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华夏文化明中,占有着特殊而又重要的地位,历史中著名的梦,有记载并且流传下来的,非常经典的就有飞熊梦、华胥梦、蝴蝶梦、南柯梦、黄梁梦等。梦这个词,出现在诗词、小说、散文中的频率是极高的,在中华文学中,很少有另一个事物能与梦相比。文人们疑惑于梦、吟咏于梦,走在梦与现实之间,而哲人们亦爱谈梦,至于修炼者或求道者如道家和佛家,就更爱谈梦了。
中国古人谈梦,有记载的,第一个可能要算庄周了,《庄子·齐物论》中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在庄子看来,梦与现实无法分别,梦中的意象与自身也无法分别,而且,究竟是梦主宰了自己的意识,还是自己的意识主宰着梦,庄子给华夏哲学提出了一个尖锐的,也近乎是无解的命题。他不但启迪了哲学家们永恒的怀疑和思考,更是启迪了中华文学中永恒而神秘的梦文学,像什么“浮生若梦”“春梦无痕”“醒来一场春梦”“百岁光阴一梦蝶”……一方面,梦确实是一种最能启发文人灵感的事物,而在另一面,文人又恰恰爱做梦,所谓“一梦到华胥”,相对于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古人宁可逃亡在梦中,也不愿回到现实。汤显祖写有《玉茗堂四梦》,一个故事,借梦来讲,传奇色彩就更浓了,就连西方的莎士比亚也写有《仲夏夜之梦》。
梦,其实不能与现实截然分开,但它却又是与现实有很大差别的,它是现实的一种另类的模拟,一种超正常思思维的乃至超直觉的模拟,它是印象画派般的模拟,是抽象画派一般的模拟,是穿越时空的模拟,是凸镜凹镜般任意扭曲面容的模拟,是不分种属纲目般的任意嫁接,是天马行空般的任意想象……龟毛兔角、鬼怪魍魉……这些现实中不可能有的事物,都只可能在梦中出现。而另一方面,不论我们在现实中遇到的任何事物,梦境都能或真实或变化地再现,只不过有的很模糊,有的很清晰。有的很正常,有的则匪夷所思、千奇百怪、无所不能。
没有人会对梦特别重视,除非出现了令自己不敢轻视的梦境,现实中很多不可能发生、不希望发生的事,梦中都会发生,现实中不曾遭受的痛苦,梦中都可能会遭受。梦是我们精神活动的另外一部分,我们可能会见到在睡眠中不停做恶梦并痛苦呻吟的人,当醒来时却全都忘了。所以古代有《周公解梦》,近代有《梦的解析》,梦对于人来说,总是神秘的,人对于梦,永远充满好奇。
梦做为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它给了人们很多的启迪,大约是庄子里说的吧,人从梦里醒来了,以为已经回到了现实,却不知依然是在梦中。
而我们又是否真的生活在一场大梦之中呢?《骇客帝国》给了我们一个假想,人类是被更高科技生命用种种程序控制的,生活在一个总体幻相之中。如此想来人生如梦并不是随意妄说,若果真如此,该是多么令人怅惘之事啊。
科学还未曾给我们确定的解答,而神话则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浪漫却又无望的答案。在古印度的神话里,世界是大梵天做的一个梦,当大梵天进入梦中时,世界便生成了,我们便出现了,当大梵天从梦中醒来时,这个梦造就的世界就崩毁了,世界末日也就来临了,而一切众生,也都烟消云散了。这个大梵天,多么像是《骇客帝国》里的那个高科技的母体啊。古今中外,说来说去,我们始终生活在一场梦里。而奇怪的是,在梦中的我们也会做梦,而我们或梦到久别的朋友,喜极而泣,或梦到失去远方的亲人,倍添伤感。而同样永恒不变的是,所有人在梦中都不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们梦中的自我,同大梵天之梦中的自我,不是一样不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吗?
