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

剃度

1

我整整二十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当然,我心底里一直是希望他的生活一团糟,可以说毫无幸福可言,活在一种无休止的悔恨和自责之中。这样,对于一手把我养大的母亲来说,可能公平一些。可是……真心的,我并不诅咒他已经不在这个人世间了。我早已强迫自己接受母亲时常警戒我的——“你没有父亲或者说你父亲早死了!”这个说法。潜意识里我总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双眼睛始终在关注着我,这双眼睛就是父亲的眼睛。有了这双眼睛的关注,我内心经常会生出一丝期待……而同时,仇恨的浓云就会接踵而至,瞬间将我湮灭。

长大后,我明白了:我对父亲的仇恨是母亲直接灌输给我的。母亲带着我,在生活的泥沼里挣扎,她在我面前的每一次深呼吸,我都感到了生存的重力。这种重力一直压在我的心上,贯穿着半个童年、整个少年,直到长大成人。直到我参加工作了,母亲的压力才减轻了。当我把第一个月工资毫不保留的递进母亲手中时,她还是习惯性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我知道这次深呼吸与以前的不同,这是如释重负的叹息。突然间,我就明白了人生的责任是什么。

我工作上很努力,三年里接连提升,做到了销售经理的位子。第四年,我一个人的销售业绩占到了公司的将近一半,年底的奖金和分红,让我一跃成为这个三线级城市的中产阶级,并荣升公司部门经理,成为公司的一个小股东。那年我才26岁。

我在城里买了大房子,把母亲接过去住。母亲迈进大房子的那一刻,激动的哭了。她一哭便停不下来,人整个埋在沙发里,肩头抽动着,似乎要把以前生活的艰难和委屈统统哭出来。我拍着母亲的双肩,安慰着她。此时我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来,还没有看到母亲哭过,应该说没看到她在我面前哭过。我看到只是她匆匆上班下班的身影和脸上长久笼罩着的怨气。

那天,我从公司回家,刚把车停好,门卫老李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老李说:“看看是你的快递吧?”我接过包裹看了看,上面果然写着我的名字,没有寄邮件人的地址。我手里掂量着这个体积不小却轻如无物的包裹,心说:最近没有网上购物啊?想再问老李些什么,人已走远了。

上了楼,我问正在做饭的母亲是不是网上购物了,母亲说没有。这就奇怪了!我一边嘟囔着撕开外面的塑料袋,里面是一个旧的书包。还能看出书包是天蓝色的,上面有米老鼠的图案,颜色却已经陈旧斑斓,甚至米老鼠的嘴巴和眼睛都看不到了。

“一个破书包,还是小孩的……”我喊道。母亲这时从厨房走出来,问道:“谁寄来的,是什么?”

我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谁在搞恶作剧?”

母亲拿起书包看着,似乎记起什么来:“我看着怎么像你小时候的书包呢?怎么会……?”

“我的书包?”我惊奇地看着母亲。

“很像你上幼稚园时给你买的第一个书包。”母亲把书包又翻过来看,“没错,就是一只米老鼠的……”母亲陷入沉思中。

我拿过来反复地看了看:“我的书包,谁会寄来呢?”同时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皱巴巴、软踏踏的牛皮纸信封。我又把书包检查了一下,确定里面除了这个信封什么也没有了,随手把书包扔在一边。

“是一封信,妈……”

母亲抢过信,在我面前晃了晃,一脸轻蔑地说:“鸿盛【我的小名】,不用猜,我肯定这封信他寄来的……他一定知道我们现在混得好了,就找来了……哼,哈哈,二十年了,我们娘俩没花过你一分钱,在孩子心里你早就死了!现在孩子有本事了,你找来了啊!做你的梦去吧……”母亲突然失去理智一样咆哮着,扬手就要撕掉它,“我儿子才不稀罕看你的信,见鬼去吧!”

我慌忙上前一步制止,央求说:“妈,能不能让我先看看信的内容。”

母亲强忍着怒气把信递给我。信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好像不止一封信。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口,从面抽出一封对折的信。我没急于看信,而是把信封口朝下倒,一沓照片哗啦一声滑到茶几上。母亲拿起照片时,神情顿时呆住了,原来这些照片全是我小时的照片。有我的满月照、周岁照和一些生活照,看上去都是两三岁之前的照片。这些照片我从没有看到过,母亲也曾说过,我小时候一些照片不见了,原来是父亲偷偷把这些照片拿走了。

母亲看着这些照片,精神渐渐安静下来。她每换一张照片就仔细跟我讲当时拍照时的情景。比如摄影师拍我坐在椅上那张照片时,由于我那时才几个月,身子又软又胖,一坐下就出溜了,根本不能拍。摄影师最后想了办法,让母亲蹲在椅子后面,用手提着我,才完成了拍摄。还有坐在蓝色月亮道具上的那张,我差点从月亮上翻下来,亏得摄影助理手快,一把揪住了我。而我不但没哭,反而嘴一咧,笑了。摄影师就是抓住这个瞬间,按下了快门。

母亲说:“瞧,笑的多开心!这张拍的最好……”母亲就这样一张接一张给我介绍着拍摄时的背景和趣事,那种追忆的幸福溢于言表,我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我甚至想知道,拍这些照片时,父亲在一旁做了些什么。可是母亲闭口不提他。当然,我也不会去问。这是二十年来,我们母子的在情感上默契。

其实,我很想知道曾经我们还是一个完整家庭时那段时光里,父亲扮演了一个什么样角色?当然,我更想知道父母离婚的原因以及二十年来父亲为何没有一次来看过我、在我们母子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得到他一分钟的资助?童年时,我也曾试探着问过母亲其中的缘由。可是,每一次试探就会瞬间戳到母亲那根暴怒的神经:“你没有父亲,你父亲死了……”或者说,“以后不需提他,他不配做父亲……”甚至有几次,在我最叛逆的少年时期,我的询问竟招来几次暴打。母亲夸张的挥着手臂在我屁股打着:“让你再提他,让你再提……”那时,我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觉得委屈如涨潮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不过,每一次我都忍住不哭,因为我知道母亲虽然在打我,她的委屈比我更大。这样,我总是在母亲打我过程中突然哈哈哈笑起来。我笑着说:“妈,你这哪里是打人,分明是给我挠痒痒呢!再用力点……”母亲不做声,手里的力度真就增加了,我便越是大声的笑。一般到了这种时候,母亲的气也就消了,我心里的委屈也没有了,因为毕竟我还有一个爱我的母亲。这就是我们母子长久建立起来的默契。对于生活中的疼痛,我们就这样共同鼓励着,用漠视和仇恨来无言地抵抗着。

我们翻看着这些已经褪去时光鲜亮的旧照片,一同沉浸在我童年的时光里。看完照片,母亲的脸上浮现着一层柔和的光。

我小心翼翼地征询母亲的意见说:“能看看信吗?”

