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一般认为,中国历史上有过三次思想最活跃的时期:先秦的诸子时代,魏晋南北朝,再一次发生在明代中晚期。
明代中晚期这一次,旗手就是李贽。
李贽(1527—1602),号卓吾,出生于泉州晋江(今福建)一个商贾世家;自言从幼小之时,就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
李贽如此富有个性特点,文章更有特色,他曾写过一篇《童心说》。
当时社会“假道学”盛行;所谓的道学家,“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你为自私,我欲利他。”(《答耿司寇》)。
为何说是假道学?因其心口不一,讲论道德却不能丝毫为他人所想,只为一己利益考虑;还善于伪装而不知羞耻,例如“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与焦弱侯》)
李贽在《童心说》里指出,这些人已经失去了为人的本真亦即“童心”;假如社会风气普遍如此,后患则非常严重,因为:
“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童心说》)
世界也就随即成为假人的世界;“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人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同上)
读着《童心说》里这般描述,不由想起了19世纪瑞典作家斯特林堡在《神密日记抄》里所记录的、阅读斯威登堡著作之时的感受:
“当他去别的星球访问时,得出的结论是,地球是最糟糕的星球,因为其居民从来不说心里话,只说一些心非所想的东西!所以地球上的居民有帝王、贵族、臣子……这些是别的星球上没有的。别的星球的人都生活在自己家里,所以不用撒谎。”
《童心说》收录于《焚书》卷三;李贽曰:“夫童心者,真心也”;“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也”;“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
李贽于后半生竭力表彰“童心”,他在评点《水浒传》时,非常欣赏鲁智深,称其所言所行,坦露了真情性而不虚伪;并且还说,只有鲁智深才是真正的活佛,那些个闭眼合掌的和尚,一辈子也成不了佛。
虽说每个人都有过“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但童心也会受到社会风气的污染而失去;尚要失而复得,李贽认为,主要在于“好察”“百姓日用之迩言”(《答邓明府》),而非假道学的什么“闻见道理”。
他明确地这样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答邓石阳》)亦即道德伦理只存在于百姓日用之中,而不是在穿衣吃饭之外更有所谓的“理”。
既然如此认识,立场也就始终站在劳动大众一边;比如当时有渔民林道乾,在福建沿海一带聚众反抗官府,李贽认为这是官逼民反:
“唯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惜之戚,直驱之为盗也”(《因记往事》)。
所怀的“童心”因其不受世俗见解的污染,故而李贽在《藏书》里评价历史人物,总能超越成见。
比如,依据传统儒家的观点,五代时的冯道历事五主,是“无耻之尤”;而李贽却认为,在那个战乱时期,冯道能够忍一时之辱,不顾名声,却使百姓免去了刀兵之苦;安民养业,岂是无功?而用“忠臣不事二主”的标准来作评判,则为迂腐观念。
又如,西汉寡妇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恋爱,礼法之士斥责为“淫奔”;而李贽为之辩护:
“徒失佳偶,空负良缘,不如早日抉择……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归凤求凰,安可诬也!”
李贽厌恶道学家的所谓“闻见道理”;他说这是人云亦云,犹如矮子看戏,前面被遮住而目无所见,于是前面叫好,也就跟着叫好,不会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与创造性。
又说自己五十岁以前,也象一只狗似的;前面的狗叫,也跟着叫,问为什么要叫,自己也哑然失笑。
对于科举考试必得依据朱熹《四书集注》等道学家的见解,李贽极其反感;他回忆起自己应试之前,由于背诵了五百篇八股文,很快就交了卷;他自嘲说:
“但作缮写誊录生,即高中矣!”
