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察来敲门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她坐在沙发上,矮茶几上摆着两杯热水。透过蒸腾的水汽,戴眼镜的那个警察觉得好像面前的女人面目好像有些模糊不清。他一边摘下眼镜,一边伸直左腿侧着身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卫生纸。在他抖落开纸团打算擦擦眼镜的时候,旁边坐着的瘦高个警察已经打开了笔记本。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沙发上的女人双手交握着放在小腹上,看着瘦高个警察,眼神却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大概能猜到一点吧”
“详细说说”
“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女人的声音低低地在房间里响起,目光从男人身上转开,看着阳台。阳台上有两个摇椅,中间隔着的玻璃桌上摆着两只陶瓷玩偶,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让盯着的人忍不住眯眼。
那是一对白色的小猫和小狗摆件。小狗右边的耳朵掉了,是有一次他们吵架的时候她失手磕破的。她还记得他们那次吵架之所以和好,就是因为磕破了这个小狗。她伤心的顾不上吵架,而他也只顾着安慰嚎啕大哭的她。这对摆件虽然看起来普通,但是是他们在这个家里拥有的第一个家具。
刚刚来到s城的时候,他们俩租完房子就已经脸比兜儿还干净了。她不喜欢合租,但租下一个套间显然远超过他们的预算。不过狠狠心他们还是租了,因为她喜欢有自己的厨房,可以随时随地的跟爱人一起享受美食,而他喜欢她开心。等去到家具市场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所有的身家,搭上回去的车费都买不起一个最便宜的床垫。他面色有些尴尬,她却抱着他撒娇从来没睡过硬板床,这是难得的体验机会。他看着她明媚的笑,觉得好像硬板床不是一个多坏的主意。从家里到家具市场来回要花三个小时,什么都不买好像是在浪费时间和路费,好在最后他们也没有空手而归。她在众多摆件中一眼看中了这对猫狗。其实不是很难选,因为只有这只狗突兀的出现在了一群姿态各异的陶瓷猫中间。她坚持说这是缘分,房东不让养宠物,这一对摆件刚好满足了她对宠物的所有要求,猫狗双全。
睡了一个月的硬板床,终于他们都拿到了第一份工资。明明早就想好了要买哪一个床垫,她却还戏谑的对他说再多睡几天自己也无所谓,毕竟自己腰好。他伸直了胳膊咯吱她,她翻滚着在柔软的床垫上笑着求饶。后来他们陆续把空空的房子给填满了,花了他们三个月工资的米色沙发,总是磕到他们小腿的明黄色茶几,特地跑到旧货市场淘的摇椅,因为她想要体验彼此都垂垂老去还一起晒太阳的感觉……他们那时候很好,周一到周五一回家就骂娘,一边吃外卖一边交流自己的老板有多傻逼。周末一有空就往外跑,买菜买肉买鱼买虾。她不爱逛街只爱逛超市,大包小包的拎回来,填满冰箱就觉得很幸福。两个人往厨房一呆可以呆一下午,做饭和吃饭都快乐。没钱的时候他们有很多打发时间的法子,吃完饭了窝在床上打游戏或者在摇椅上玩成语接龙,谁输了谁洗碗,反正耍赖他从没赢过她。
很多俗话都烂俗得让人不想说,但它们往往蕴含着真理。就好像一句俗话说的,他们最后有钱了的时候就没有了时间。深夜各自回家了要么打开电脑继续麻木的敲键盘,要么接着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到最后嗓子都冒了烟。他烦职场压力她烦职场情绪,总之,他们都烦职场。但这却好像是他们最后的共同点了。她不再看电影,不再拉着他一起盘着腿坐在关了灯的客厅盯着17寸的电脑屏幕,笑起来手舞足蹈又磕了膝盖,哭起来就靠着他的肩膀眼泪鼻涕一起抹。他不再跟她猫在厨房看美食up主的教学视频,因为崩起的油星两个人战术后仰的翻动着锅铲。他们不再一起做许多事,但他们以为这是成长的过程。
工作永远都是让人烦心的,连命运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年轻人永远都在痛苦的漩涡里打转。他不想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越来越沉默,她越来越焦虑。像是所有狗血电视剧的情节,他觉得她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她觉得他不爱她。很多时候我们面前摆着许多选择,我们常常选择最坏的那个。
所有的吵架都离不开“爱”这个话题。他不懂她为什么情感这么复杂,不管吵架的起因是什么总能变成命题是“爱情”的辩论赛。她不懂他为什么明知道能左右自己的情绪,却不选择让自己快乐,为什么一句“我爱你”就能结束的争执却往往要变成罗列证据的法庭发言。“明明相爱却越走越远”这样烂俗的鸡汤却成了她的日常体验,她有点想唾弃自己。
三五不时的争吵,零零碎碎的抱怨,不耐烦的神情,越来越敷衍的口吻。谁不明白只不过是在拉扯消磨以往积累的温情呢?也不是没有在一个晃神的时候回忆起来以前有多美好。但人多健忘,褪色的记忆又怎么抵消得了现实的一地鸡毛。他早就想不到要去接她下班,她也早就想不到给他留一盏门口的灯。他忘了出差落地时要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她忘了遇到委屈要给他打个电话哭诉。他们,早都忘了。
日子也不总是坏的,他升职了,她调岗了。工作的烦恼没有断过,但是还好工资从来也没有降过。他也记得她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一个喜欢的大牌。她也记得逛街的时候,给他买换季的衣服。平和相处好像就是最好的时候了。她可能说一个同事笑话,他笑着逗趣两句。但她想不起来上次说“我爱你”是什么时候了。饭桌上的菜有她爱吃的,也有他爱吃的,请的阿姨很会做饭,两个人的口味都照顾得到。吃饭的时候除了手机震动,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声响。
“……所以我也不清楚真正的原因,但我猜应该是这样吧。”女人转回头来,声音没有什么波动。
“好的,谢谢您的配合。”瘦高的警察合上笔记本站了起来,戴上眼镜的圆脸警察紧跟着也起来。
“应该的。”女人拢拢头发送他们走到门口。
“再见。”
“再见。”
“虎哥,你说……”警察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门外。
女人走到摇椅边,拿起那只小狗坐下后轻轻地前后晃着。阳光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慢慢合上眼睛,手指慢慢摩挲着小狗缺了耳朵的豁口。太阳照着她的手,透出一点血色。
“真可怜啊……”“就是……”人群中窸窸窣窣的漏出一两句话。
“虎哥,你当时想到会这样吗?”圆脸警察抬头看了看高楼的阳台,右手提着个透明的证物袋。
“不清楚。”瘦高个警察点了根烟,猛吸两口后把烟头扔到地下,伸脚碾了两下。弯腰捡起烟头转身走开,“走吧,胖子。”
“诶。”被叫做胖子的圆脸警察赶紧跟上,手里晃着的袋子里有些白色的碎瓷片。太阳底下晃得人有点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片耀眼的光斑里隐隐透出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