母亲脸上那份柔和的光立刻消失了,她把茶几上的照片一划拉拿在手里,站起身向厨房走去。等看不见母亲的身影了,我才把那封信慢慢打开,就像打开尘封了二十年的一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在打开的信的那一刻,我的血液是停止流动的,我的手在颤抖着。就是在这一刻,我才明白:其实这么多年来,我的心底深处一直藏着两个字——父亲。就算他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而自身的重量依然如山一样,压在我心底最柔软的部位;就算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相信刹那的柔情也曾光临过那一片冰冷黑暗的心湖?

我慢慢打开这张被时光漂洗而泛黄的纸张时,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类似硬纸片的东西,它平平落在茶几上——那是一张中国银行的储蓄卡。我把目光聚集在那张薄薄的信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

郭鸿盛,你好:

我所有的积蓄都存在了这张卡里,还有老家那套宅子,等你爷爷奶奶去世后,它也是你的。银行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户口本上为准。

书包和照片一直在我身边很多年,一并寄过去,想你一定没看过你小时候的样子吧……

因为一直打听不到你们的住址,所以将这件事委托给了朋友。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收到这封信?信上的日期是我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一天……

再见了,儿子!希望你过得幸福!

你的父亲郭大庆

山东省 南岭市 临河区 黑铁镇  郭家峪村

1996 1  28

2

信就这么几行字,名字和日期上都按了红手印,看上去这根本不像一封信,倒像是一封遗嘱。

没错,郭大庆是我的父亲。小时候,母亲带着我回姥姥家时,村里大人跟我偷偷说过,说我父亲的名字叫郭大庆,还说我的老家是南岭市郭家峪村,让我好好记住这些。当村里人偷偷跟我说这些时,我就认为这些人都不怀好意,我捂着耳朵不听,我说,我没有爸爸,我爸爸死了……我这么一说,我认为的那些坏人就摇摇头或者叹声气,从我视线里走开。不过,我没有把这些事告诉母亲,我意识到,假如我告诉她这些,她一定大发雷霆。我不想惹母亲生气,不过我还是把父亲的名字和老家的地址牢牢记在了心里。

母亲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我把信递给母亲,母亲开头不接,想了想,还是接了过去。看完信,她一个人想了好久,最后她把信还给我说:“信是写给你的,

钱也是寄给你,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母亲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央求说:“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婚?要不是你带着我东躲西藏或者我们的日子不会这么难?”

母亲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怎么,看到这封信就替他说话了是吧?他真想好好过日子,还抛弃我们吗?是,是我先提出离婚的,可那是吓唬他的,我那是恨铁不成钢,是想让他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来!你知道吗,没离婚前,他吊儿郎当,一个地方上班没有超过一年的。年年失业,挣不到钱怎么养家?我一时气急,提出离婚,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难道他看不出来。即使一个傻子,遇到这种事时也会前后想一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明白了,权衡利弊轻重以后,再做决定才是。他倒好,也没争取争取,来个借坡下驴,就同意了。他这一同意,我才真的生气了,真的心凉了。”

“之前,我以为他只是还有没长大,不懂得人情世事,可万万没想到他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良心,一点做父亲的责任也没有!他有什么权利要你的抚养权,又有什么权利做一个父亲?所以,离婚后我就带着你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当时,家里没有存款,我还是跟你姥姥借了一点钱租了房子才安顿下来,并嘱咐你姥姥、姥爷不要告诉他我们住的地址!”

母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很多,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么多年来,我终于大体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在我心里尘封了二十几年的秘密从与母亲短暂的交谈中,渐渐显出了谜底。然而,真相真的如母亲所说吗?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心里经过了怎么的波澜和蜕变?我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我哪还有心情吃饭,在卧室里,我又把信上的几句话反复看了几遍,发现里面并没有丝毫透露出父亲已经死亡这个预示来。我决定着手查一查这件事,确切地说,我接下去要做的事就是寻找父亲。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父亲的样子。家里没有半张关于父亲的照片。

我去中国银行查了查,大吃一惊:父亲寄给我的储蓄卡里竟有五十万人民币。母亲呆呆坐在沙发上,掐着指头算了算,摇着头说:“这不可能,就他那性情,根本不可能在十年里存下五十万?他不可能做到,我了解他这个人……”

母亲虽然这么说,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虽然现在我的事业如日冲天,并不缺这五十万,可是手里拿着这张储蓄卡却山一样沉重。这是父亲整整工作十年的全部工资,他不舍得吃穿,一个月一个地储存起来,为的是让我以后的生活有所保障……难道,这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责任与爱吗?难道说这脚踏实地的十年,不是对过去的忏悔和弥补吗?虽然失去了家庭,但是我相信父亲已经悔过自新了。也许是为了爱,难道不是吗?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鼻头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哽咽说:“他也许没死呢?”

母亲的表情很复杂,她想了想肯定地说:“你爸爸没有忘记你!”

我说:“难道他不是为了你才改变的吗?”

母亲摆摆手,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我要去寻找父亲的请求,没有得到母亲的支持,却也没遭到反对。算是默认吧。我向公司总经理请了一个长假,以寻找父亲为由,也算是这几年来辛勤工作的一个短暂的休整吧。我决定一个人去做这件事,因为我愿意享受寻找过程中内心涌动着那份温暖的波澜。我知道这种波澜是什么——我在上面飘荡着,像一只小船在寻找彼岸。

我先打快递公司电话,联系到给我送快递的那个快递员。我们碰头后,我简明扼要跟他说了事情的经过。快递员小哥很热心,把投送快递的那个人的电话和家庭住址告诉了我。我知道这个投送快递的人,就是父亲的好友。我打通了他的电话,约好在一家酒吧里见面。

酒吧里灯光柔和,音乐舒缓。父亲的朋友,姓王,有五十来岁,穿一身松松垮垮的休闲运动装,神态安详的坐在那。我们相互寒暄后,王叔第一句就说:“找你可真难啊,我是托房管局的朋友才找到你家地址的。要不是你在城里买了房子,还真找不到你!”

我表示对王叔的感谢,可我急着知道父亲的下落,便说:“王叔,我希望见见父亲……”

他端起咖啡轻轻啜了一口,说道:“其实,我与你父亲也有十年没见了,信和钱是十年前他放我这的。哎……”王叔长叹道,“我整整找了你十年,才完成了你父亲的嘱托啊!”

我说:“他能把这件事托付给你,我相信你们是非同一般的朋友了,难道你会不知道他的下落?这么多年你们一直没有联系过?”

王叔神情黯然地说:“我没有撒谎。自从十年前,他走出我的家门就再也没有联系了。他把手机扔到了湖里。”他指了指窗外。窗外就是城里的中心公园,园中有个湖,是本地最大的一个湖,水源来自南部山区的大山深处。

王叔说:“他断绝了跟外界的联系,连我这个老朋友断绝了……”他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一时语塞,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扔掉手机时的那种决绝的情景。王叔淡然一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他又摇摇头说,“我看,你父亲是真的放下了!一个人在苦闷里孤独的生活了十年,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他将目光转向我,举起了酒杯。

我说:“你是说,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留恋的了吗?还有‘放下’这个词,我记得好像是佛经中经常提到的?”

