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花人》

  养花人

      文/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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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清江以北有座古镇,究其历史,已无由来可查,在镇北有家大族,族人姓杨,便是这里居住着的一群特殊人,传闻千年前武后在洛阳宫焚毁了牡丹开始,便定居于此,历经四朝更变,杨姓也发展壮大起来,他们的先辈是洛阳宫里的花匠,迁到古镇以后,每个族人都从事着一项工作——养花,他们便是养花人。

      杨乙木是杨家旁系后人,虽也带了个旁,却算是旁系里的直系,乙木4年前考上了大学,这已经很招族里老人们评说了,毕业后还想去外地工作,这在族里引起轩然大波。连一向支持自己的母亲都反对起来,长辈更是在古宅孝义堂前呵责杨母,九十多岁的高祖父巍巍颤颤抬起手来指着门前匾牌,气若游丝的斥责道:“你…可知何为…孝义堂?”杨母低头不语。“天地君…亲师,忠…孝礼…义。”说了半会儿,手指骤然落下,便没了生气,乙木的大爷爷走过去低低的看了一眼,发现老头子睡过去了,抬头说道:“就这么着吧,子不孝,父之过,老三的大娃去了兰山未归,媳妇在此侯陵认错便是了,都散了吧。”说完手挥了挥。人群倾刻间就没了踪影。堂前只剩下乙木和母亲,乙木拉了拉还跪着是母亲,似根铁桩定在那里。

      迫于压力,乙木只得放弃远行的大算,次日,杨父归来,刚到镇口便听说了这事,回家就拉着乙木坐在跟前,手里握着竹竿做的旱烟杆,吧唧吧唧的抽了起来,良久,一袋烟见了底,杨父握住杆柄,在地板上扣得咚咚响,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娃,咱家祖祖辈辈做这行,族上也有祖训,当年送你去大学,族里就颇有言辞。”“教条主义,封建迷信。”乙木嘀咕道,杨父看了一眼,“古语有云,亲尚在,不远行。别在难为你母亲了。”说完拿着烟杆起身离开了。

      乙木心里有愤,他的思想与这个隔绝的古镇格格不入,他爱这里,也恨这里,他的爱就和古镇前流淌的水一样,细润而含蓄;他的恨也和古镇前流淌的水一样,平静却又幽深。他在镇南辟了处院子,院子前他埋下了爬山虎的种子,院内两侧架起走廊,木壁下种上了藤萝,开始祖辈的延续:养花人。

      时间就这么过了三年,随着时间的推移,仇恨像似镇前水面上漂荡的浮萍,被掩盖得不着痕迹,院前的爬山虎掠过了敦实的墙壁,与紫藤萝细密交错,院前门扉长此锁闭,少有开启,有时候父母过来,乙木也面无表情,自顾自的忙着,直到杨父杨母黯然离去,他很乐意见到这样,或许他还觉得这都还不够。这种病态的快感缓缓的滋润着他仇恨的心,他把对族人的恨绵延到父母身上,甚至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三年来镇子开放起来,来这观光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打着的口号五花八门,生态古镇,民风质朴,乙木对这四个字嗤之以鼻,眼神里的不屑跟燎原的星火一样,一触即发。直至有一天…

      “这里是去往北镇的必由之路,想去北镇看花,都得往这里过。”旅游团的导游是本地人,操着一口半带乡音的普通话给前来旅游的人解说,“这边没人种花?”“只有北镇的杨姓才会种花,南镇多是些买卖人家。”导游笑着解说道。

      “可我闻到花香了。”人群里一个女孩撅起鼻子笃信的说道。

      “这真没有,我们往前走吧,晚上还得回南镇住,不然赶不上时间了。”导游耐心的说道。一群队伍开始往北走去。

      乙木隔几天会到镇上买些度日用品,通常都在晚饭前出去,正当他挖去最后一盆盛开的鲜花时,院门探出个小脑袋,当看见乙木时高兴的说道:“我就说这有花嘛,我都闻到了。”乙木很是诧异,听口音是个旅客,旅游团虽然常往这路过,但都是去往北镇的,只有晚上才回南镇居住

