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姜子牙》（上篇）

——星海之征，始于足下

作为中国文化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国产动画电影一直都是个风波不断的领域以至每当国产动画电影上映都会有“仰卧起坐”的吐槽。

而今天，这种局面或许真出现了一丝渺茫的破局希望，因为《姜子牙》。

继一年前中国影史最高票房记录动画电影、合家欢向喜剧《哪吒之魔童降世》（下称“哪吒”）后，其制作方彩条屋去年底又推出了《姜子牙》；然而因波及全球的新冠疫情本片一直延期到国庆档前夕才终于上映。

故事伊始，武王伐纣已结束十年之久；战争中功勋卓著的姜子牙却因处死罪魁祸首、妖狐九尾时的动摇被逐出仙班、软禁在关押战犯的北海反省。一日他在酒馆偶遇了一个想前往幽都山见到自己父亲的狐耳少女小九。小九与众不同的言行引起了姜子牙的注意，他决定追上她一探究竟。就这样，一个被贬落凡间的神仙大叔和一个长着狐耳的小姑娘踏上了一场前途未卜的旅程。而随之揭开的是一场串联起无数人命运的……怪异……

读过我以往评论如《我想听听你的心跳》、《和狼一起旅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的读者应该知道，我习惯把作品划分为五个维度（剧情、人物塑造、艺术性、世界观与价值观、立意内涵）打分。而这次我想试试从优点和缺点两个方面来说。

先说优点——《姜子牙》很可能是第一部摸到了工业化概念门槛的国产动画电影。比起前作哪吒，彩条屋此次明显打磨了分镜和作画。以处刑九尾一段为例，旁观姜子牙前进→姜子牙背后第三人称视角→环视刑场（重点刻画申公豹、吹号的和拉锁链的）→镜头随机关运作螺旋上升呈现航拍效果→回到正面看姜子牙祭出打神鞭准备行刑→仰视视角看头顶法术施展、九尾吊起、斩首用的钺准备落下。一共12个镜头（机关运作分地上地下共三个相对独立但连贯的镜头）将刑场的庄严威压、众神的强大彰显得淋漓尽致，也侧面烘托了甚至能用幻术扰乱他们的九尾实力深不可测。在首个小高潮酒馆斗殴中，镜头在身手敏捷上蹿下跳的小九与手握仙酒靠打神鞭自保的“老姜”间高速切换配合混乱的场面让人心跳加速血脉贲张。不死丘峡谷里，冤魂化作的枯鬼在空中恍若游龙舞凤加上高空景深的布置令我都不由得为这一老一少一兽（四不相）捏了把汗。最惊艳的当属九尾率狐族冤魂冲上天空直面师尊[3]降下的处刑钺时，顿悟的姜子牙亦起飞试图救回被它们裹挟的小九：随着镜头拉远，小九求救的手与姜子牙的援手赫然组成了《创造亚当》的构图。然而此时姜子牙不是等待被上帝赋予神性的亚当、小九也不是高高在上的耶和华；他们分别是一己之力试图挑战上天的英雄和深陷命运漩涡依旧心明灯亮的孩子。巧妙的镜头语言设计让电影画面饱含冲击力，如无对画面、情节、人物、布景等关系有机整合是很难做到的。

建模/布景方面，相对于艺画的美漫式、前作哪吒的中西合璧式和玄机娘娘的网游式（笑）模型，《姜子牙》的建模更写实（虽然囿于配色和画风与真人尚有差距）了。开头回忆武王伐纣之战时的三渲二画面把近年国产动画技术方面的进步明明白白地展现在观众面前；而出彩的环境渲染也起到了锦上添花的效果：不论是不死丘峡谷时西下的夕阳还是玄鸟飞过、姜子牙熄灭火把时尤有神启的星河都把或悲凉或豪壮的气氛推向了更高点。再加上整体偏暗的色调、强烈的对比色和堪称奢靡的特效，全作方得以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

自本片上映以来多少人在吐槽“剧本简单”甚至“有逻辑bug”，但实际上本作剧情远没那么不堪甚至可说它的剧本至少比大部分所谓的优秀电影更“工业化”：首先《姜子牙》定位接近“过五关斩六将”式的公路片，不难发现本片主线一直紧紧围绕着“姜子牙为破除自己心中的‘念’（它是什么先按下不表）而决定踏上查明与之相关事件真相之旅”这个十分清楚明白的脉络展开，骨片风铃、亡魂枯鬼乃至纣王狐妖等等都是路上“触发”的剧情，这种模式已在RPG游戏中被运用得驾轻就熟、对本身无须层层嵌套叙事的电影来说已是绝佳设计。其次，注意一下就会发现，几乎每次剧情转折——不论是小九来到酒馆、骨片风铃勾起二人的各怀心思、猎狐人之死还是玄鸟现世、石林与申公豹重逢直到纣王登场——无一不是“偶然事件”，而正是这些偶然串联起了整部电影最终引出了深藏的必然；比起无处不在的因果，这种颇有点“无常”的安排既符合电影工业的逻辑（读者不妨回想一下各路好莱坞大片是否也有这个味道）也与我们大多数人对事物联系发展中偶然与必然关系的认知不谋而合。最后则是关于很多人诟病的暗线剧情、师尊阴谋论；如果回想历经时代洪流之人的故事就会意识到，比起你自己的努力，别人一些为自己目的偶然实施的行动更可能改变你的人生轨迹；与其说这是阴谋论我倒更愿意说这是一种试图展现事物发展偶然与必然关系然后失败的产物。因为一旦涉及到权力关系，背后的利益纠葛和各方势力的考量必然极其复杂，绝非一人所能操纵。