王叔放下酒杯看着我说:“佛家口里的‘放下’,是针对我们这些红尘中人的;红尘中人口里的放下,不过终是一种嘴皮子上的智慧!而你父亲是把它付诸了的行动。

“你的意思是,他扔掉手机后就去出家了?”我忽然想到这一层意思。王叔听了微微一笑:“小伙子,你很聪明。你父亲临走时跟我提到过,要去五台山转转,我没有制止。我知道他卯着劲工作了十年,给你积攒下了一些生活的资本,而这个过程更像是一种灵魂的修行。一个人不与外界接触,只是默默地埋头工作,假如没有强大的内心定力,没有能忍受这种孤独的力量,是完不成的。这种持续的内心的力量就是修行的过程。所以,我相信你爸爸一定是在那十年的修行中,已经领悟到一些生命的真理。所以我说他放下了。这种‘放下’并不是被生活打败退而求其次的妥协,而是通过内心地不断修行,自然而然达到的境界、是一种瓜熟蒂落的收获!”王叔悠然地说。

“照你这么说,我爸爸不是成佛了?”这句话脱口而出,我感到一阵脸红,好在有昏暗的灯光掩饰着,他并没有看到我的尴尬。因为,在我的生命记忆里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叫出‘爸爸’俩个字,这两个字太亲昵,让我感到太难为情。但在荒凉的心底深处、在睡梦里,我不止一次地大声呼喊着,“爸爸……爸爸……”

“哈哈哈……”王叔竟爽朗的笑起来。他拍了拍我的肩头说,“成还是没有成佛,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我相信他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活的还不错。放下就是自在嘛!”

“那么,你能确定他还在五台山吗?”我问。

王叔摇摇头:“其实,我也想你爸爸这个老朋友了,十年没见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来,说道:“他会不会在老家呢?”

王叔摇摇头说:“我每年都开车去你爸爸的老家,每次看到总是那个孤零零的老宅。大门上的锁头早已生了厚厚的铁锈,从来没有打开过。”

“那我爷爷奶奶还在吗?”我急切地问道。

王叔叹口气道:“没了整整十年了。他是在送走了你爷爷和奶奶后才走的。真是走得一身轻松,无牵无挂啊”

我感到一悲伤,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王叔也用手指抹着眼角。

“孩子,记着!有空就去你爷爷、奶奶坟头上添捧土,那里毕竟是你的根啊!”

我抽泣着连连点头。

王叔探身拍着我肩头说:“别难过了,都已经过去了……”

临走前,王叔拉住我的手问道:“你的小名叫石桥吧?”

“你怎么知道?”

“你爸爸告诉我的。他说,你出生的时候,村里正在建一座桥,所以就给你起了石桥这个名字。其实,那十年里你父亲心里很苦,他每天都想着你,可是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他隔几天就来找我喝喝茶,经常跟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所以他拼命工作赚钱,舍不得吃穿,为你攒下这笔钱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你爸爸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爸爸!我相信他一定还活在人世,去找找吧。珍惜身边的亲人,不要再错过了!”

说完王叔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差点忘了,这张是我与你父亲的合影。好好看看你父亲的脸,记住他,拿着它去找吧!”

3

照片上的父亲有三十来岁,中等个头,半袖的白色体恤,灰色西裤,一张清瘦的脸,浓眉,细长的眼睛里透露出闲适和安宁。父亲和王叔随意的坐在沙发上,嘴角泛着浅浅的笑意,身前的茶几上摆着各种茶具,两杯热茶正氤氲着袅袅雾气。

我意外从王叔手里得到父亲的照片,委实是一种很大的收获。有了这张照片,我寻找父亲的过程就不是瞎子摸象了。

我在家简单休整几天,理理思路,告别母亲,一个人踏上了寻找父亲的茫茫旅途。我驱车到了山西太原,在宾馆住了一宿,开车直奔五台山。五台山是佛教圣地,我感觉到父亲很可能就隐藏在五台山的某一个寺庙中。到了五台山一个景区门口,我买票进了一个寺院。寺院里到处是流动的游客,身着黄僧服的和尚在殿堂里忙着各自的事。佛堂有和尚在主事、经堂里有和尚在念经、庭院里总有年轻的和尚在默默的扫地。他们扫的那么专注认真,就像在扫除内心的灰尘。

我找到寺院客堂,向接待我的知客师说明来意。接待师父说:“你这事不好办?”我问为什么。师父说:“出家就是脱离一切尘缘,你父亲如果真的已经出家,你来找他,不是打扰他的修行吗?再说,你还不能确定你父亲是不是出家了?或者说是在哪个寺院出家?五台山大小寺院有80多处,分布在前、后山各处的山梁上和山谷中,你这样去找,真要费些时日!”

听完知客师父的话,我谦卑地笑笑:“慢慢找,我有时间。麻烦您跟方丈通融一声。”和尚看我态度很坚决,轻轻摇摇头说:“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和尚走出客堂,径直穿过一棵由巨大的银杏树树冠掩盖着的月亮门,消失在墙那边去。等了好一会,知客师父回来了,他说方丈同意见我。

方丈是一个老和尚,慈眉善目,着杏黄色僧衣坐在椅子上。他眼睑微合,胸前挂着一串油光锃亮的紫檀佛珠,他一只手在缓缓地掐送着佛珠,像是在掐算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也许听到脚步声了,我刚进门,方丈便睁开眼睛。他打量了我一眼,又微微合上眼帘,手里还是缓慢的捻着佛珠。我知道得道高僧是不肯轻易说话的。当然,我不是来问禅修行的,跟方丈也不是一个级别的修养,我只是来找人。于是我就很诚恳的把来这儿的缘由,简洁的说了一遍。

说完后,方丈才慢慢睁开眼睛,他倒了一杯茶,送到我面前。我赶忙拿出有我父亲的那张合影照片,双手递过去。我指着眉毛浓黑的那个说:“这就是我父亲,很好辨认的。”

方丈看了看照片还给我。他伸手示意我饮茶,自己依旧捻动着挂珠。我忍不住说:“方丈,还麻烦您从档案里查一查,有没有我父亲。我叫郭鸿盛,父亲叫郭大庆。”

方丈呵呵一笑,说道:“我寺里的僧人多数没有户口档案,你让我怎么给你查?假如说你父亲就在这个寺院里出家,他若不愿见你,那又如何?”

我一时被方丈问蒙了,嗫嚅着说:“那可怎么办?”