      “出去。”乙木说完不在理会,他把所有的人都当了空气,他要隔绝,比古镇隔绝历史朝代还要更彻底。

      “喂,你怎么把花给拔了。”女孩子似乎没意识到主人拒客的意思,反而看着乙木挖去的兰花高声说道。

      这是乙木的习惯,三年来从被迫成为养花人开始,就延续下来的习惯,每株花盛开的刹那,他便连根挖去,在太阳底下晒上几天,等花朵干枯,根茎留有一丝水份时,再移植到盆内细心调养,再等下一季的花期开始。

      乙木不与理会,把挖下来的花整理在院落前的石板上排列整齐,走向门口,女孩惊恐的退了两步,这两步正好跨出了门槛外,乙木看也未看女孩一眼,把门从外锁上,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巷口。

      女孩子透过门缝窥视着整个院落,包括还在排排欲放的花骨朵上,瞬间,一个大胆的主意在她心里滋生。

      等乙木买完东西,天近黄昏了,熟练的打开院门,他呆住了,他用了一天挖去的花草有一半已经移植在了花盆里,而哪个移植的人,还是他拒之门外的小姑娘。

      “你干什么,别碰我东西。”乙木愤怒的声音估计吓坏了她,回应乙木的是一声尖锐的尖叫,这声尖叫仿若刺到了他某一根紧绷的心弦,让他有种莫名的错愕。

      “干嘛要晒掉已经成熟的兰花。”姑娘垂下的头发并没有挡住她明亮的眼睛。

      这句话就如同踩到了乙木骨节下逆长的尾巴,“这是我的事,出去。”还是一样的口气,一样的没有生气。

      “你普通话挺标准的嘛,你是外地人”姑娘不以为忤,反而好奇起来。

    乙木也不接话,许是他知道,这话题接下去便没完没了。走到花盆前,拿起铁锹对着植入的兰花狠狠的砸去,“啵”只有花盆破灭的声音对乙木来说才是尚可感知的快感,这快感来得即短暂又轻易。

      “喂”姑娘满是焦急的跑过去准备拉住乙木。还没碰到乙木手臂,便被仰起的铁锹砸到了肩膀。乙木明显感觉到铁锹与物体的接触,转过身才发现倒在血泊里的姑娘,鲜血顺着手臂侵染在泥土里,殷红的血液在乙木看来是那么刺目,像火一样在他心底最冰寒的角落燃烧。他慌忙丢下铁锹,扶住姑娘的肩膀,“喂,你没事吧。”乙木语气似那恒古未化的冰山,在夏日里泄露出的点点消融。

      “喂,你没事吧。”乙木很讨厌福尔马林的味道,但此刻他更关心这个被自己无意伤害的人。他细细打量起小姑娘,20岁左右,脸很白,也不知道是失血造成的还是皮肤底色,头发柔软细长。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内疚了?”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看着乙木专注的盯着她,她显得局促起来,脸蛋上一抹红晕。

      “没事了?那我走了。”乙木不敢再呆下去,这种安静的对话和他隔绝世界里的安静有着本质区别。

      “喂,有这么对待病人的吗?还是被你伤害的病人。”姑娘气愤的说道。

      乙木站那里走也不是回头坐也不是。“我去买点东西。”这怕是他目前找到最好的逃避方法了。

      过了半小时,乙木才磨磨蹭蹭的回来,手里提着各类零食小吃,把袋子放在床前柜子上,又坐回原位。

    “有病人吃这个?”姑娘越来越觉得有趣了,“算了,我要出去吃。”

