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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开窖了……”随着一声敲锣声,白家酒坊酒窖木门缓缓打开,浓郁的酒香味四处飘散。一排排木架上摆满了陈酿的酒坛,所有的长工都深吸了一口气,赞叹道:“香!”
白文清吩咐伙计们将陈酿按年份分类,运往城内的酒庄。白家酒坊三年一开窖,搬走一部分,再放入新酿的粮食酒,和剩余的陈酿一起封存。
白家的三、六、九……年陈酿,满足了城内高中低档消费,也成就了白家殷实的产业。
白文清刚回到白家大院,一个身穿民国校服的女孩,刚好撞到他怀里,书本也掉在了地上。
“白云,你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怎么每天都冒冒失失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白云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本,说道:“爹,我约了同学,要迟到了。先走了,再见。”
“早点回来。”
“哎……”
白云跑到离大院不远处的一个小院前,还不忘将手里的一小袋馒头,递给坐在门前的小男孩手中。
白文清看着白云离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自嘲道:“都怪我,惯坏了这个丫头。”
白云是他的独女,自幼丧母。白文清后来又续了一房,遗憾的是,没有生育,白家上下对白云宠爱有加。
白家有一份传承了几百年的酿酒配方,代代相传。白文清这几年想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自己没有儿子,配方不能断了传承,白云今年十八岁,再过两年,许配了人家,最好是招一上门女婿,然后将产业交给他们打理。
正想着,长工丁富贵走了进来,他是白家酒坊的大师傅。十年前,十五岁的丁富贵随着他爹来到白家,十年时间,掌握了所有酿酒的工艺,为人也老实,白文清将酒坊的大小事情都交由他处理。
丁富贵将今天出窖的账簿交给白文清,转身往外走去。白文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这小伙子不错,人挺勤快,酒坊的事情懂得也多,以后会是个好帮手。
02
白云在约定的地方见到同学杨春喜,杨春喜拉着她说道:“快走,要开始了。”两个女生手拉着手向城内的广场跑去。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学生,广场正中心的高台上,一个身穿中山装的学生正站在上边演讲:“兄弟们,同胞们。日本帝国主义妄想侵吞我中华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就在昨天,日军对驻守在宛平的29军发起了进攻,我29军将士奋起抵抗。兄弟们,同胞们。敌人已经打到了我们的家门囗了,我相信,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愿做亡国奴,让我们团结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台下群情激愤,呼应声此起彼伏。
白云和杨春喜混在人群中,高声呼喊着。看着高台上演讲的学长,白云双颊微红。
白家大院内,白家的管家白通向白文清报告:“老爷,我刚从酒庄回来,外面大量的学生都在游行了,说是日本人要打过来了。世道不太平了,您看,酒庄的生意是否暂停一段时间,您和夫人带上小姐出门去避一避。”
“这件事等过些日子再说吧,从明天起,你看好白云,不要让她再往外边跑,就待在家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让她和夫人先走。”
“好的,老爷。”
白云抱着书本刚好偷偷溜进大门,白文清叫住了她。
白云立刻满脸笑容,叫道:“爹,我回来了。”
“今天去哪里了?”
“去大学堂了。”
“明天不要去了,外边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就不要到处乱跑了。”
“爹……”白云皱起了眉头。
“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你们这群学生跟着添什么乱?”
白云撅起嘴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起广场上慷慨激昂的演讲,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接连几天,白云都没能出门,除了去看那间小院里的小男孩。小男孩叫周文,他和爷爷住在这间小院里,爷爷瘫痪在床,周文独自照顾着他。爷爷曾经在白家做过工,他生病后,白文清看他们爷孙可怜,就为他们提供口粮,白云也会给他们送一些东西,爷孙两人也算衣食无忧。
“白云姐姐,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和白老爷的。”周文说道。
白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问:“那你要怎么报答我呀?”
“我给你当牛做马侍候你!”
“这样不对哟,周文。未来的中国人人平等,不会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人都能当家做主,也不用再侍候别人了。”
周文似懂非懂,问道:“人人平等,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也能娶白云姐姐这样的大家闺秀为妻?”