再看人物。作为一部讲述“中年人反抗宿命又有所妥协”（语出@三十一写手）故事的电影，本片最出彩的角色莫过于主人公姜子牙。如果说卫宫士郎是历经千辛万苦初心不改的少年，那么姜子牙就是在纷繁错乱的经历中抽丝剥茧、从坚信师尊/自己的价值判断到怀疑所见所思最终下定决心与操纵凡间命运的神决裂的男人。他不会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不会拿命去刷一个姑娘的好感度，但他会反思、会自我纠错、会竭尽所能去做到他想做到的一切，无论救一人或救苍生。小九的塑造也可圈可点：除了扑朔迷离的身世，她没有太多记忆；悲惨的经历和年龄的多愁善感让她处于深深的迷茫中、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幽都山‘阿父’”上。在旅途中她先是指责姜子牙等神仙的脚不沾地而后逐渐理解姜子牙所作所为的无奈妥协之处；作为一个始终身不由己只能在命运漩涡里如风里絮、雨中萍的姑娘，小九身上既有面对现状的应景生存策略又有少年特有的难能可贵的纯真。而她与姜子牙的同行则无意中为二人都提供了自我救赎或言成长的机会：作为神的代言人，原本高高在上的姜子牙对自身价值体系的怀疑与思辨兴趣远大于凡间苍生真真切切的疾苦；正因与小九同行而后生离死别，姜子牙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突破了某种价值评判标准的束缚、用实践检验自己的认识并最终决定将选择权还给被欺骗被操控已久的人类自己。而本应是被引导对象的小九既启发了姜子牙的成长，也明白了手握力量又身负重担的无奈艰辛。这让我想起了《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昂如父亲般教育、保护着玛蒂尔达进而完成了自我和解，而玛蒂尔达则体会到了冷暖人间中一丝若隐若现的光明。顺带一提，小九的脸和玛蒂尔达也就是年轻时的娜塔莉·波特曼很像。

最后则是被多少人嘲讽为中二病的立意。拿卫宫切嗣或电车难题嘲弄姜子牙的“专业人士”如果看电影时没睡大概率是被导演和预告片“忽悠”了：苍生之苦与狐族的关系只存在于师尊口中，然而姜子牙沿途所见的众生皆苦却是实实在在的；就算退一万步说师尊真是“救苍生”，那也只是一种“为你好”而已；至少我并不认为这种打着“为你好”旗号却操纵着你的行为真能救赎苍生；甚至从师尊对姜子牙的态度来看，我更愿意称之为“你若听话便是晴天，你不听话我当场黑化”。本片真正的立意恰恰在姜子牙最后斩断天梯的过程中：姜子牙见证了狐族与师尊的罗生门后终于明白有能力支配人的存在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而非人的意愿决定人的命运；他更明白了消灭矛盾的一方（“一人”）并不能解决矛盾本身（“救苍生”）。他没有能力让人类选择更好的道路，但他有能力斩断天梯让选择权回归人类自身；比起破坏圣杯的切嗣甚至切断魔法少女与魔女正反馈机制的小圆都要高明，因为他至少让人类暂时免于被不属于他们的意志支配。这里请允许我化用一段被证明是现代人杜撰的文言文：

“杀一人以利天下，可乎？”

“不可。”

“然杀天下以利一人，何如？”

“亦不可。”

“天下与一人孰重？”

“等重。”

“使天下遭困，杀一人则天下利，不杀则天下弊，子当何取？”

“且问何以致困？由之于道，则易道；由之于政，则变政。天灾，赈之；人祸，谋之。臣不臣，诛之；君不君，黜之；民不知，启之；国不力，强之；理不明，格致之；术不济，笃行之。有叛则平之，有匪则剿之，有乱民则安之，有鬼神则伐之。杀一人以利天下，非实利天下也。盖平天下者，状若高山，水自下之，未尝闻有升斗溪畔也。”

这样的立意内涵才配得上姜子牙竭尽主观能动性求索真相、挽救小九最终与天决裂达成自我救赎与和解的故事；姜子牙不是哪吒，他不可能像哪吒那样为了反抗自己的命运把一切砸烂推倒重来；但他能做到认知背后的原因后试着改变它、挑战它并尽力不造成太大破坏（全片姜子牙都表现出悲天悯人的情怀，只是有更高优先级的事情掩盖了这一点）。最重要的是姜子牙最后也选择了承担后果、接受惩罚。他学会了人类最难能可贵的品质：牺牲。