    “喂,医生没说你可以出院。”乙木看着她掀开被子,急忙说道。

    “医生也没说我不可以出院。”姑娘俏皮的笑道,“再说了,我不叫喂,我叫海郁,李海郁。”说完已经在穿鞋了。乙木默不作声,也没阻止。

    等海郁走到门口,扭头对乙木说道:“你叫什么?把我弄进了医院,我得好好感谢你。”最后两个字说得特别重,有点像乙木对他父母说的口气,只是意味却不一样了。

    “叫我乙木。”乙木简单说道。

    “乙木?木头,把柜头上的东西提好了。

    乙木想过就这么走了,一想到自己伤了她,或许不该那么决绝。何况已经闹到晚上12点了,总该有个去处。海郁便这么被乙木带到了南镇养花地。以前父母来住的西厢房归了海郁。

    这十多天里海郁问得最多的话题还是他为什么把花锄掉。从刚开始的片刻咆哮,到后来次数多了,乙木也习惯沉默了。有时海郁会帮他打理花草,乙木看着前几天锄掉的花被重新移植后,越来越旺盛,他想砸,却一直没动手,因为海郁一直在旁边盯着,他觉得花开得有些刺眼了。海郁刚进来第二天的清早,便被满园各种花卉迷恋住了,就连走廊柱上的紫藤萝都开出了脆绿色的花串,一串串全吊在头顶。海郁是南方姑娘,喜欢饮茶,在午后,她最喜欢在紫藤萝下用紫沙壶泡上一壶碧螺春,碧玉般的颜色,有时候会叫上乙木,当然乙木从未去过,但每一次冲好茶都会叫他,这像是种习惯,一种十几天就样成的习惯

    乙木从不适应到现在的未置可否,这让他想起大学看圣经时里面的故事,传说上帝看着凡世里的尘土造人,并对造出的人吹了口气,这人便有了灵性,这便是亚当,上帝造出的第一个男人,上帝觉得缺少了什么,又从亚当身体里拿出了根骨头,用这骨头创造了夏娃。

    “想什么呢,木头。”海郁出现在他身后。

    “没什么。”乙木甩开思绪,看着若无其事的海郁,发现她的眼睛特别深隧。发丝被风吹得轻颤。

    “木头,那边有颗水仙快枯了。”海郁看乙木转头说道。

    “哦”乙木走了过去,对着盆内的水仙看了下,又用手指插入盆中,随即对海郁说道:“是排水不好,改善一下就行了。”海郁像看珍宝一样端详着水仙花盆,也学着乙木的样子把手指插了进去,尔后,抬头说到:“的确是排水不好。”语气都和乙木一样机械而固执。

    “既然都知道,那你去弄吧。”乙木难得开个小玩笑,“我帮你指导,你来弄。”海郁打了个太极推了过去。无法,只得自己下手。等到都弄好了,海郁这才起身拍了拍乙木肩膀道:“不错,有进步哦,我请你喝茶。”语气甚是宽慰。

    海郁泡茶很有一手,干净利落却又恰到好处。乙木端起被推到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刚放到嘴边就闻到一股沁人清香,入口却很稠很润喉。“有点海芋香。”海郁一楞,乙木忙转口道:“是海芋香。”说完还把手指向旁边一株盛开的海芋花。海郁贝齿轻启笑道:“木头,你开花了。”说完意识到什么,再也绝口不提,只是喝茶。

    “木头,你喜欢什么花。”海郁忽然问到。

    乙木一楞,“我不喜欢花。”海郁想过很多答案,却没想到是这个。“你不喜欢为什么种那么多。”

    乙木没再回答,他不想讨论这些,更不想在选择遗弃的记忆里找那些绝望的种子。海郁见他不想说,也不在提及,两人就这么相视而坐,杯中没了茶水,海郁都会及时续上,偶尔两人眼神会在空中四目相对,都会闪电般划过,海郁越来越觉得氛围有些尴尬,“我们去爬那座山吧。”最终海郁还是开口了。

