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一壶岁月的酒

在大多数人心中,故乡后来会成为一个点,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岛。

农历八月初七,是父亲的生辰。年年今日,我都会寻一壶米酒。

这酒未必香醇,未必浓郁,甚至寡淡,甚至苦涩,却是记忆中珍藏的味道……

秋风微凉,晒好的稻谷已经入仓。每到这时,祖母都会酿酒。

家里种地多,除了自留地,还承包了邻村二十几亩。秋收后,祖母都会匀几百斤新鲜的稻谷酿酒,犒劳辛苦劳作的父亲。

酿酒的流程有点复杂。首先,将稻谷碾成白花花的大米,随着碾米的轰鸣声响起,似乎在宣告这一神圣仪式的开始。

紧接着,祖母把大米洗净,上蒸笼蒸熟,撒上酒曲搅拌均匀,再摊开在簸箕里晾晒。

祖母说,拌酒曲时米饭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否则都会影响酒的口感。拌了酒曲的米饭散发出迷人的芬芳,在太阳温柔的抚触下产生微妙的变化。

之后密封,自然发酵十天半个月后,米饭就成了软嗖嗖的酒糟,一打开,一股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时候,坐等一个好天气,就可以酿酒了。

米酒的味道萦绕在小村庄的上空,飘散在四季的风里。

酿酒是全家人的狂欢!

那时的祖母依旧年轻,驾轻就熟地全盘统筹。她一边拿着烧火棍子,一边指挥着父亲把酒糟灌进蒸笼。只见蒸笼架在大大的蒸锅上,四周先用纱布垫在,再用新鲜的泥巴封口。

父亲光着膀子,虽是冷天依旧热气腾腾。他用力扬起一根竹管,一头插进蒸笼,一头接出来连着酒坛,酿酒的简单装置就弄好了。

靠近酒坛的地方,用劈开的竹管续上,不用多久,甘甜的酒水就像山泉一样慢慢淌出来,慢慢地装满了一个个坛子。

酿酒的火候很重要,必须祖母亲自上阵。火不能大,大了锅底会糊,酒也会有股火烧味。火也不能小,小了蒸汽不足,酒劲上不去。

祖母烧火很有节奏,不急不缓,一边塞着干柴垛子,一边念叨着:人要中(️忠)心,火要空心……我似懂非懂,蜷缩在祖母怀里,不停地催问祖母把灶里的红薯和土豆熟了没有?

火一直在燃烧,火光印在祖母的脸庞上,给她慈祥的容颜镶上了金边。

铁锅里的水很快就烧干了,柴火堆也变小了,我要吆喝着哥哥去打井水,姐姐去搬柴火,神气极了。

把记忆写在水上,把思念酿进岁月的酒里。

酿酒一般要两三天,水蒸气徐徐升起,酒香慢慢溢出,整个村子都沉浸在米酒的芬芳里。

“出酒叻……”

随着祖母的一声吆喝,村里的叔伯大爷纷纷拿着粗瓷碗,过来尝酒。

“淡不淡,曲子放少了不?”

大人们一边咂着舌头,一边点评,有的没尝到味道干脆再接一碗,一饮而尽。

我也偷偷尝过,家乡的米酒度数很低,纯稻谷酿造,不知道喝多少才会醉?

父亲酒瘾很大,记忆中只要歇着,他都会端一杯酒一边抿,一边海阔天空地侃大山。

刚酿完酒比较富余,父亲会经常呼朋唤友过来喝一杯。慢慢酒坛子空了,他就接半杯酒,加半杯井水,一样喝得乐呵。

父亲喝酒不用菜,有时村里的事叫得急,灌一大口就,就算是一顿饭了。

父亲早睡早起,每天看完新闻联播,他的鼾声就准时响起,比闹钟还准。第二天凌晨大概四五点钟,他就已经起来了,倒上一杯米酒,到祖母房间聊聊家常,等待天亮。

那时我就住在祖母房间的楼上,我睡得很轻,一点声音就会醒。每天早上,我听着父亲和祖母聊天,有的清楚有的模糊。无外乎是种地、养猪、养鱼等等安排,还有我们三兄妹的学费怎么攒,或者,牛已经喂了两三年了要不要卖?

母亲在外打工常年不在家。我就这样枕着父亲和祖母闲聊细语,度过了我的童年。

东方一白,父亲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牵着牛扛着犁耙就出了门。出门前,他会把我们兄妹三个叫醒,吆喝我们拔草、插秧、喂猪、煮饭……

“一天之际在于晨!”多少年来,我都记得父亲这句话,从不贪睡。

那些随口说的话,跌落在墙角,风吹不走,阳光烧不掉,独自沉眠。

父亲喝酒也有醉的时候,很吓人。一次,他满脸通红,横冲直撞地回到家,问我怎么没去看牛?我还来不及回答,他伸手就甩了我一巴掌。

力道很重,我身体一歪,几乎昏厥。站稳后回过神来,忘记了哭泣,只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

后来才知道,父亲在邻居家喝酒,叫人带话让我把田边的牛牵回来。邻居满口答应却忘了传话,等父亲醉醺醺地出来,牛早已不见了!

父亲慌了,家里的耕牛丢了,全家都不要活了!找了几圈后,父亲近乎崩溃,辛劳加醉酒,急火攻心,瞬间倒下。

第二天醒来,村里的人已经在隔壁村找到了牛,历经种种口舌,赔了笑脸赔了烟,总算把牛牵回来了。

父亲一跃而起,精神百倍,仿佛重生。而我,因为那狠狠的一巴掌,和父亲的隔阂突然拱起了一座山。

我几乎一个星期没和他说话,对他的问候很是冷淡。我写信给在外打工的母亲,诉说委屈,信纸的背面写满了“我恨你”!

等母亲收到信打电话回来,父亲似乎才想起来他酒后的失态。他跟我示好,给我道歉,下决心戒酒。而我,似乎再也难以和他亲近。

他若懂我,定会知道我对他的嘱咐从未辜负。他若信我,定会知道我对他的难处全力以赴。

什么是故乡?祖母说,祖祖辈辈都埋葬的地方就是故乡!

时光流淌,儿时的记忆此后再也没有提及。只是偶然听母亲提及,父亲曾说:三宝气性大,做事情很吃心呢,真是像我呀!

此后余生,父亲喝酒依旧,略有收敛,从未间断。

随着我们成家立业,每次回家都会为他带酒,各地的米酒,花里胡哨的包装酒,父亲乐此不疲。

而后,父亲走了,祖母再也不酿酒了。

如今,祖母老了,再也酿不动酒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父亲说,抿一口小酒快乐似神仙!

是呀,人生苦短,何必贪念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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