方丈说:“倒也不犯愁,世上事不过‘因缘’二字,你们父子能不能见面,那就看你们的因缘造化了。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既然你向我求助,并向我讲了求助的原因,那我还是要给你一个结果的。你稍坐片刻,我这就去给你查一查。”

我起身向方丈深鞠一躬,说了父亲老家的籍贯住址,并连声道谢。方丈出去有半柱香的功夫,才不紧不慢地跨进月亮门。我站在方丈室外老远迎着他。方丈伸手把我让进屋里,重新做好后,他又是一番倒茶请茶,手里捻着佛珠,一副安然无事的样子。我一口喝尽茶水,起身问道:“请问师父,您查到我父亲档案了吗?”

方丈悠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才缓缓地说:“刚才我让人查了查,寺院里并没有你父亲的出家档案。”

我听了也不是特别失望,因为做什么事也没有那么容易成功的,何况找一个我二十年未见的‘陌生人’!知道父亲不在这个寺院,我便起身跟方丈道别。走了几步,我又转过身来,盯着他手里不断捻动着的佛珠问道:“师父,能不能帮我算一算,我应该往哪个方向找我父亲?”

方丈开口说了一句偈语:“宇宙万物,缘起缘灭。见就是不见,不见就是见,何必执念太深呢?”方丈说完转身进了方丈室。

顺便交代一下,方丈法号至真,修为极高,精通经、律、论,是五台山一带有名的法师。尤其在禅宗顿悟的修行上,至真法师已达到神秘莫测的高度。听一个小僧人说:有一回,某寺院的一个高僧来找至真法师喝茶。一杯茶还没喝完,至真法师竟入定了。一入定就是七天七夜。寺院的僧人每天都围在他身边默默地诵经,甚至有一个小和尚生怕法师在入定中圆寂了,每天都用手在他鼻孔前试试还有没有气。每次试完他就跑到外面,压着嗓子对那些同样担着心的和尚们说:“气还热乎,活着哩!”

第七天上,至真法师缓缓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端起了茶杯,他说:“怎么觉得有点口渴呢!”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入定了七天。

走出巍峨高大的寺门,我立刻被抛到荒野里。此时天色向晚,要拜别下一个寺庙显然是没时间了,我只好在半山腰一个宾馆住了下来。第二天我开车去了台怀镇,听说那里是寺庙最集中最多的地方。我准备先从台怀镇的寺庙开始寻找。那个方丈说的也在理,寺庙中很多出家人并没有把户口迁进来。是啊,出家人把生死都放下了,要户口还有什么用呢。像我这样光明正大地寻找父亲,假如他真的不想见我,方丈代他一句话不就把我回绝了?想到这里,我决定以一个游客的身份打入寺院,对照着照片寻找。或者用一种微服私访的方法,在寺院小范围寻找。比如向寺院扫地的小和尚询问,去念经堂偷着打听。总之,看到光头的和尚都要仔细的观察。

我就这样转了一个山门,又一个山门,碰到能借宿的大寺院,就住上几天,只要住下来,我都能跟几个和尚交上朋友,他们还教我诵《心经》和《金刚经》。我渐渐地开始喜欢听和尚的诵经声,也跟着他们一起吃斋,吃得津津有味。偌大的斋堂里,长凳子一字摆开,吃饭时默不作声,连吃饭的动静也听不到。吃完饭后,碗中干干净净,一粒米也不剩。我真正体会到了‘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的意义。每次在斋堂用饭,我就会想到城市酒店的大吃大喝、铺张浪费的情景。想到那些在灯红酒绿的欲望中醉生梦死的面孔,我就产生了本能厌烦和排斥。

有很多次,我跪在佛像面前忏悔自己的罪过。每一次忏悔后,我感到全身洋溢着一种新生的快乐。我知道这就是慈悲的力量,是佛的力量让我得到了这样大的平静和安乐。我甚至还在观音菩萨面前发了愿:祈愿天下的父母都建康快乐、祝愿父母的子女都平安孝顺。记得在一座寺中的庭院里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树,我在菩提树下跪着忏悔,并发下大愿:要是今生见不到父亲或者得不到父亲的下落,我终生吃素,为父亲积累福报。我甚至对着佛祖起誓:佛祖啊,如果你能让我见到父亲一面,我愿重新为你雕塑金身。发完誓,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感觉自己是在跟佛做交换条件。

因缘,因缘,没有因,哪来得的缘。就像我与佛结缘,得到了快乐和安宁,这都与寻找父亲有关。我相信,只要我一直找下去,就有可能见到父亲,这就是因缘。如果半途而废了,那就是失去前因,又哪来的缘分呢?

这样,更加坚定了我寻找父亲的信念。

4

转眼,三个月的假期已经临近,五台山上的寺庙我几乎找遍了。虽然还没找到父亲,心里却比以前平静多了。我早想好了,假如在五台山找不到父亲,就去峨眉山、普陀山,去北京的寺庙,去全国的寺庙,只要我一直在寻找,就一定能找到。

这几天,公司接连打电话催我回去,说是董事局要开一个重要会议。看来公司最近事情不少,我只好先回去看看情况。拜别寺院的主持和僧人朋友后,我开车返回了山东。

母亲看到我大吃一惊,把我拉到镜子面前。我一看镜中的自己竟噗嗤一声乐了。但见镜中我黑亮黑亮的,头发蓬松着,胡子已经长得老长了,一副流浪汉的模样。母亲赶紧催我去理发,又去冲澡,换了身新衣服。我又恢复以前的样子,只是脸比以前又黑又粗糙了。因为这几个月正是夏季,每天在山路上和太阳下穿行,能不黑吗?不过,我更喜欢这样黑黝黝的样子。我冲母亲做着鬼脸,不住地傻笑。母亲不安地把手放在我额头上试了试体温,说:“没发烧呢,怎么去了五台山三个月,精神不大正常了!”

我说:“应该说是正常了!”

母亲知道我此次出行并没有打探到父亲的消息,也没有说别的。

回家的第二天,我去公司上班。走进办公室,没有看到临时代我职位的王经理,只见一个陌生人坐在我的位子上,正在专心看一本策划书。我敲了敲桌边提醒道:“朋友,是不是坐错位子了?”

那人听到声音马上站起来,礼节性笑着:“哦,您就是郭经理吧,真年轻啊!”他向我伸出手,“你好!”

我迟疑地跟他握了握手。

他说:“我也是第一天来上班。刚才董事长交代了,说等你来了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点点头,走出了这个曾经是我的办公室。

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他盯着我黑包公似的脸,注视了好一会才说:“在你走后这段时间里,公司出现了一位销售冠军,他的业绩远远超过了你。所以,董事会上所有董事一致推荐他加入董事局。这样我也没有办法,董事局的位子没有多余的。小郭啊,虽然你这次退出董事局,但你的股份分红还是很可观的,明天我就让财务把钱划到你的账户去吧。虽然公司没有你的股份,不过依然任命你为公司的销售经理,你这么年轻,前景还是一片光明啊!哈哈!”董事长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看你,出去才三个月就成黑包公了!怎么,这是想回来断案吗?”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董事长问道:“找到你父亲了?”