    乙木稍微有些犹豫,“哦”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古镇南面接山,山名玉兰,山尖浮云环绕,状若绸带而得名,乙木和海郁此刻走到了山脚下,山脚的缓冲地带长满了茅草,快及人腰高了,海郁手里拿了根树枝到处摇晃,“海郁,天快黑了,别去了。”乙木看着天色提醒道。

    “恩。”这次海郁很乖巧的答应了,转身朝镇上走去,刚走了两步,  “啊” 海郁便倒在了草丛中,乙木听见海郁的声音,一边跑,一边用手拨开茅草。

  “怎么了。”乙木忙问道,

  “蛇…咬到了。”海郁感觉的明显的痛和眩晕,乙木一把抓住海郁脚腕,双手像把钳子一样死死的箍住不放,再一点一点的向下挤压,少有血液留出,他不敢多想,情急之下俯身,用嘴对着海郁脚腕上的伤口,试图把毒素吸出来。古镇四季气温稳定,特别是清江一带,茅草丛生,特别潮湿,蛇类最喜欢在这一带洞穴里产卵。

  “木头” 海郁喘气声起伏不停,叫了一声也没反映,乙木吸了几口,直到鲜红的血液出来为止,乙木感觉头有些昏,忙把外套脱下给海郁披上,“失血多了会头晕,发冷,赶快披上。”没等海郁反映,抱着海郁往镇上跑去。

  “额”乙木翻转身子,慢慢醒来,入眼的是白色天花板,就连被子也是白色,还有他讨厌的福尔马林味道。

  “醒了?”乙木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海郁坐在他对面的病床上,脚上缠着绷带,一脸愧疚的看着他,这场景何其相似,前不久他还坐在床边等她呢,这才更干脆,两人一起进来了。

  “我怎么到这来的。”乙木疑惑的问道。

  “你在路上昏过去了,还好快到村口了,有人直接把我们送了过来。”海郁替乙木讲着始末。

  “吱”门被一名三十来岁的护士推开,打断了海郁的话头,指着海郁说道:“上次你就没办出院手续就跑了,这次再乱跑直接在屁股上扎针。”

  “扎什么针”乙木疑惑的问到。

  “没扎什么,我们不跑了。”海郁慌忙掩饰过去,生怕被揭穿什么。

  “那就好。”护士说完拉上门出去了。

  “你怕扎针。”乙木眼神故做怪怪的,仿佛在打量三岁小孩子。

  “你那什么表情,怕扎针很奇怪吗” 海郁不愤的质疑着。“我们走吧,这里跟个疯人院似的,我一看见医生就想到白鼠。”

    这话虽然不怎么样,但乙木到是挺赞成的,毕竟他也不怎么喜欢闻这里的味道。两人连谋划的必要都省略了,直接大摇大摆的走出医院。

出了医院才知道难受,海郁脚并没有彻底好起来,乙木勉强打起精神,“我扶你,不行还逞强。”这一路下来海郁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不许占便宜。”说完不忘瞪了乙木一眼。乙木板起脸来,嘀咕道: “抱都抱过两次了,还会少这点便宜?”

  “你…”海郁羞愤得说了半句话便怒瞪双眼。

  “没拉,我保证坚决不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乙木半正经的说道。

    海郁轻哼了声算是同意了。

    两人回到南镇,又开始在紫藤萝下喝茶,养花。乙木偶尔会和海郁说起他的过往,海郁这才知道他是由北镇那头迁过来的,原由却未和她细说。海郁和他交谈也会涉及到她的生活。海郁是刚走出一段失败的感情,在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选择了来古镇旅游,后来她让旅游团先回去,自己却留了下来,她特别喜欢花,海郁母亲在给她取名字的时候,就希望她能像生长在大海岸上的郁金香一样,砥砺风暴的坚韧。