白云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说道:“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03
不知不觉中,白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出门了。杨春喜上门来告诉她,学长刘硕要上前线了,自己也准备随着救护队奔赴前线, 现在有好多同学都报名了。
白云在一年前和同学们一起,参加过护理培训,她很想跟着一起去,可是爹肯定不会同意的,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肯定会把自己锁进房间的。
白云让杨春喜给自己报了名,出发的前一晚偷偷溜出了门。
待到白文清发现时,白云早已经出了城,他拿起白云留给他的信,险些没有晕过去。
“爹,娘,女儿已离校参军,事前没有告知你们,叫你们挂怀了,很对不住你们。但值此国难当头,女儿不能置身事外,为抗日救国,不能忠孝两全了……”
参军的队伍走了好几波,白云到底去了哪里?白文清并不清楚,他只能默默地祈祷,抗战早日胜利,白云早日平安归来。
后来的几个月时间,逃难的百姓经过县城,走了一波又一波。白文清收拾了细软,交给夫人,吩咐白通带上大院的女眷,去往老家,山区的村庄避难。
白文清舍不得离开,一方面是想守着这点产业,另一方面,他想知道女儿的消息,万一哪天,白云回来了,自己又不在……
日军势如破竹,很快兵临城下,国军与之展开了扭转战局的那一场会战。
白文清散尽家财,支持抗战。可天不从人愿,日军最终还是进了城。
气派的白家大院,被日本军官看上,要在里面成立指挥所。白文清只得住进了相对偏远的酿酒坊内,在日本人的监视下,每天推着木板车,从酒窖里运一些陈酿酒,送进日军的指挥所。
接连好多天都是这样,好在可以保住性命,白文清相信,日本军队在中国长久不了。
“嘭。”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酒坊的大门被踹开,一队日本兵走了进来。为首的日本人看了一眼四周,转身对着身后的一人说道:“丁先生,这里就是你以前工作的地方吗?”
一个身穿日本军装的人低头走了出来,谄媚地笑道:“是的,长官,这酒窖里所有的酒都是我酿的呢!之前太君们喝的,都是从这里拉出去的。”
“很好,我们还担心这里以后没有酒了怎么办呢,既然你会酿酒,以后这里就交给你负责了。”
“多谢太君,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和日本军官说话的,正是以前酒坊的大师傅丁富贵。
日本小队留下丁富贵后离开,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身穿日本军装的中国人,白文清认识,以前在街道上无所事事的小混混。
丁富贵微笑着走到白文清身边说道:“白老爷,我已经加入了皇协军,是一个小队长,以后您老人家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这酒坊继续酿酒,您老还当掌柜。”
白文清轻蔑地看向他,说道:“原来是丁队长,这身行头也算光宗耀祖了。”
丁富贵干笑一声,说道:“白老爷,眼下这个情况,保住小命要紧!国军都撤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能怎么办呢?劝您老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白文清转身走向酒窖边的小房子,以前的杂物间,现在成了他的住所。
丁富贵带着两个手下推开了酒窖的门,以前三年打开一次的窖门,现在每天都要打开好几次。他们随手抱出一坛酒,围坐在院子里畅饮起来。
04
丁富贵重新组织了酿酒工人,并以为日本人掌管酒坊的名义,让白文清交出酿酒的工艺配方。
白文清冷冷地说道:“配方是我白家祖传的,你丁富贵凭什么?”
丁富贵道:“凭我是皇协军的队长,白老爷,现在我们都在给日本人做事,你也不想丢了性命吧!”
