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来的祖母

文/鳯媛

奶奶是个命苦的女人,她大概生于1910年,因为她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不知道她的具体出生日期。她静静地来到这里,然后悄悄地离去,甚至在她死后的多年里,没有一座像样的坟茔。今天我写她,怀着悲伤的心绪,打开尘封的往事,来怀念她、祭奠她。

民国十八年(1929年),陕西遭遇了300年不遇的大旱,1928年始露旱情,次年夏季二麦歉收,秋未下种,冬麦亦无透雨下播。民国18年(1929年)全省旱象更加严重,春至秋滴雨未沾,井泉涸竭,泾、渭、汉、褒诸水断流,多年老树大半枯萎,春种愆期,夏季收成不过二成,秋季颗粒未登,饥荒大作,草根、树皮皆不可得,死者日众、殍满道旁、尸腐通衢、流离逃亡,难以数计。

那次年馑,陕西死25万人,出逃40万人,被卖妇女30万人,为20世纪世界十大灾害之一,空前劫难持续3年,陕西全省无县不旱。由于旱情严重,从山西、河南蜂拥而至的人贩子,成群结队地将低价收买到的大批妇女孺运出潼关,重利出售。当时关中通往潼关的大道上,饥民载途,哭声震野,许多妇妇儿童,饿毙在出逃的途中。路旁的浅沟和田野里,饿殍随处可见。

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空,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家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充饥,不到一岁大的孩子嗷嗷待哺,饿得头昏眼花的祖母不得不把孩子放在炕上,拿上篮子到山洼上去寻野菜,祖母的丈夫刚刚去世,这使得她和几个月大的儿子的生活雪上加霜。她是小脚,走起路来多有不便,但也没有人能帮她养家糊口,只能自己抛头露面出去找吃的。

当她正在山洼里抛野菜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原来是本家的姐夫,他说:“你娘家叫我接你回去一趟。”于是,奶奶就随他下了山,发现有马车还有几个陌生人在等她,他们看上去鬼鬼祟祟地,祖母正要上前询问究竟,就被两个壮汉强行拉上了马车,而这时的那个姐夫却一声不吭,任凭陌生人把祖母强行带走。因为在那些年拐卖妇女儿童的事件司空见惯,天天都有传闻,祖母知道她今天是在劫难逃了,家中还有孩子,她央求人贩子放她回去,但一切哀求和反抗都无济于事,他们把她的腿脚和手用麻绳捆了个结实,一路狂奔,过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还有几个年轻的妇女在等待着。也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少天,往哪个方向走,对长那么大从未出过门的奶奶来说,外面的世界全是陌生的,马车上的妇女一个个目光呆滞,表情麻木,只有悄悄地流泪,她们不敢说话,一出声便会遭来一顿暴打。只有在要方便的时候,她们才被解开绳子,还有专人看着。

每到一地,人贩子就把一两个人卖掉,到了庆阳地界就剩下祖母和另外一个同乡,她俩都来自岐山蔡家坡。她们分别被卖给了我爷爷和我四爷爷。从此奶奶便开始了背井离乡的苦难生活。

爷爷是长工出身,也处在饥寒交迫之中,庆阳的情况比陕西也好不了多少。祖母只好跟着爷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去谁家干活就跟他住在谁家。

解放前夕,随着三大战役的胜利,国民党节节败退,盘踞在西安的国民党反动派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爷爷在早年加入过共产党,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村里有一位国民党的连长在回家省亲时,在一个叛徒的口里得到了爷爷是地下党员的身份,立刻把他抓了起来,押到西安去审问,没有得到口供,他们就把他一直关押着。在爷爷不在的那几年里,由于饥寒交迫,有病没钱治疗。爸爸的姐姐弟妹先后夭折,祖母也被逼给别人家的孩子当奶妈,也是靠着他们的接济才使得他们母子度过了困难,熬到了解放,熬到了爷爷被释放的那一天。

祖母这样一个“异乡人”,尽管一辈子都再也没能回到她的故乡,见到故乡的亲人,但在她的有生之年却拥有许多亲戚,在她生活的村庄里,她认了许多姊妹,也包括她曾当过奶妈的家庭,这些“干亲戚”不但她在世的时候我们之间经常走动,特别是在生活困难的那些年月里互相帮助,视为亲人,就是在她去世的几十年后,我们任然保持着亲戚关系。

祖母在长期的精神和生活压力下得了抑郁症,在她五十四岁那一年的夏季,马莲河涨起了大水,她在精神恍惚中溺水而逝。父亲沿河寻找至到几天之后在宁县的政平河段一个当地老乡口中打听到了祖母的下落,她已被那位好心的老乡用一张席子圈起来掩埋在河边上了一块地里,他像爸爸描述了祖母的衣着和相貌,爸爸确定了祖母的身份,但那时候,由于路途遥远,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把祖母的遗体搬回来,只好托了那位老乡帮着照看孤坟。从此,祖母的事儿便成了父亲半生的一块心病。直到一九九二年冬,父亲领着弟弟把祖母的遗骸从政平搬回老家重新修坟掩埋。

祖母的一生,大半时间里都生活在艰难和困苦之中,她的苦难也是就旧中国大多数老百姓所经历的苦难,在那个战火连天,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老百姓的生活只有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所以我们更珍惜今天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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