海郁会在清晨起来做早点,帮乙木收拾花棚,下午泡好碧螺春,叫上乙木一起品尝,傍晚出去买菜,刚好乙木忙完了手里的事,两人一起做晚餐。乙木会帮海郁系好围兜,并主动把切菜的活揽了下来,他一见到海郁切菜,菜刀在案板上上下规则运动,纤细的手指在菜刀残影间若隐若现,整个人就胆颤心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害怕什么,于是主动揽下了这活,菜切得慢条斯理起来。等海郁炒好后顺手递个盘子,把做好的菜端出去,这像是种使命,他得看好她并帮助她。

清晨,太阳还未爬上山头,乙木起床没有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也没有早点诱人的香味,乙木走到海郁门前,轻轻扣响了西厢房的木门,许久也没听见回应,乙木转到桌子前,发现桌上水杯底下压着一张折了两层的书页,乙木从杯底抽了出来,他不想去预感,他更害怕的是预感灵验。

  “木头,我走了,很开心这段时间有你的陪伴,我害怕我会迷恋这个地方,很庆幸我当初的选择,更庆幸的是能遇到你,我害怕在紫藤萝下被阳光覆盖,我该回去了,我真希望哪一天我能再回过头来,看见一片碧绿的紫藤萝。”

    乙木猛然跑了出去,他知道要离开镇子必须到镇头坐汽车,他第一次希望自己变成带翅膀的鸟人,能飞过去。如果说上帝从亚当身体里抽出的骨头创造了夏娃,他知道海郁一定是他身体里的那根骨头,那根做成女人的骨头。

    等他到车站时,汽车已经扬长而去,带走的不仅是海郁,还有他的骨。

    此后,他再也没锄掉任何一盆花了,他喜欢看着花慢慢绽放,如同看见海郁一样,杨母来过几次,帮他安排介绍姑娘,有本镇的,也有邻镇的,却没有一个给他带来身体里某根骨骼跳动的感觉,他把骨丢了,丢在了一年前的车上。

    杨父也多次和他交谈,最终迫于压力,他结识了邻镇的一位女孩。他把骨丢了,也要找根相 似的骨头去填合,那怕不是最合适的,也要去适应。

    女孩住进了东屋头,乙木用锁头把西厢房的门锁住了,有时候女孩会问起那间屋子,乙木只说是留给父母住的。

    一日,女孩闲走廊上的紫藤萝太茂盛,容易生虫,便准备割去,当乙木回来时,已经割到一半了,他狠狠的推开了女孩,蹲下身子,用布把割坏的部分嫁接好,气得女孩夺门而去。过了一天,杨母拉着乙木去给女孩道歉,女方父母坐在屋头,不接话,也不答白,杨母只好再给姑娘说好话,这才原谅乙木。

    乙木不恨母亲,他恨的是架在他头顶的镣铐枷锁,他很想呐喊,每次都只是蠕动着喉结。他和女孩的生活又归于平淡,女孩也会把每天的早晚饭准备好,但乙木再也没去过厨房,他不喜欢那个地方有两个女人呆过。

    黄昏后,他修葺好花卉,准备收拾工具,院门被推开了。

  “木头”他听见了,是海郁的声音,他转身看见海郁用手扶着门扉,背上背着双肩包,头发轻颤。他感觉到了骨骼的跳动,如同心跳一样来得那么骤然。

    女孩看见海郁和乙木见面了,她看到了乙木眼底的光芒,以及周身苏醒过来的气息,乙木和她一起时就像半只脚踏入棺材的老人,虽然身体还年轻,但精神已经衰老。女孩做起了同样的动作,我行我素的摔门而去,此刻的她就是一件陪葬品,即便好看,但也被人遗弃。

    海郁没有问那女孩的事,她和往常一样,进了厨房,乙木是在海郁离开后第一次来到这里,所有的厨具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好在主人回来了,一切不都可以照旧么。乙木帮海郁系好了围兜,他依旧切菜,速度还是那么慢,他喜欢这种生活,慢慢的去品味时间,去体验人生。

  “海郁,她是…”“是什么?”海郁笑着说道。“她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我都是小三了?”