除了梦中做梦之外,更可怜的莫过于梦中说梦了。梦中说梦,出自《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五九六:“复次善勇猛,如人梦中说梦所见种种自性。如是所说梦境自性都无所有。何以故?善勇猛,梦尚非有,况有梦境自性可说。”
如果我们按印度神话的思维来继续绕下去:我们在一个梦幻中建立了很多学问,包括科学,而梦幻里的我们做梦了,在梦中,我们的科技无比发达、哲学无比发达,我们终于透彻而又科学地解开了梦的迷题,于是在我们的梦中,梦学的大师透彻地、完整地、没有任何疑义地为人们讲解什么是梦。
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是一场梦幻的显现或程序的写定,当然我们所认知的一切就更虚幻了。
这是一个很绕的命题,但却很无情地打击我们的自信,因为我们的科学还远远达不到真实地理解宇宙的程度,而宗教和神话则早就下了结论,是耶非耶?反正是无法证实,只能继续迷惑我们。唐朝的白居易有一首《读禅经》写道:“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
佛教中的比喻博大精深,与梦中说梦类似的比喻还有两个,一个是空花,空花是一种病理现象,指病人眼中生起幻象,看到在天空中有花朵出现,这花朵本身就是虚幻的,怎么可能产出果实呢?但病人并不会认为这花是虚幻的,相反他认为是真实的。阳焰也是一种自然现象,夏季的热气可以在远处蒸起如同水和雾一样的气流,我们远远望去就好像水流一样,古印度称为阳焰,这是一种视觉幻相,这样的“水流”当然不会产生鱼了,可在沙漠里遇到阳焰的人,会热切而执著的认为那就是水的,还有看到海市蜃楼中出现绿洲的人,也会肯定地认为那是真实存在的事物的。所以《庄子·齐物论》中说:“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何时我们不是在做梦呢?也许只有到死时才是另一次的梦醒吧。
古人很久就认识到,人类其实很类似于做着一个迷梦,从梦中觉醒,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在清醒与迷醉之间,多数人其实选择的是迷醉,若非如此,屈原也不会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了,事实上,之后楚国的败亡,也证明了屈原的醒与醉并没有说错。
而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写得就更沉痛了。在睡梦中,他仿佛回到了过去,忘记自己已经沦为阶下之囚的现实,而是与宫女们再度陷入醉生梦死、寻欢作乐的帝王生活中。
所以佛学认为人生如同梦幻一样,是颠倒的、不真实的。
在佛学中,梦喻不是唯一形容我们的人生的比喻,《金刚经》中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梦终要醒的,醒来时梦中的一切都成空,不复存在,而泡影总要灭的,露虽然晶莹,太阳出来总要干的,闪电虽璀灿,但一闪而过。佛学中认为一切有为,最终都要像梦幻泡影、露珠电光一样消逝,不可强留。
有人说:“梦是一封没有翻译的远古来信。”诚哉斯言,无论是科学还是神话,无论《周公解梦》还是《梦的解析》,都不能令我们完全信服。“庄生晓梦迷蝴蝶”,连最早说梦的哲学家庄子,都被自己的梦给迷惑住了。
不只是庄子在说梦,印度智者也说梦,佛陀更爱说梦,何况我辈俗人,自然也要不停地说梦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情,是深深隐藏的心绪,是意象的语言。在我看来,梦是我们的另一种人生,是另一重经历,既令人疑惑、怅惘,也令人觉悟、成长。
我们只知感慨美梦成空、浮生如梦,但我们可能没有想到,为什么只有庄子能梦见自己变成蝴蝶,自由自在地飞翔呢?其实,在梦中,一个人的智慧和德性会得到没有任何掩饰的展现,做什么样的梦,既能揭示我们深潜于内心的欲望和心理,也能揭示我们的智慧和德性。所以,梦也是有层次有境界的,低等智慧和德性的做低等的梦,高等智慧和德性的做高等的梦,哪怕做一个梦,也能成为千古流传、无法解答的话题。
古人未免有许多对等的概叹,像良宵苦短、好梦难圆,又如春梦无凭、梦醒成空。在华夏的文化中,梦与醒是一对永恒的命题,而在佛家看来,梦与觉也是一对永恒的命题,如三国演义中有“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名句。梦,不免牵连着每一个人心中的幻与真、显与隐、愿与实、喜悦与无奈,这其中,不免患得患失,迷惑不已。
佛家最爱说梦,因为梦最证着世事不过一场空,明明梦中有,醒来却是无,最是印证着佛家的道理,如某位禅师的诗:“清浅情深终觉梦,缘来缘去也还空。”贺铸的《木兰花》:“此欢只许梦相亲,每向梦中还说梦”,虽然说到了梦中说梦的典故,但只是说此欢情的缠绵浓厚,却不是讲觉醒的。
浮生若梦,多了个浮字,这梦般的人生就更加飘忽不定了。人生如一场梦,我们是梦中的影像,这影像就像柳絮一样飘浮在无尽的虚空中,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