出的。但只是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站在他的位置，对我有那种无尽的责任感……

    我仍然在学习怎样成为一个父亲，因为我所要给出的，有许多是我自己也没有的。尤其当我望向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我真的相信有许多东西是会遗传，不单他身体上一些细微的特征如我，他的拘谨如我，他的过多的保留也如我……从自己有了孩子的那一天起，我竟开始时常提醒自己要勇敢，一个之前我没有太多意识到的品格。我真诚地希望我的孩子在迈向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比我更坚定一些，更快乐一些，也能够更自在一些。于是我开始每天为自己祷告，祈求那万有的父因祂的恩慈和怜悯能日日将勇气赐下，来除去我心中那许多莫名的惧怕。我知道我无法活出父性的完美，但我想，或许因此我才能更好地告诉我的孩子，哪里才是我勇气的真正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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