    乙木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满面庄重的说:“你不是小三。”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海郁楞了会儿,她见过乙木板着脸的样子,却从未这么郑重过。他仿佛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海郁”乙木把头抬了起来,眼神里有着慑人的光芒。

  “恩?”海郁忙低下头,试图逃避他眼神的捕捉。

  “做我女朋友吧,我会好好爱你。”乙木坚定的说完这句话,这句话是他继续下去的一切动力,生生不熄。

  “哦” 海郁咬着筷子含糊不清的回答道。

  “恩?”乙木弯下腰,细细达量起海郁的神色。海郁的头低了又低。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乙木起身抱住海郁的腰,仿佛想把她融到骨子里。他感觉心被注入了氢气一样,时刻就会飞走,如果可以,他愿意用全身骨骼去换取这根能够承载他天地的骨。

    乙木的父母来了,在女孩回家之后便赶了过来。海郁此时还在和乙木坐的紫藤萝下泡茶,他很久没闻到碧螺春的茶香了,傍晚海郁买来了灯具,让乙木安在回廊前的藤萝下,茶刚侵水,杨父杨母便到了,乙木好似已预料到结果,身旁的两把藤椅已经空侯着了。

    海郁显得有些不安,乙木凑到海郁耳边说道:“别真把自己当小三了,我可没同意。”

  “恩…?”杨父轻咳了声,

  “伯父,伯母喝茶。”海郁端上两杯翠青色的碧螺春递到乙木父母面前,杨母笑着应了声好,算是接了过来。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去年四月左右” 海郁乖巧的回答道。

  “你家是那里的?”

  “北川的,离这有点远。”

  “那到不介意,你们谈多久了?”

    海郁迟疑了下,乙木连忙接过话,“有一段时间了。”他可不想说是前一刻。“妈,先喝茶吧,水都快凉了。”

    杨母像是在做问卷调查,一个接一个问题不停从她口中问出,连乙木都在怀疑,当年奶奶是否也这样考问她的。

    对于他们在一起的事杨母算是点了头,临走还不忘问他俩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乙木含糊的说了个时间。

    乙木拉着海郁到了西厢房门口,从口袋里掏出把钥匙递给她,海郁孤疑的打开房门,她呆住了,房间里到处放满了海芋花,中间吊了两盆,其他的星罗密部。物品和她离开时一样,没有半点挪动。她转身抱住了乙木,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体会到乙木身体里特有的气息和彼此心跳的节奏。

  “木头,我能转正么,我不想当小三拉。”海郁爬在乙木耳边说道。

  “你早不是小三拉。”乙木看着她洁白的后颈,他早在一年前就把海郁纳进了心房,小三?他一直认为邻镇的女孩才是小三。

    海郁和乙木约好去玉兰山看日出,天还未亮,海郁就开始收拾东西,乙木起床时海郁已经在院子里喝茶了。

  “木头,快去洗脸,五点咱就出发。”乙木越来越喜欢这样了,什么都不需要他来决定,他唯一需要的仅仅只是拥有海郁就足够了。

    黑暗下的玉兰看上去很可怖,还不能完全看清山貌。“忘了带手电了。”海郁有点委屈的对乙木说道。

  “我从小随爸爸上山采集花木,玉兰最熟悉了,即便你看不见,我的眼可以帮你照明玉兰。”乙木对着海郁笑道。

  “那我帮你背包”海郁皎洁的笑了。“你背我。”

    乙木半蹲下身体,感受着海郁手臂缠绕着脖子,他分明感受到的是紫藤萝对回廊柱的紧密依靠。身上的重量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远远看去,他背上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根擎天傲骨。

