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睡梦正酣的时候,枕间忽现蟑螂,惊醒。再要躺下,发觉蟑螂已成群结队来到梦里,不蚕食原貌,只是乌棕、乌棕倾覆整个表面。不必赘述,下半夜定是不踏实的。
第二日起身,想是房间里的杂物堆砌太多,当搞搞“大扫除”才好。透过纱窗看天,虽树与云被网格收拾规整,在天的暮光下,还是透过规整,渗透进来。书垒成了斑斓的砖,纸间的玻璃封在半遮半掩的帘影下懵腾着;一板之隔的纸皮箱或成虫蚁新的根据地;布袋收集些高中时的零碎,在遗忘中忘形地点缀着狭缝……横竖之间,各有各的好,不过欠收拾,也就不成规整的美。我有些歉疚平日对细小物件的随意,也歉疚对无关故人的来信的随意:当然,最歉疚的还是昨晚那个梦,混不吝着让蟑螂侵扰——我只记得自己攀在机舱的甲板上,用右手紧紧拉着一个姑娘,想方设法要将这个悬在空中的绝美拽回安定内——这是一未竟的英雄梦。而此未竟,不知会否未尽彼的腾挪。
收拾房间,最怕的,当属在废墟中望见闪耀的光辉。一千个半成品放在一起,兑换的是可惜。什么没有收信人的明信片,空白的礼盒;什么画了狗子的书签,什么涂抹了廉价口红的笔记本(我不止一次将它错认成蜡烛的徽标)……总是有许多冷却的热情在拾遗。我对着空中舞成漩涡的灰尘发着呆。懵懂懂,直到红色的斑点在我的皮肤上攀爬,肌肤也成了沾染不均的红袖。
“你的抵抗力比较差,还是需要艾灸的。调理一下身体也好。”
阿妈看着我混乱的房间,再看看我敏感的皮肤,有些烦扰地命令道。
紧接着,我就望着自己的肚子上,颧骨上——还有望不见的脖颈上,背上,坐满了小山、道观。驻扎着,也慢慢云雾缭绕起来。蚂蚁顺着凉席默默攀上了我的手指,然后绕道行之。在每一柱艾条前,牠们争相鞠躬行李,尔后扬长而去。我就这么斜着眼瞟,久了伤神。
……
愣着愣着,白色的灰从山上抖落,停驻在蜡黄色的油上,令人想起广岛街头擦了满面滑石粉的男孩。他伪造伤痕,他是那么丑,就好像我无声的肌肤一直在可怜巴巴地向艾条忏悔。
惊叫声比幻想来得稍晚,我才觉着有灼伤的痛楚。至于那些个没有跌落的,让我想起那日见到的胡德夫先生。
如果说听李宗盛先生的歌是针灸,听罗大佑先生的歌是服一樽苦涩中药,听巴奈女士的歌是把脉……那么,听胡德夫先生的音乐,则是艾灸。先从形态上说,那日在方所所见,胡德夫先生端坐在椅子上,稍驼着背,挺着肚腩子,白草般的眼眉低垂,似一坐沉寂多年的火山。然音乐一起,他的皱纹律动着,点燃了白发;他的声音震抖着,将我带到从未去过的台东山间;他的目光——无法详见的目光依然无法详见,未知会否放光,只知道来客的神早已不在相貌仪态上。谈起感觉,当是自然。当我看到艾条的烟火升起,而热力深入身躯时,当是反向的张力;胡先生的歌声向外,然自然的气息向内走,亦是张力。我那时想着,他身上的那股气息使得这座火山像雪山,可又是温和的雪山。想着想着,不大明白,也不稀罕明白了。
那天的第二日正午,收到一则消息,是Ellen(卢凯彤女士)离世的消息。我无法谈论那种复杂的情感:我看着她解脱,是看着一个精灵在离开,同时她曾洒落的那些光彩像钻石,牵引着烁目众光。如今却像萤火虫,时兴时落到了奄奄一息。美好的丧失,和对美好的寄托的丧失,使人不舍她的离开。我矛盾,我希望有机会请她与胡德夫先生见面,毕竟他们都是恒河的影子——小山见大山,或许不会那么快瓦解。然而,我完全理解那种离去与瓦解是解脱,分崩离析的一瞬间,她不必再被何事裹挟,又仍然离自然更近了一步——甚至是永远的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
「有时候应该尽量不要去想尘世给人造成的困难,要不然这个世界就完全会变得让人窒息,离开我吧。」
我不可避免的、想起《广岛之恋》里的这句话。生死疲劳当真沉重。而又想起《刹那天地》里的「如果凡尘都虚假」,生命实在真实,一切的感召在自知的面前似乎都不太沉重。我记挂着那些沉重与虚假,不知道哪时该当真,哪时该一笑置之,惘然——比读赖雅夫人的那本拼拼凑凑的杂文集《惘然记》还要惘然。她留给后世的那些琐屑和线索,当真是清洁了就没有的了。如果是要抹去那些能让我窥见她的身影的痕迹,我宁愿和那些痕迹一同消失。