李贽认为,所谓“闻见道理”无非就是人云亦云,其实只是些受了传统伦理观念影响而形成的世俗观念,却成了“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童心说》)
这也反证了无所依傍、独出心裁的“童心”之可珍贵;所以他说:“仲尼虽圣,效之则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何心隐论》)
当然,一种学说的产生,也不能完全否定与前人之间的继承关系;有人就认为李贽的《童心说》,由挖掘、改造了王阳明的“良知说”而形成。
这个说法似乎有所依据;李贽认为“童心”会受到外来的闻见、道理、名誉等的刺激、引诱,而失去本来面目,这与王阳明的“良知不昏蔽于物欲”,就有相似之处。
但王阳明的“良知”,可以说是“天理”的人格化;而李贽的“童心”,却是不受所谓“天理”这等“闻见道理”蒙蔽的真诚之心。
李贽的“童心说”,其实是受到禅宗思想的启发;《坛经》里说:
“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只为云复盖,上明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
李贽所说“闻见道理”复盖了“童心”,意思上是与之相通的;禅宗要破除妄念,所谓“闻见道理”亦即妄念。
又如,禅宗反对偶像崇拜,即便是佛经,也只是看作“临时开设的药方”;而李贽破除教条、反对迷信权威的精神及其勇气,则与禅宗契合,他说:
“《六经》、《语》、《孟》”,是“其于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其中“大半非圣人之言”;即便是圣人之言,也不是什么“万世之至论”,因为圣人也是“因病发药,随时处方”。(均引自《童心说》)
李贽后来自称为学佛人;在给焦竑的信中说:“今于佛法分明有见,虽未知末后一着与向上关捩,然从稳定。”
他的代表作《焚书》里,百分之七十的篇章也都和佛教有关系;他从禅宗里找到了思想武器,用以反对当时的假道学。
但万历十三年(1585)以后,李贽虽在麻城龙潭湖上的芝佛院居住,为的是安静地研究学问与讲学,并非出家。
他后来在芝佛院剃了发,其实来自于偶然所生一念。
万历十六年的夏天,气候特别闷热;他在房内看书、汗流浃背,发髻中也犹如水洗过一样,于是想到,剃光了头发岂不痛快?
然而这件事,却在社会上掀起大波;也成为假道学诽谤他的一个口实,指责他不曾炙顶,也没有举行过皈依佛门仪式,还不着袈裟,违犯了佛教戒律。
亦在这个时期,朝庭大臣梅国桢的女儿梅澹然向他请教佛学,而屡通书信——后来结集为《观音问》出版。
李贽却从此开启了祸端,乃至于芝佛院被地方官烧毁;假道学们此时是众口一辞,说要“维持风化”、说要“逐游僧、毁淫寺”。
除了梅澹然之外,李贽也确与几位女子如明因、善因等,有过交往,但也仅止于议论佛法与人生而已——有许多友人、弟子,证明李贽在削发以前,早已断绝了情欲。
当时社会上普遍的风习,纳妾、置婢、狎妓、养娈童,他全未沾染;好友沈德符还曾说过,“此老狷性如铁”。
袁中道亦曾感慨,李贽有常人不能学的五点,其中就有:“公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而吾辈不断情欲,未绝嬖宠,二不能学也。”
万历八年(1580)三月,李贽辞去云南省姚安知府之职;以前从政期间,曾将妻子黄氏及三个女儿安顿在河南辉县,以耕作自食,有一年大灾荒,两个女儿相继饿死,可见为官之清廉。
辞官以后,他到大理鸡足山,潜心钻研《大藏经》;其后著书、讲学,大力倡导“童心说”,终而以宣扬异端思想的罪名,在北京附近的通州被捕入狱。
李贽被捕的诱因,应与率性而发、刚直不阿直接相关。
据袁中道回忆,李贽读书每至精采之处,就拍案而起,“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不自禁”——真性情乃至如此!
又如他在写给耿定向的信中,直接就指责对方:“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反不如市田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答耿司寇》)
耿定向,号天台,官至户部尚书,当时有名的道学家。
李贽除了讲学之外,终日闭门不出;有人说他倨傲无礼,而无容人之量;他则回应说,这个世界上,如果能够看到几个象“人”的东西,他其实会很高兴。
被捕那一年,李贽七十六岁;那一年是万历三十年(1602),春节过后,漫天飞雪,通州寒风凛冽。
其实在芝佛寺居住期间,李贽就已经预感到了危险;那个时候,他已经写成《焚书》——后来又于南京编成卷帙浩繁、为历史人物翻案的《藏书》①。
《焚书》于万历十八年(1590)年在麻城刊印,主要收录了信札和议论短文;取此书名,表明他明白这部书,肯定会为假道学所不容。
《焚书》“自序”里这样说:“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痼疾,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
然而,李贽偏要起这样一个叛逆的书名,偏要刊印出来,事情本身就是向假道学挑战;即便在被捕以后,他也毫不屈服,一身傲骨。
三月十五日,有一个狱卒正在为李贽剃头;他夺过剃刀割了颈脉,鲜血淋漓。
狱卒问:“和尚痛否?”
这时的他,已经不能出声,便在狱卒的手掌上写道:
“不痛。”
又问:“和尚为何自寻短见?”
李贽又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②
注:
①《藏书》编成于南京永庆寺,并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在南京刊出。
②李贽死后,有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写有《系中八绝》;录两首于下:
“四大分离象马奔,求生求死向何门?
杨花飞入囚人眼,始觉冥司亦有春。”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改毕于2021—3—8,农历正月廿五,虚龄六十四岁生日之前;时住于乐清蒲歧,此为出生之地,多住老家几天正是为此——回顾童年的天真与欢乐,对照衰年的落寞与心苦,无尽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