    林间细草痕上布满了水珠,乙木一路走来湿了裤腿,他此时听着海郁在他背上低声吟唱,和他听过山谷里百灵鸟的声音一样空灵。声音时高时低,他努力仰制呼吸,希望借此能听得更清晰,可惜声音在瞬间戛然而止,四周瞬间归于平静,乙木迈起的步子顿住了,他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均匀而安逸。他裂开嘴,继续往前走,步子更稳健,步伐更频繁。乙木不想错过和海郁一起的时光,渴望让东升的旭日第一时间照在海郁的脸上,就像海芋花盛开的洁白。

    乙木来早了,四周还是一片幽寂,他慢慢的把海郁从背上抽了下来,海郁睡得不安分,睫毛跳动,眼球还在转,可能做梦了。他想等日初时再叫她,那知海郁这时却醒了。

  “几点了。”海郁迷迷糊糊问道。

  “还早着呢,你先睡吧。”

  “睡不着了,我挨着你靠会儿。”海郁爬在乙木腿上,眼睛盯着古寂深山。

  “山间水露多,小心着凉。”说着弯腰让两人贴得更紧密。

    海郁调侃道:“少来占我便宜。”这次乙木只想静静感受,把眼睛都闭上,把心跳都停止,他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想用来汲取温暖。

  “木头?”“恩”“快出来了。”乙木抬头看着山边被染红的红晕,和半熟的鸡蛋心一样,在流动。

    霞光越来越淡,旭日开始探头,沉寂的深山瞬间被点亮,山谷沟壑豁然明了,旭阳照在他们身上,身影越拉越长,拉向远方。

    海郁住了一个多月,她把乙木什么都安排好,小到洗衣做饭,大到出行育花,乙木觉得海郁是上苍给他最后的眷顾,他们在一起即便不说话也觉得周身充斥暖意,只需要一个眼神,那怕最细微的动作,彼此都能明白对方想什么。海郁在花棚里养上蜜蜂,也会有蝴蝶在院子里窜步,她把手机和一切的通讯设备都关闭了,扔在了背包的最底下。

这期间杨母来过几次,从最初的喜悦到现在,她的眉头开始皱了,有时会把乙木拉到一边,让他遇事多自己拿主意。乙木为难的劝说母亲,希望能打消她的忧虑,他喜欢这样,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只需要把更多时间用来爱海郁就够了,这不挺好的嘛。杨母见儿子这么坚决,更操心了。杨母没事会往南镇跑,而且次数越来越频繁,下午喝茶会插在儿子和海郁中间,做饭会故意把儿子拉到旁边聊天,她不喜欢乙木和海郁形影不离,她怕儿子会越来越没自己的说话权,她并没觉得海郁不好,晚饭添菜她也不偏颇,但儿子给海郁添菜她都会说自己喜欢吃,乙木筷子伸到中央,给谁都不是,海郁也不便接菜,往往是说伯母喜欢就添给伯母。

  他们中间竖起了个疙瘩,这疙瘩不痛,却不舒服。乙木找母亲谈过,发现作用不大,他怕冷落了海郁,时常会趁母亲没注意,拉起海郁就跑了出去。两人的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医院逃跑的日子,那么肆无忌惮。

有一天,海郁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聊了很久,挂断电话后,海郁欢快的跑过来给乙木说:“我爸妈想见你。”

    乙木有些诧异,内心更多的是紧张,“见我?什么时候。”

  “恩?”海郁咬着手指细细想着,“过两天行吗?”