搞懂一个人很困难,搞懂一群人更困难,但是相比起搞懂自己,都似乎简单些了。一个是零到一的参考,一个是一到一百的参考,一个是从零看到万物再归零的过程。没有哪一个简单,我猜想Ellen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卡壳,所以选择了下坠归零的方式来求知——或许落地前她想明白了——或许她没想明白,但是感受到了……这些不重要,比分享还要不重要,自知足矣。胡德夫先生想明白了么?我不知道,亦不敢妄加猜测——但是我在他的算法中看不见垂垂老矣,看见的是一种希望——一种沉溺于自然,而又能及时反馈与分享给众生的可能。
我或许想的太多了,也太冗杂了。我好累,也好混乱。口中的那口廉价咖啡挽救不了我,吐出的第二口唾沫是爆炸的蘑菇云——好在不像廉价的衣服那么容易褪色。
我太疲劳,我想睡去,哪怕庭外阳光正好。谁也无法阻挡我追逐梦,谁也无法阻碍困倦吞噬我的身体,哪怕是阳光。
……
风雨来的比睡梦快,记忆走的比时间慢。让人耿耿于怀的,是晒干的枕头上,留有阳光的味道;沾了雨的被子,是发霉的味道。我总是与阳光依偎,任由霉臭笼罩着我。
对了,广州的夏还是闷热的。如果不是发觉已经好几年没听见知了的叫声,我或许不会知道,曾经比霉臭更腐坏的、吵闹的精灵已经离开好多年。
阿妈感叹了一句:“知了没叫,难道夏天已经过了?”
知了过了,萤火虫也过了。有月亮的时候,萤火虫偶尔出来一下;有太阳的时候,知了亦不再。我猜想,不是时候不对,要怪只怪他们太吵,保卫处的人们不喜欢。有机会灭害虫的时候,他们就把牠们当作害虫灭了。
大概啊,过了也比消失好,至少能活在回忆里面。
不知怎的,作了个梦。梦见天上高高挂着光,看不明是太阳还是月亮,只看到一只闪着光鸣叫的生物在飞。对抗黑暗的,吵闹的,这时一同出现了。我刚喃喃声:“你哋去边?”还未细望,牠们就离开了。
今日下午下了场雨,将痕迹遗留到夜晚。操场上除了水滩和巡逻的保安,不会再有谁。原想地气也该散去,不料干脆冒了顶,将我整个人浸润在风雨的湿桑拿中。
回到舍内,房顶有只蜂顶着白光。“呜嗡嗡”……我用蒲扇将牠拍昏,然后放生。
放生的地点我选在洗脸池。牠顺着口往下坠。我将池口盖上,放了些凉水。希望这只蜜蜂不会被淹死,亦不会被闷死
——我开了凉水隔层为牠降温,牠当知足罢。
后记:
近几日,无缘由的,养成了写后记的习惯。大概是太多的琐碎想提,或者说,太多的杂念不愿遗弃。于是,我给自己三个“如果”,将杂念变成一种可能——一种黑夜发白梦的可能——或许我能找到个女人,为她搭一间伊甸园,为她植朵小花种五棵柳树,自自在在,忘乎一世。如果“如果”当真,当无憾。
三个“如果”:
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想跟着Panai去流浪,不去撒哈拉沙漠,不去卡萨布兰卡,只一个人漂泊到广岛,然后在“她”的眼神中遇见淌过的内韦尔。穿过那片倾毒的太平洋,将那个法国女人与日本男人(德国士兵?此时的对象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法国女人。)的最后一场缠绵安置在离开太平洋的渔船上。末了,不忘提一提醒她,有些离去,不比到来更潇洒。
如果给Ellen一个机会,我想留她几日,跟我去方所见一下胡德夫先生。或许有用,或许无用。若能让她为了生命活下去,甚好;若能令她为了音乐之奥秘活下去,甚好;若,实在没办法,我劝她不必匆匆,在另一座星球“刹那天地”,在更接近真理的时代“慢慢叹”。
如果世界上两条不相干的生物早些遇上,不知道那些杂物还会否荒置?亦不知道,有些人,会否晚些离开我们?
或许最后这个世界会很干净,就好像未曾有人来过。如果真是那样,我的屋舍还会否是我的家?我的记忆,除去自己的鳞片,会否散落在世上每一个角落?
都不重要了。我还有“如果”。“女”,“口”,“田”,“木”——饮食男女,人生之“俗”欲哉;或,人生之归舍矣。
2018年八月八日夜,陆离于广州作此篇;天气照旧闷热阴沉——活着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