白文清说:“我这把老骨头,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丢了性命也是早一天和晚一天的事,不带丁大队长操心了。”
丁富贵心里那个恨呀,他在白家兢兢业业,就是想要学到酿酒工艺,虽说他是酒坊的大师傅,可每次进来的粮食,都是按比例混装好的,中途也会加入不同的辅料,这些配方他一直没弄明白。
眼前这个老头这么倔强,他一时也没有办法,虽然一肚子气,在没得到配方之前,也不敢彻底得罪他。
丁富贵凑到他耳边说道:“白老爷,你别忘了,大小姐参军了是吧!还有国军在撤退之前,你给他们提供过帮助,如果日本人知道了这些事,他们会怎样对待你?希望你好好想想。”
白文清看着丁富贵,也是无比得愤怒,真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些话来,以前还觉得他是个好帮手,真是隐藏得够深。不过自己一个人,大不了一死。从日本人进城的那一刻起,他都没想过能活下去。
“丁富贵,你真的以为,日本人能在中国长久吗?你好好想想,等到他们被赶出中国的那天,你会有什么下场!”
“你!”丁富贵强忍着怒火,说道:“白老爷,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然后带着手下离开了。
白文清拿定了主意,配方绝对不能落入丁富贵的手里。他恨日本人,也恨汉奸。
冬季来临,整座城都被白雪覆盖,北风呼呼地刮着,酒窖边的小房阴冷潮湿。丁富贵拿走了他的棉衣和棉被,只留下了一些破旧不堪的薄被,白文清家境殷实,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现在年纪大了,这样的冬季,仅靠这些,他一定熬不过去。丁富贵以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求着自己要回棉衣和棉被。
连续的低温,白文清不久就感染了风寒。每天依旧推着那辆木板车,向住在白家大院的日本人送酒。只是往返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几次,都险些晕倒在路边。尽管是这样,他也没有想着把配方交出来。
05
天气越来越冷,白文清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长期没有得到治疗让他头昏脑胀,四肢酸痛无力,躺在床上,眼前出现了幻觉,日本人被中国军队赶了出去,白云一身军装站在面前,阳光很刺眼,也很暖……
“白老爷,白老爷……”酒坊外传来呼喊声。
白文清艰难地坐起来,透过窗户看向门外,周文站在门外,边喊边晃着脑袋往里边看。他以前没少接济他们爷孙,自从日本人进城,就没见过他,今天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白文清拿起床边充当拐杖的木棍,向外边走去。丁富贵已经听到动静提前来到了门口,看着衣衫单薄的周文,喝斥道:“臭叫花子,滚!”
周文说道:“我找白老爷。”
丁富贵不耐烦地说:“这里没有老爷,再不走,老子毙了你!”说完摸了摸腰里别着的家伙。
周文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正打算离开时看见白文清拄了根木棍出来了,连忙跑过去跪在他面前哭道:“白老爷,我爷爷不行了,他老人家一直念叨着想喝一口您家的酒,求求您,给他一口酒。”
白文清将周文扶了起来,看向丁富贵,丁富贵不耐烦地摆手说道:“滚,不要来烦老子,这里的酒都是日本人的了,他也做不了主。”
丁富贵一直得不到配方,对白文清充满了恨意,就想着和他作对。以前他是东家,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想当好人,我偏不让你当。
白文清当然知道他的想法,叹了口气说道:“丁队长,何必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呢?你不就是想要配方吗?我给你。这孩子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就满足他吧!”
丁富贵内心一阵狂喜,真没想到,周文的到来竟然帮了他一把。当即笑道:“白老爷,听您的,我现在就去给他拿酒。”
边说边将他身上披着的棉衣脱下来,帮白文清披上。做完这些,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白文清说:“放心吧!丁队长。我说过给你就一定会给你,我这把老骨头死活不要紧,可我也要为这孩子想想呀。再说了,我就一个女儿,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家的来接手酒坊呢?如果这世道太平,我肯定会找一个人来传承的,以前我不是没考虑过你。”说完摸了摸周文的头,将身上的棉衣脱下,披在了他身上。
丁富贵听完,立马说道:“白老爷多心了,您的话,我相信,您老也别太客气了,还像以前一样,叫我富贵就行,我这就去拿酒。”
不一会,丁富贵抱着一坛酒出来了,白文清接了过来,说道:“富贵呀!老周在我家酒坊干了一辈子,临了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陪着您去。”
“那走吧。”
周老汉躺在床上,瘫痪在床几年,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味道,丁富贵刚进房间就捂着鼻子跑了出去。
白文清坐在床边,周老汉气息微弱,周文趴在他耳边说:“爷爷,白老爷看您来了,还给您带了酒。”
周老汉睁开眼睛,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白文清握住他的手,说道:“老哥,别说话。听周文说你要喝酒,我给你带来了,你呀!就好这一口,今天,我就再陪你一回。”
他将酒碗凑在周老汉嘴边,周老汉张嘴猛吸一口,闭上眼睛,一脸满足,慢慢地没了呼吸。
丁富贵在门外听见了周文的哭声,站在门外喊道:“白老爷,人也走了,您看也看了,要不,先回去?”