  “会不会太仓促了。”乙木询问道。

  “下周呢?”海郁想找个两人都能接受的时间。

  “呵呵,就这么定了。”乙木觉得这个时间足够了。

杨母在这事上没有反对,她也觉得合适了,两人在清早乘大巴去往北川。次日便到了,海郁的父亲来接的,一辆高档小车把他们载进了李家大院,乙木此时反而放松了心态,这是迟早的。海郁挽着乙木边走边给他介绍,李父是个商人,他习惯了把微笑作为面具带在脸上,对谁都如此,像是高高在上的上帝一样,可以离你很近,也能把你疏远。

李母差佣人做好了晚餐,桌上和考问海郁时是何其相似,不给喘息的机会。“你家是做什么的。”

  “养…”乙木正准备回答。桌下被海郁拉了下。

  “做花卉培育的。”海郁太了解父母了,她希望这个回答算得上体面。

  “是什么公司。”李母问道

  “算是个体企业。”海郁抢先回答。

李父挂着招牌微笑,说道:“先吃菜。”这顿家宴算是过去了。第二天开始微妙的变化,李母对他算不上热情,甚至有些冷漠,勉强呆了三天,李父让乙木先回家,走时还一个劲给他说:会商量定亲时间。

乙木回家是在傍晚,夜幕临近,他没有告诉母亲,他知道事情或许变了,头顶的镣铐和枷锁越来越重,他不怕担不起,怕的是没有跨越的距离。乙木在紫藤萝下等,他相信海郁会回来。

    一周了,他依旧相信海郁,但他不会在等,他要靠自己去最求,他害怕,还怕这种无声无息。

    他几近艰难找到了海郁的父亲,那个笑着告诉他希望的男子,一个卑劣的盗窃者,一个虚伪的施舍者。在所有面皮都不在乎之后,在他歇斯底里之后,这个和蔼的慈善家失去了所有耐心。

  “你就一养花的,你拿什么养活海郁,你那几盆花?”李父的脸上没有了惯用的微笑,他是一个父亲,一个比别人起步都高的父亲,他把他的要求他的理念甚至是思想都直接刻画在海郁身上。乙木感觉大地都没了,枷锁和镣铐困不住他,那是因为海郁是他脚下的土地,是他生活的脊梁,如今,大地崩塌,脊梁断裂,他没了立足之地,没了支撑的骨。

  “孩子,你若真喜欢海郁,你回古镇养花吧,什么时候你能让十万朵海芋花齐放,我就让海郁回来找你。”李父叹气道。

    “怎么?你不相信?那好,我让秘书去监督你,等你种出十万朵,秘书会回来给我说,如何?”看着乙木,李父再次给他做了保证。

乙木不知道该如何相信这个笑得和蔼可亲的人,这是他唯一的希望,由不得他去选择。

    至此,乙木回古镇养花去了,他在玉兰山下种上了数不清的海芋,从南镇蔓延到北镇,人们都想看到这条玉带的绽放,秘书拿着本子给他记录,偶尔会给李父通电话,也会帮乙木栽种。

一年后,乙木终于让十万海芋在玉兰山下清江河畔从南镇一路绽放到北镇,如约,秘书给李父打去了电话。

结果换来的是海郁在国外结婚的消息,乙木大病一场。不久远离人世,他临终前死死拉着母亲的手,要她把他的遗骸火化,把骨灰分做两份,一份撒在玉兰山下的海芋群里,一份种上一盆海芋花,交给海郁。

      尾声:李父告诉海郁,要她一起去国外看望世交,回来后再商量她和乙木的事,在国外期间,海郁收到李父寄来的照片,是乙木和一个女人,女人是李父派去的秘书。她把照片全剪了下来,只留下乙木的部分,她说乙木一个人照好看多了,其后,母亲过来劝她,海郁想过回国,母亲以死相逼,最后无法,海郁和母亲商量留在他们身边一年,海郁一年后回了古镇。她未能见到乙木,但她看到了玉兰山下洁白的海芋花和乙木母亲递交给她的一盆乙木骨灰栽种的海芋。那盆海芋比其他的都美丽,都洁白。

从那以后,玉兰山下多了位养花人,她把河畔的海芋从玉兰种到了对面的兰山,用这抹洁白,包裹着清江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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