小孩子只会高喊着要让所有人都幸福、让所有人都摆脱宿命，大人才知道能让大部分人不那么痛苦、让大部分人摆脱他人意志的主宰就已经很幸福了。

当然，作为星海征途的第一步，《姜子牙》的毛病也不胜枚举。这里重点聊聊剧情、人物与立意的三个问题——

首先从剧情上来说，本片整体单线叙事且剧本非常简单；作为有文艺色彩的公路片也不太可能插入太多劲爆的情节或出人意料的反转（讲真能在这么个框架里塞进这么多打戏我都觉得导演很厉害了）；最重要的是，在占据全片大部分篇幅的姜子牙与小九的故事里，二人没有爆发太多理念层面的矛盾冲突，他们仅有的分歧都围绕着人与神、孩子与大人间的认知差异展开；他们的矛盾更多是与“外物”的。这让剧情节奏变得过于平淡以至有些拖沓。此外本片在转折上仍有些地方处理得不够细腻甚至有逻辑问题，这一点在九尾现身一段最为明显：合着你连归墟这种地儿都能闹个底朝天还花这么大劲儿把小九连同一堆麻烦引到自己的老巢来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最后的“伪大团圆”结局也怎么看都有点“繁荣之下暗流涌动”的味道；从我读《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的感触来看，单是作为群体的人类带来的麻烦就未必比被他人操纵要小很多。我个人倾向于把结局设计成一个“无论最终结果将历史导向何方，我们选择希望”式的结局，如北海依然苦寒，但至少困在这里的人有了离开的能力与建设的动力等等。联想主创访谈提到的删减问题，或许本片制作时剧本有过大幅度删改，遗留不少弊病。

其次是人物。相对本片比较可能借鉴的Fate系列（除主线、立意与台词风格，我相信不止我一个人觉得申公豹阻挡九尾的镜头有FSNubw中红A与Lancer对决的既视感）及《这个杀手不太冷》，本片人物模板化比较严重，这尤其体现在申公豹身上：二人几乎单方面由豹哥引起互动而老姜反馈，这让申公豹对姜子牙作为同门师兄弟既钦佩又有些羡慕嫉妒还有点不解的矛盾情感变得有点突兀，如果不是临死时的独白极限救场我怀疑豹子大概率要沦为工具人。此外九尾人设也有点迷，属于“理想反派模型”；然而本片并非讨论“真空中球形鸡”的子供向动画，这样一个更实际的环境中设置理想系统难免给人一种“用理想气体状态方程和拉乌尔定律解决水-氨-乙醇三元共沸物上方蒸气压问题”一样的不靠谱。如果能稍稍展开狐族线前因后果尤其是狐族行为与战争本身的关系并挑明师尊“面对愚昧神们自己也缄口不言”的本质或许能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

最后则是立意内涵的不明确；本片至少讨论了功利主义、自由意志以及权利关系三个大问题以及一堆我都懒得数的小问题；但实际上真正能撑起剧情且不产生矛盾的只有“人类的命运只由人类自己决定”这个“自由意志”下的小问题。这也导致了全片大部分价值观思索变成了嘴炮而非实际行动的交锋（尤其九尾的念念叨叨我真听得耳朵起茧了）连带着拉低了姜子牙寻找自我、救赎自我之旅的B格、大大影响了人物塑造。偏偏这个话题如果自己没思考过的观众可能不会往这个方向想；而作为一部画面内容丰富精美的电影，《姜子牙》的立意内涵解读方向又极易被画面内容带偏这才导致了网上对它立意内涵的争论。这里提个猜想：编导团队最开始很可能是按《Fate/Zero》核心矛盾设计的剧情结果写着写着写嗨了、主要矛盾发生了转移，可因某些原因又没删掉那些干扰主要矛盾与核心立意的部分，最终带来了这个问题。

当然，瑕不掩瑜；即使考虑到以上问题，《姜子牙》依然是一部足以被评为良好甚至优秀的动画电影。它不仅在国产动画电影尤其是文艺向动画电影中用到了电影工业应有的思路、初步展现了国产动画电影的技术实力及对传统文化的设定补充与再创作，更第一次凸显了国人编导团队对深层次立意的思索而非简单套壳儿（虽然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但比起沙耶的纯解构再扔个烂摊子给受众来，能做到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给出解决方案就已经高出不少了）。如果说此前哪吒更像我们通过几个有献身精神的科学家和老师傅精心打磨瞎猫碰耗子似做出的偶然良品，那么这次姜子牙很可能为我们积累了真正意义上的动画电影工业“基建”。此后的动画制作团队知道了该规避的雷区、也知道了值得借鉴的模式，不论商业片或文艺片都是如此。可以说，国产动画电影的征程，从这里开始。

当你为建造星河舰队的船坞打下地基时，星辰大海的征途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