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藏

那年我10岁,就读榴梿山脚小学四年级,小名破头,大人说男孩子名字取贱了才好养。我妹妹名叫花子,自从听了隔壁家田仔说大便鬼的故事后,她就不敢自己上厕所了。

但花子偏偏就要半夜把人摇醒来,陪她上厕所。

“哥......我要尿尿......”

我想继续装睡,花子开始哽咽起来并抓起我的被子揩鼻涕。我只好叹口气爬起床,轻手推开了拉门,花子紧紧抓着我的衣角,我们把头探出去,长长的走廊只在靠厕所的那一端有淡淡的月光洒在地板上。

“笨蛋花子!”我在心里暗骂着。

我们蹑脚走上长廊,某块松动的地板在脚底下“吱呀”响了一声,打破夜晚的寂静,增加我们对黑暗的恐惧。我们家是古旧的木造房子,厕所建在走廊的尽头,站在门口等花子尿尿时,可以看到庭院里的景色。月色稀薄,院子里那棵大树显得朦胧,微凉的空气里,仿佛一切都凝滞不动。除了一支札在树桠上的风车,突然慢慢地,转了起来。

白色的风车越转越快,我感觉每一寸毛孔都在诡魅的空间中绷紧扩张。

“呜......”刚从厕所出来的花子扁抖着嘴,脸色发白僵在原地。

我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回头往房门口跑去。在转身的最后一瞥,一只修长的手倒挂着从枝叶中伸出来,抓住了风车。

“你们在干什么?”

爷爷庞然立在房门口,堵住了我和花子连跑带爬的冲势。从房里照射出来的灯光打亮了他半侧身影,另一侧浸在如墨的黑暗中。在他背后不远处,一支悬空的风车滴哩滴哩在旋转,仿佛有只透明的手迎风托着。花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和花子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山上的榴梿几乎都要收完了。

“哥,姐姐......真的一直在树上面吗?”

“嗯,我想,她不是在树上面,姐姐就是这棵树。”

我们仰着脸,头上的阳光在浓密的枝叶间点点碎亮。

“你姐姐从小不爱说话,有一天她爬到树上,就再没有下来过。”

容婆婆边使着针线边对病塌上的我们说道,爷爷背对着坐在一角静静抽烟斗。我们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爸妈去世后,家里就只有一个帮忙的容婆婆,没人提起过我们还有一个住在树上的姐姐。

“笃”,一颗褐色的物体突然从树上滚下来,落在我和花子脚跟前。我们没有弯腰,仅是僵硬着脖子端详,那是早上容婆婆才煮好的榴梿核。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要吃这样的东西了,只有容婆婆在每个榴梿产季里,总会煮上一遍。我和花子都不爱吃,姐姐的口味好像不太一样。

接着,又“嗒”一声,白色的风车掉了下来,然后是我不见了好久的模型金刚、花子给布娃娃穿的小裙子、一张扑克牌、一只以为被隔壁家小黄叼去的拖鞋、梳子、玻璃弹珠......一件接一件自树上坠落。我不晓得我们家姐姐是不是童话故事里那个逃到树上躲起来的灰姑娘,但是这树看来是给灰姑娘掉出神奇礼物的那棵树。

“从此以后,只要房子里忽然消失了什么东西,我们都知道了要到哪里去找。”

“你该不会一直都没见到过你姐姐吧?”

“我一直,都没见过她,一直到......”

我看着眼前这个上半身倾靠在吧台,全神灌注听着故事的餐厅侍应:

“花子也不见了。”

刚上高中那年,花子也上了初二,高中部的活动越来越多,于是我们不再放学一同回家。每天傍晚打完球一身脏兮兮地回到家时,花子总已经在厨房里帮着容婆婆准备晚餐,容婆婆年事已高,家里的活现在几乎都是我和花子在帮忙。

有一天回来晚了,房子里静悄悄的。我走到厨房查看,原本应该烧火炊饭中的厨房,只有一锅冷却了的水煮榴梿核。某种不祥的预感在我背脊麻刺刺地升起。

身后传来走廊上的脚步声,缓慢而拖拉,我从厨房退出来张望了一下,天开始黑下来,四周的物件变得灰蒙蒙的,脚步声停住了,走廊上没有人影。

“啊!”凄厉的惨叫声突然从房里传来,我连忙冲过去,蓦地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容婆婆痀偻地站在房中央,手上的巴冷刀滴下来的血,和倒在地上的爷爷身体里泊泊流出的血,融成一片。

等到我终于开得了口,第一句从嘴巴里吐出来的话语是:“......花子呢?”

“我不应该,隐瞒这么多年......害了妳......害了妳啊......”

容婆婆不看我一眼,怔怔呢喃着。

我大喊一声,跌跌撞撞想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却在庭院里脚一软,绊倒在地上。当我抬起头,眼前的树像一道古老的秘密,沉沉地凝视着这座宅院。


今夜月圆,我攀爬在树上,依稀能看见茂密枝叶间的斑斑月光,落在花子染红的白裙子上。斜靠在粗大的叉桠间,花子的脸庞安睡得像冷白的瓷器,手腕上的血沿着树身一路蜿蜒,结成一道静止的河。

“别怕,我带你离开,带你离开,不会再有人伤害妳了。”我把花子袱在背上,慢慢地爬下树,花子变得比平常轻。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细微地从头顶上方的位置传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白色的风车沙沙转动着,犹如一朵开在树上的花,花下的枝干被藤蔓纠缠,嵌着一撮撮的长发,乌黑而柔亮地披挂着。那是姐姐。一点一滴被吞噬了尸身后,只留下了一头的发。

“然后呢?”侍应生紧问道。

喝下一口公路驿站常见的劣质啤酒,我抿了抿唇:

“没有然后了,一把火,烧掉了整座宅院,所有的恩怨所有的秘密,都烟消云散。”

容婆婆放火烧掉一切时,只有我带着死去花子离开,当年被蹂躏后怀孕产下花子,自杀而死的姐姐、伤害了姐姐又想染指花子的爷爷、为了我们,一直守着真相的容婆婆,都留在那座房子里,和那道深沉的伤口一起化为灰烬。

走出餐厅,掏出塞在裤子后袋的鸭舌帽,拍拍尘反手戴上,前方是一片荒凉的漠黄景色,长途公路沿绵而去,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我把沾了餐厅油腻地板的鞋底在沙地上磨一磨蹭,转身跳上货运车发动引擎,拐个弯开上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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