白文清留下几个银元,让周文为爷爷办理身后事。这样的世道,能安静地离开,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06
日本指挥部新来的军官山田,对白家的陈酿赞不绝口,一定要参观白家酒坊的酒窖。
丁富贵负责接待,山田得知白文清是酒坊的东家后,问道:“白先生,你家的酒味道很好!我想参观一下你们中国的酒窖,不知道白先生能否讲解一下里面的门道?”
白文清看着眼前的日本人,心里充满了厌恶,可眼下这种情况,白文清只好陪着笑脸说道:“山田先生既然喜欢中国的酒文化,老朽一定给先生讲讲。在我这酒窖最里面,藏着一坛精酿的陈酿,那是18年前,小女出生的那一年为她酿的。”
山田两眼放光,说道:“那就请白老先生带路吧!”
白文清对丁富贵说:“丁队长,白家的酿酒配方,我就放在那坛陈酿的下面,就交给你了。”
山田说:“恭喜了,丁队长!得到了好宝贝。”
丁富贵连忙说:“我一定会按照配方好好为皇军酿酒,山田长官如果喜欢,我也抄录一份给您,以后您回到家乡,也能酿出中国的美酒。”
“好,很好,那现在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白文清带着众人一路参观,向着酒窖深处走去。最后一排的酒架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瓷坛,这应该就是白文清所说的十八年陈酿,众人慢慢地围了上去。
白文清将酒坛抱在怀里,打开坛口,一股浓郁的酒香飘了出来。
“好酒!”众人叹道。
白文清看着丁富贵说道:“富贵呀!你的父亲是酒坊的老人,他临终前委托我照顾你,我认为白家没有亏待你。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成为日本人的走狗,当了汉奸!”
众人都还一脸茫然,考虑白文清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时,他已经将手里的酒坛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整个人向着酒架撞去。
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排排的酒架依次倒下,酒坛纷纷砸在地上,整个酒窖弥漫着酒香的味道,地上的酒汇集成了一条条溪流。这些酒架平时用木桩固定,在日本人进城后,白文清每天利用送酒的机会,悄悄将木桩拆了下来。
山田和丁富贵还没反应过来,白文清手中已经擦着了一根火柴。在他的大笑声中,火柴落地,整个酒窖变成了火海,他的耳边传来了阵阵惨叫声……
07
白家酒坊付之一炬,几年后,日本人被赶出了中国。白云跟随着部队,一直都没有家人消息,当她再次站在白家大院前时,这里的一切都变了。
有人认出了她,叫道:“天呐!白家小姐回来了,老天有眼呀!”
“白老爷是个大英雄!”
白云从街坊邻居的口中,了解了当年发生的一切,她独自来到了白家酒坊,那残垣断壁还留着当年火烧过的痕迹。
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白云姐姐?”身后传来声音。
白云忙擦干眼泪转过身,周文已经长成大小伙,比白云还高一大截。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红布包住的册子,递给白云,说道:“姐姐,这是白老爷让我交给你的。”
白云缓缓打开册子,正是白家的酿酒配方。周文说:“当时周老爷被人监视,他老人家在我爷爷临终的那一天偷偷给我的,还说以后这酒就叫白云酿。”
多年后,白云酒厂成立,白家的陈酿终于得到了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