“没有。”我说。

“有缘会相聚的。你当下要做的是先把找你父亲的事放一放,好好工做一段时间,好事多磨嘛!”懂事长果断地说。

我没加思索地说:“我想好了,我要辞职回去找父亲。我认为眼下找父亲比工作更重要。”我似乎比他更果断。

董事长低头想了一会说:“小郭,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可以暂时离职去找父亲,只要我一天还是董事长,公司里就会永远有你一个位子。什么时候来也欢迎!怎么样?”

“谢谢董事长,我同意。”我向懂事长点点头,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就这样我从公司离职了,同时拿到一笔金额不小的股份分红。

真正离开了公司,身心轻松了很多。在家休养了几天,安顿好母亲的生活后,我再次踏上了寻找父亲的旅途。

这次我没有开车,只背着一个登山包,以背包客的身份出发了。二次上五台山,得到了不少寺庙主持和僧人朋友的欢迎。我先在几个熟悉的寺庙里住了几天,就去了偏远的后山,到那些散落的小寺庙去寻找。

这些小寺庙一般是没有宗教活动场所证的,算是一些山间野寺。一路上还遇到不少荒废闲置的寺庙。这些寺庙多是断壁残垣、房梁坍塌、庭院的藤蔓和野草疯长着,掩盖了殿前的石阶。佛堂里的菩萨、庙宇中的神仙身上也挂满了蛛网青苔,到处一派凄凉荒废的景象。这些小寺庙一般散落在山梁或山凹里,路是崎岖的小径,有的淹没在荆棘与乱石中,甚是难走。

我找了半截树枝当做拐杖,在这片苍茫的黄色山岗间跋涉着。一天下午,遇到一个小庙。所以管它叫做庙,因为里面住着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装束的修行人。虽说是庙,不过三间茅草屋而已。屋前的庭院却很宽敞,有一块菜地。老道姑头发雪白,头顶高盘发髻,发髻上斜插一根竹簪。

我去时,她们正在菜园里侍弄菜地。我上前做了个拱手礼,说明来意。老道姑看我走得疲惫不堪,随让进客堂。叫它客堂也不过是单独隔离出来的一间茅草屋,一张简易的方桌,两把老式的椅子。我们做好后,那个年轻道姑拿来茶水。我取出照片让她看。小屋里光线暗淡,老道姑拿着照片走到外面,又招那年轻道姑过去。两个人看完照片,又交谈了一会。

我站在一旁,听到老道姑说:“这个人是不是多年前在北山头住的那个怪人?”

年轻道姑点点头:“嗯,挺像的。”

我一阵激动,赶忙走过去问道:“你们见过他?在哪个山头?”

年轻道姑指了指对面一个山梁:“翻过那个山梁就能看到,也是这么三间房子。当时他建房时,我们还过去帮忙了呢!是吧,师傅?”

老道姑点点头:“说起来有将近十年了吧!”

我连声道谢:“谢谢你们,我这就去找他。”说着,我背起包就要走。

小道姑说:“他在那住了两年就走了,现在走了有七八年了吧?”

我手一松,背包掉在地上。不过,依然很激动,经过这么多失望,今天终于有了父亲的消息,哪怕就一鳞半爪,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激励啊!

我问老道姑:“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老道姑摇摇头,小道姑也跟着摇摇头。

我问:“你们怎么说他是个怪人,能跟我说说嘛?”

年轻道姑说:“我还记得,当时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都无我了,又哪来的名字。’我又问他,‘那你从哪里来呢?他却说,‘从该来的地方来。’我当时有点生气,忍不住又问,‘那你为什么上山?’他说,‘脚随心走,人又无心,我怎么知道!’于是,我不再问他问题,你不问他也不说。你说这是不是个怪人?”年轻道姑说完看看我又看看师傅。老姑姑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我问小道姑:“你再仔细看看,确定那个怪人就是照片上这个人吗?”

她再次拿着照片看了看,说:“很像,尤其这眉毛,又浓又黑,太像了。”

这时,老道姑望着连绵不绝的山峦悠然地说:“像非像,是非是,心在像在,心空像空,一切自有因缘。只有这山川自然才能恒久不变,你不离,它就不放弃你……”

这时,年轻道姑也变得黯然神伤,低头不语。我的目光也追随着老道姑的目光投向五台山那一抹起伏的苍茫中去。此时我相信,这一老一小两位道姑一定是有故事的人。

临走前,我留一些钱给她们使用。老道姑执意不收,年轻的道姑留下了一点,跟师傅说:“冬天冷,该添置些被褥了。”

辞别小庙,我直奔对面的山梁。山凹处有一片树林,与周围光秃秃的山岗形成鲜明的对比。俯视这片树林,能隐约看到几间石头的房子,我想这一定父亲曾经的住所了。走近了,才看到隐藏在树林中的是一片荒草,荒草中坐落着三间石屋。石屋的后墙已经坍塌,腐朽的木头房梁和檩条横亘在山墙上。

我从后墙坍塌处向里面望,看到屋里的野草生长的格外旺盛,一张木床板斜歪草丛里,隐约还能看到支撑床板的石头垛子。我转到屋前去,前墙体倒还完整,石头的缝隙里也长出了寸许的野草;门还在,已被风雨腐蚀成灰黑色,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了的感觉。一把生锈的锁头斜挂在门鼻上,我用手去触那锁头,锈烂的铁销纷纷落下。这样荒凉的景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而且是父亲曾经住过房子,一时情绪万千,跌宕起伏。

门上挂着锁,说明父亲还是打算回来的,可是为何一走就是八年?这么多年他去了哪里,难道又找到好的住所了?或者说遇到了意外情况?我在石屋前的荒草里徘徊着。屋前这块宽阔地分明是父亲开垦出来的,也许他正是看中了这一片高大的树林可以遮风避雨,才在这里建了房子。既然闻名天下的五台山都没有留住父亲的脚步,那么他去了哪呢?也许不会再是寺庙,当然更不是繁华的都市。就两位道姑的说法,父亲的性格古怪,不喜交友,再从这个屋子的地理位置综合推断:父亲的性格一定是个适合隐居的人。既是北方人,自然不合适南方闷热、潮湿的气候,假如真的隐居了,一定会在长江以北。排除新疆、西藏、青海、甘肃等大西北的荒凉之地……想到这里,我似乎豁然开朗:都说天下隐居,终南为冠,父亲一定是在终南山了。可是,现在的终南山适合隐居的大峪小峪有的已经开发成旅游区,要不就成了驴友们的乐园,以父亲的个性,他是不会去这种地方凑热闹的。秦岭八百里,假如父亲就在其中,我就是徐霞客在世,也很难寻找?

想到这里,心中又生出一片茫然来。

我在屋前拔草,清理出一片空地支起了帐篷。晚上,我躺在敞篷里的充气垫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起那些和尚及老道姑的话:一切皆有因缘。随不去想太多了。

5

离开五台山后,我在一个照相馆里单独将父亲的照片分离出来,扩印成一张十二寸的彩照和几百张五寸的彩照,后面写上我家的地址和我的电话号码。我把那张十二寸的照片粘在我外套的后背上,小照片呢,每到一个寺庙就分发给那些僧人、尼姑和游客,告诉他们:如果见到照片上的这个人就说家里有人找。

我不再坐车,选择徒步。因为我背上有父亲的照片,走路就是最好的宣传。在西安游荡时我收留了只流浪狗。那是个黄昏,我正走在一条烂泥街上,这条狗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停它也停,我走它就跟上来。我进了一家包子铺吃饭,它就坐在门前等着我吃饱。刚开始我有点害怕,这只狗是不是要寻机伤害我?经过多次观察,它面目倒也和善:我使劲瞪它一眼,它就会低下头去。

当流浪狗跟了我一天后,晚上给了它几个包子吃,就在一个商店前撑起了帐篷。那只狗吃了我给的包子后,就以为我接受了它,便在帐篷外一坐,给我当起了护卫。就这样我收留了它,并给起了个名叫豹子。虽然叫它豹子,也是只狗,名字只是代号而已。从此我就习惯了这么喊:“豹子,咱们走。”于是,我们又上路了。

流浪狗有善的也有恶的。有一回,两个凶恶的流浪狗从斜岔里突然冲上来,要抢我的背包。跑在前面的豹子一听到动静,马上转回来,迎着那两只恶狗扑了过去。只一个回合,两只狗就被豹子掀翻在地,落荒而逃。那次,我见识到了豹子奋起搏斗的英姿。于是,我带着着豹子或者说是豹子领着我,进了茫茫秦岭,踏上了艰难的寻父之路。

只要有建筑物的地方我们都要去看看,甚至山洞也不放过。无数次的上山寻找,下山补给营养,最后连豹子也懒散起来,疲疲塌塌跟在我后面,那极不情愿的样子让我真想揣它两脚。其实,我哪舍得将他赶走,在秦岭跋涉的三年里我已经习惯了它的追随,没有它的生活,我就是一个孤独的鬼。所以,每次下山我就好好的犒劳豹子,大鱼大肉随它吃。我还买了一个镀金的首饰送给它,当我亲手把那个带铃铛的圈子套在它的狗脖子上时,它高兴地一窜老高,摇头摆尾的感谢我。豹子戴上了铃铛,走在大山里就感觉不到那么寂寞了。

母亲给我打多次电话了,让我赶紧回家办大事,别再流浪了。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我的婚事。我已经三十出头了,以前那个女朋友早就跟我吹了。听母亲说,我那个前女友在城里到处散布我的谣言,早已弄的满城风雨。她说我现在已经得了精神病,领着一只狗在山里转悠呢,说不定哪天就被狼吃了。还说,我家里现在一贫如洗,城里的房子也卖了,钱都被寺庙的和尚和姑子骗走了。还说我跟我父亲一样,脑子让驴踢坏了……母亲在电话里说这些时,就会伤心地哭起来。我安慰母亲说:“就让她说去吧,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母亲气急败坏地说:“这么糟践你,怎么说没关系?”

我说:“我本无我,心本无心,她糟践的怎会是我呢,她糟践的是自己呢。”“我看你是真疯了!”母亲愤然挂机。

在秦岭转山四年,我终于领着豹子去了南方。这回去南方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想到处转转,看看南方的山水小镇,我觉得我的生活离不开这些大自然了。

其实,来南方之前,我寻找父亲的事迹已经上了全国头条新闻。很多大的网站和报刊都转载了这个报道。新闻整整用了两个版面,配图是这个场景:我背着父亲的照片走在一条山谷里,身后跟着豹子;山路崎岖,向前延伸开去……我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谁偷拍的。在西安,只要我从山里回到城市,总会有人认出我来。老远就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表情怪异。也有人说笑着从我面前走过,走过去后还扭过头一眼一眼地瞅我。经常还会碰到几个孩子围着我边走边看,好像在看一只猴子,并期待着它会来一个猴里猴气的精彩表演。难道做一个“名人”就这样被戏弄吗?想到此我有点生气,抬脚照豹子揣去,豹子尾巴一夹,小碎步向前逃去。我心里骂道:“没出息的狗东西,本想让你叫两声,吓唬吓唬这些围堵我们的人类,没想到狗出名后也变得没有野性了!”

我们在大雁塔附近,被一群老外围堵。这些黄胡子老外,手里拿着单反相机,嘴里叽里呱啦叫着。其中一个金发女郎还操着半中半洋的普通话问我:“哈喽,你、就、是、那个、伟大的、寻父人……吗?还有、你、的、豹子?”

我只有点点头,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沉默。

“啊……哈……就是他们……”接下来只听一声呼喊,这群老外就像突然遇到了敌人,快速的架起相机,列成扇面队形,将我和豹子围困,并将一支支黑洞洞的长镜头对准了我们……吓得豹子嗖地钻到我的大胯间。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听着一阵咔吧咔吧的快门声响起,那个女老外还在指挥着,“哈喽,请您、抬起头……对,再、转个身……”

还有一个男老外冲上来,让我举起父亲的照片来个摆拍,我也照做了。当另一个老外让我搂着狗脖子并将脸贴着它的狗背时,我没有配合,嘴里嘟囔了一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话,抬脚就走了。

我知道我可能要在全世界出名了,可是一点也不高兴。尤其在西安城里,只要我在大街上一站,总有人认出我来。所以,我领着豹子去了南方。我本想在南方认识我的人不会多吧?没想到,在西湖边上刚落脚,立刻就有人发现了我。

“瞧,那不是山东流浪哥吗?身边还跟着豹子。没错,就是豹子……”

我这心猛地一阵痉挛:“去他姥姥的,怎么哪里也有我的粉丝呢?”

我立马被围观。刚开始几个人,随后就被围着的密不透风。有人不断地向我提问题:“你找到父亲了吗?请回答……”

我心说,我回答个鸟,找到了我还在这浪。马上后一个问题就淹没了前面的问题,请问:“听说豹子救过你三次命,还会说话,你能让它说几句吗?”

我郁闷的不行,心说:“姥姥的,豹子何时会说话了?那他还是狗吗?”

这时,一个女性的温婉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听说你女朋跟你分手的原因,是因为你在五台山上认识了一个老道姑,传说这个道姑有七十多岁了,请问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想知道你们北方人为什么口味那么重?难道是经常吃大葱蘸酱的原因吗?请回答……”

此时,我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心说:“这都是谁编排我啊!这样不合逻辑的事,故事会也不敢登呀!”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我一律以沉默相对。我精通‘最大的蔑视是无言’这个真理。

一个猥琐男嬉皮笑脸地问道:“浪哥,您这条爱狗是母的吧?嘿……嘿嘿……嘿……”猥琐男话音刚落,我身边的豹子实在沉不住气了,只听它嗷地一声长啸,一个跃起,两只蒲扇般的狗爪就按在了那个猥琐男的前胸。猥琐男瞬间被扑倒,他倒也麻利,就地一滚,爬起来就跑,嘴里喊着:“妈呀,救命啊……”

豹子还待去追,我一招手,它极不情愿地停下来,一个劲冲着狼狈逃窜的猥琐男狂吠不止。再看围观的人群,已经跑没影了。我趁这个空里领着豹子赶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在一个偏僻的湖边,我从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湖面上那张脸我已经认不出了:络腮胡有寸许长,浓密乌黑,围着脸庞就是一圈;头发蓬松像一个不规则的锅盖,扣在头上。我对着湖面上那张脸笑了笑,他也冲我笑了笑。我伸手拉过豹子,豹子愣愣地看着湖面上那张脸,又回头看看我,最后朝着天汪汪地叫了几声,它是在笑我呢!我便也哈哈大笑起来,湖面上的脸也快乐的笑起来。

我们穿过西湖往山里走去,这几年的流浪让我明白了一个真理:越是人少的地方越安全。豹子也喜欢上了山,一进山,它就兴奋起来,在公路上撒欢。

我喊道:“豹子,小心车!”

豹子冲我汪汪两声。

我又喊:“豹子,靠右行走!”豹子就往右边靠靠。

在山里转了一段时间,我们在一个寺院里住了下来。老主持很和蔼,也很同情我的遭遇,并支持我寻找父亲的行为。老主持说:“你寻找父亲也是一种修行啊!”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寺院里正在翻新佛像,我闲着没事,就跟着工人师傅干活。运石料、合泥、制胚胎,我还跟着雕塑师学塑佛像……总之,我能帮上忙都会去做,也算对得起那一日三餐。老主持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空闲时就给我讲一些修行方法和佛经中的小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就这样,我在寺院的晨钟暮鼓中生活,白天干活,晚上读经书,过得倒也充实安静。

暮秋的一天,母亲打来电话——我姥爷过世了。我走的那天,老主持一直送我到山下的大路口。在路口,我们双手合十,各自念了句阿弥陀佛,就算分别了,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说。我知道在修行人世界里只有缘分。缘聚缘散,是最正常不过的了。其实,这一年来,我不再执着于寻找父亲这样一个念头,至于结果也不重要了,只要还在路上,我的心就会变得平静。

6

回到家时,姥姥已经发丧。母亲带着我去姥姥的坟前磕头烧纸。母亲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我带着母亲又回到城里去住,还有豹子。公司的前同事和社会上朋友听说我回来了,都来我家一看究竟。当他们【她们】没有看到我的络腮胡和鸡窝似的头发、也没有看到我疯疯癫癫的举止言行,看到我西装革履迎接着,除了脸变黑变粗糙了,跟好人没什么两样,似乎都很失望的样子。于是,他们【她们】开始将矛头对准我的前女友:“这不是糟蹋人家嘛?骚货!”

“她就是一嫌贫爱富的婊子……”

“像她这种女人,白送也不要……”

“她还不如这只狗……”有人开始摩挲豹子,豹子掉头默默地走开,好像十分反感这些人似的。

他们骂完了前女友,又骂中国的媒体没底线,就知道忽悠大众的智商。我那几个真诚的朋友,眼看着我快成王老五了,就抓紧给我介绍女朋友,拉我去相亲会。最后,我找了一个农村户口的乡下姑娘。她叫王芬,我们一见如故。

王芳是独生女,结婚后,我跟随她搬到乡下去住。她家里种着一片果园,我俩暂时在果园里帮忙,王芬父母也很高兴,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一年后,我将王芳家的旧房子扒了,重新盖了个一进两院的四合院,把我母亲也接了过来。王芬的父母住前院,我们住后院。

我喜欢明清时期的四合院,所以,我们的四合院具有一些古典古韵,比如:青砖灰瓦,白影壁圆拱门,正偏房相通的廊,屋脊上的仙人和小兽,镂空木雕的屏风门扇和窗棂,庭院中的池塘……王芬也很喜欢这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闲时我们就在里面休闲,一呆一整天也不厌烦。

母亲也很喜欢在乡下居住,大多数时间她都在这里。我们的孩子出世后,母亲觉得生活更有意思了,她每天逗孙子玩。我和王芬又承包了二十亩地,搞起了药材大棚种植。母亲在我面前已经不去刻意回避谈论父亲早时候一些事了。有时我在家,母亲一边哄着孩子,会下意识絮叨起父亲来。

她说:“你爸爸那个人就是牵着猴子要饭——一片玩心,一点责任感也没有!”

我笑着反驳说:“也不是啊,他十年里给我积攒下五十万,能说没有责任感吗?”

“他能知错就改,还不是我这招激将法的功劳!是不是,小胖子……”母亲管她的孙子叫小胖子。

我开玩笑说:“以离婚为代价改变一个人好像不大值吧?”

母亲说:“假如当时不离婚,他不可能会改变。”

我想了想,觉得母亲的话也有道理,便试探着问道:“假如父亲回来了,你还接受他妈?”

母亲的神情突然黯然下来,沉默了好久才说:“生活没有假设,走一步看一步!”

我点点头说:“其实真的找到他,我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对于彼此我们都是陌生的……”

母亲说:“父子之间有血缘关系,没有陌生这一说。”

我吃惊地望着母亲,她分明是在鼓励我继续寻找父亲。是啊,母亲一个人寂寞地走到现在,再深的伤口也早已在时间的治疗下愈合了。

于是,我对母亲说:“我想等孩子长大点,再出去找找父亲,顺便去寺院看看那些师父。还有,父亲曾经住过的那个石屋,我想请几个匠人翻修翻修,如果父亲真的回来也好挡风避雨啊!”

母亲鼻孔里冷笑一声,又恢复了以前的语调:“三十年了,他想回来早就回来了,他是不想见我们,才躲起来的。”

我说:“也许是吧。但我还是想再去他住过的石屋看看,说不定他回来了?

母亲说淡淡地说:“随你。去看了,你就死心了。”

两年后,我再一次上路。药材种植场交给王芬的父母管理,我又给他们聘请了两个工人。王芬和我母亲在家里带孩子。这几年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弱,总喜欢在家呆着,好像提前进入了老年期。我明白,这是以前她一个人带着我生活的劳累和孤苦将她彻底拖垮了。我这次出行的主要任务,是把五台山父亲居住过的那所石屋翻修一下。

到了五台山下,我先找了几个工匠,让他们带着工具跟我上山。到了父亲坍塌的石屋前,工匠们看了看情况,确定了修补石屋所用的材料,就下山了。我四处拜见以前认识的那些寺院的住持和僧人朋友,大家再次见到我都很高兴,知道我已结婚成家,都真心的祝福我。他们都问我寻找父亲的情况,当知道我还没有找到后,也只好安慰我一番,念一声佛号,说句一切随缘类似的话。

我不能多耽搁时间,我得去父亲的石屋去监工,免得他们糊弄事。我到时,匠人们正赶着几匹超负载的骡子在山谷里走。有的骡子背上驮着一摞摞灰瓦,有驮着木头檩条的,还有驮石灰稻草的……人也不闲着,不是背着就是扛着什么东西。对面山头修行的两个道姑也过来了,再次见面都很高兴,少不了寒暄问好。她们非要留下来帮忙,我就带着她们拔屋前屋后的草。

第二天,有几个和尚朋友知道了我在建房的消息也过来帮忙。匠人们干活轻车熟路,垒石墙,抹墙皮,上梁,挂瓦,一点也含糊。这样,连运料只用了一个星期,三间石屋就翻修好了。石屋的茅草顶,换成了灰瓦显得精神抖擞。屋前屋后的草也拔得一根不剩了。我付了匠人们的材料及人工等一切费用,打发他们下了山。两个道姑和尚朋友们虽然来帮忙,钱更是少不了。老道姑还是执意不要,我只好把钱给小道姑拿着。

干活帮忙的和尚们都走后,我独自站在屋前,俯瞰着通向山外的连绵的土黄色山峦感慨万千。算起来,我从寻找开父亲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想来父亲也有六十几岁了,如果还活着也是一个老人了……

风从山谷口吹来,一阵阵清凉,此时已经深秋,一群大雁正奋力飞行在夕阳的余晖中。我不由地向天问道:“大雁又开始迁徙了,父亲,你在哪儿啊?”

7

有一天,我去佛明寺拜见了至真法师。至真法师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岁月增加了,脸上却却没有留下风霜走过的痕迹。他还是像十年前一样,倒一杯茶端到我面前,慈眉善目地看着我。

我突然说:“师父,我想出家?”

至真法师抬手示意我喝茶。喝完茶,我依旧真诚地对至真法师说:“师父,我真的想出家?”

至真法师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你有这个想法,说明你与佛有缘。但是,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我追问道。

“不可说。”至真法师微微一笑。

我不再问了,只要求在寺里住一段时间,法师点头同意。于是,我以挂单的名义住了下来。住了半月有余,妻子王芬打电话来,说我母亲住院了。我立刻辞别至真法师,赶回了老家。

母亲躺在病床上,脸上毫无血色。我向医生询问母亲的病情,医生摇摇头说:“她身体内的一些器官已经衰竭,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年人……这跟她的年龄不大相符啊!”

我问道:“真的不能医治了吗?”

医生再次摇摇头:“只能尽量维持……”

“还能坚持多长时间?”我问。

医生想了想说:“这不好说,我们会尽量的!”

我点点头说:“用最好的药!”

医生用理解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无力地靠在病房走廊的墙上,心里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这白的走廊、病房及躺在病床上母亲的苍白的脸,还有眼前晃动着的医生和护士……所有的一切变得虚无缥缈,就如另外一个世界,而我就是一个局外人,丝毫不能掌控这个白色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母亲就躺在病床上,她的去留我无能为力,她的疼痛和恐惧我不能分担,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孤独地离去……

王芬出来喊我,说母亲醒来了。我半跪在病床前,拉着母亲已经干枯的手,问她想吃点什么,母亲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能做的只是默默流泪。就这样,母亲又拖了一个礼拜,终于停止了她那微弱的呼吸。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的精神变得一蹶不振。王芬也知道十几来我寻找父

亲的经历,我的心病她是知道的。有一天,她提出要陪我去父亲的老家看看,正好,我也想出去散散心。于是我喊上了王叔,我们三人开车上路了。那是离城里一百多里路的一个小山村。进村后,街道上空荡荡的,转悠了几条胡同才偶尔发现一两个老人,四周都是因长久无人居住而倒塌的院落。

王叔说:“十几年前,这个村还有不少人在居住,而现在已没有几个人了!耕地也都荒芜了……”

我看看王叔,他的两鬓已经斑白,人显得也没有精神头了。我伤感地说:“可惜了这么一个村庄,傍山依水,空气又新鲜!”

说着话就到了父亲留给我的那所老宅前。

“就是它了!”王叔用手指着老旧木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头说,“锁头还是朝左歪着,没有人动过,我记得很清楚。我每年都过来瞅瞅,哎……这一走二十多年了……”

看着那把生锈的锁头,我想起了在五台山父亲居住过的石屋门上的那把。就是这两把生锈的锁头,锁住了父亲的两道心门,将我阻挡在外面。

王叔说:“要不,打开门进去瞅瞅!”

我摇摇头说:“不看了吧……”

王叔了解我此时的心情,附和着说:“那就不看了!以前我也是匆匆来看一眼,转身就走。”

那次乡下之行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以后,我就接了王叔的班,每年都去父亲的老宅看看。确切地说,就是看一眼那把生锈的锁头转身就回。每年的秋天,我必定去五台山的佛明寺住上一段时间,多则半年,少则一个月。顺便我也捐些钱物给寺里,也跟着寺院的僧人上早晚课,读诵经书。平日的礼佛、洒扫等事……只要我能干的都尽心去做。

这样连续几年来,至真法师也看到了我的真心和善缘。在一次喝茶时,当我再次请求出家时,他说:“你先皈依三宝吧!”

于是,在一个庄严的日子里,至真法师作为我的皈依师,为我皈依三宝,正式成为佛的弟子。

在至真法师洪亮庄严的诵经声中,我双手合十接受佛的教诲,仿佛听到来自西方的天籁之音。仪式的整个过程,我的心便飞出这纷纷扰扰的尘世间,到达了一个安乐祥和的自由自在的国度。

在我皈依三宝十年后,我才真正成为佛明寺的一名正式出家人。那一年我已经整整五十岁。至真法师给我剃度那天,我们进行了一次不同寻常的对话。那天,大雄宝殿里聚集了寺院所有的僧众,气氛庄严而隆重。我跪在佛前,聆听法师开示。开示完毕,至真法师撒净水在我头顶,近似耳语地对我说:“我早知道你与佛有缘,出家是迟早的事。”

“为什么?”我问。

法师说:“因为你与你父亲的性格很相像。”

我说:“你见过我父亲?”

法师说:“他就在本寺的食堂里,三十年多前就已经出家。”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法师说:“你父亲尘缘早了,不想见你!”

“嗯。”我说。

法师安慰我道:“见与不见有什么区别呢?心里有就够了!”

我说:“嗯。”

至真法师不再说话,忽而朗声诵偈云:善哉大丈夫,能了世无常,舍俗趣泥洹,稀有难思议……

净水灌顶毕,至真法师礼佛三拜,又说到:弃家弘圣道,愿度一切人……法师诵完,手起一刀。那一刻,我仿佛感到万千尘思从我头上徐徐飘落,心静地那样透明,就像一个刚落地的婴儿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

剃度快结束时,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好奇地轻声问法师:“师父,你怎么会主动给我剃度?是不是今天佛与我结缘了?”

至真法师平静地说:“再不给你剃度就没时间了,明天我就要‘走了’!”

至真老法师没有食言,他果然在第二天清晨圆寂。享年9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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