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
本文系作者原创,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简村夜话·吾乡征文活动。
尽管我已离开了那里,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生活。但我清楚地知道,对这生我养我的故乡田地,我的内心深处仍然是深深地热爱着。
在东北的东北,张广才岭和大兴安岭的余脉交界处,有一座东西走向连绵起伏的大青山。因为山的表面上覆盖着笔直的松树和低矮的榛树,使那山从远处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匍匐在地的巨龙,所以当地人唤此山学名为“青龙山”,而私下里,人们则根据它的地理位置很随意的叫它为“北山”、“北大山”。
大山高而深,偶有黑熊、野猪、狼狐等野兽出没。站在这青龙山上向北望去,它的阴影里笼罩着数亩旱田,平时种些谷子、糜子,亚麻、甜菜这些耐旱的作物;而向阳的南山坡上则埋着当地人的列祖列宗们。和活人喜混住的情况不同,山上的祖先们可是一家一片地。他们长幼有序,层次分明,和左邻右里相挨着却从不倾轧。
再往南走十里,则会看到一条自西向东缓缓流淌的大河,那是松花江和倭肯河的余脉汇合到了此处。河的这一边是一条长长的大坝,坝里是被百姓们规矩了数代的水田,种着庄户人稀罕的稻子。
一到夏秋,一片稻浪,阵阵稻香;坝外则是一望无际的河水和无数的野塘,野鸭、乌鸦长期在这里筑巢。偶尔也有路过的天鹅、丹顶鹤等金贵的鸟类飞过,塘里是大片大片的一人多高的水草。所以,这里也有不同的叫法,南河、南河套,或是大草甸子,说的都是这一带。
依山傍水,自古就适宜人类居住。所以在这一南一北的中间也毫无悬念地夹着一个小村庄,它的四周被一圈儿白杨树给包围着,四四方方的框架里住着七十来户人家。这村庄也和这里的山水一样,也有两个名字,学名叫杨树庄,当地人更喜欢叫它杨树或者白杨树。
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不起眼的村庄里。
1、张八爷
那是1946年的冬天。35岁的贫农张万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大女儿7岁,小儿子5岁,妻子郑氏贤良淑德,日子虽然清贫但过得还算顺遂。张万庆好干净,妻子又勤快,所以他什么时候出门都是一身儿讲究,黑衣青裤,配白色内搭和一双白袜,鞋口袖口都打着绑绳,人不高,但浑身上下透着股利落;又因为他为人处事十分讲究,从不占谁便宜,所以人送外号张八爷。
日子本该风平浪静地过,奈何造物弄人,命运多舛。
这一年冬天,不知道这张万庆犯了什么孤星邪煞,先是五岁的小儿子晃晃荡荡地步子一个不稳,竟然好巧不巧地栽倒在地中间儿的火盆里,小命就那么鬼使神差地被阎王掳了去。
这可哭坏了年轻的郑氏,月子里的老病本来就没好利落,在天寒地冻中儿子又没了,一股急火攻心,没几日也撒手去了;妈妈和弟弟没了,七岁的、孱弱懵懂的女儿禁不住这突如其来地巨大打击,在一天夜里突然抽起了羊肝风,也那么跟着去了。
一家四口只留下张万庆一个人。那个年,他是在旱烟、大酒和无尽地忧愁中度过的。人们也不怪他,纷纷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见过倒霉的,这么倒霉的倒是不多......没忧愁死都算他小子命大!”
不知道他是在怎样的复杂情绪中走过来的,总算是熬过了那个年。再开春的时候他突然就不闷在家里喝大酒了,只是他依旧不想见任何人。帮人在草甸子上放起了马。
天地回春,也带来了无尽的能量,伴着初春的太阳和新长出地面的青草,张万庆整个人也缓过来不少。
那一天,枣红色的大马吃完了草在地上开始撒欢儿,张万庆也突然来了兴致翻身上马。不知那马蹄踏碎了河边多少白云的倒影,他们一人一马就那么撒开了地跑哇跑哇,不知不觉竟跑向了人之罕见的大甸子的更深处。深草没稞间,他们突然醒腔儿一般,勒马驻足,一声嘶吼划破寂静。只见一群乌鸦从草甸中飞起,那马儿开始不停地站在原地踱着前蹄。
马怎么突然不跑了?张万庆心里起疑,他翻身下马前去查看究竟,“啊---”地一声,他本能地往后倒退几步,怎么这草里还藏了一个死倒儿?
上前细看,那死倒儿不是别人,正是屯子里在外面跑胡子的方老大,不用看脸,只看他裤腰上别着那个大烟袋就能判断。整个村子,就数他的烟袋最阔气,银锅、玉嘴儿、乌木的长杆儿铮亮,应该没跑儿......
他稍显吃力地把他翻过来,果然是他!只见这方老大心脏的地方被人狠狠地攮了一刀。血流得不多,但是一刀毙命。
“这么好的烟袋锅子都没拿,想来这不是谋财,而是直接奔着命来的!十有八九是同行干的......只是没成想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胡子头子,到最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张万庆一边蹙眉查看,一边寻思着。“看来这人啊,不论啥时候还是得走正道!”他在心中感慨着。
“被人扔到这荒草稞子里,如果不是遇上我,你恐怕早晚得被狼或者老鸹给撕扯了去!”张万庆仗着胆儿,又往前探了探。
“现在咋整?......哎!遇上了算咱俩有缘......我做回好人吧,爷们儿!你得保佑咱们顺利回屯子啊!”他一边念叨着,一边伸手去拽那死倒儿,仿佛把话说出来那人就能听见保佑他一样!一个趔趄,他就把人给驺到了马背上。
方家是个刚来不久的外来户,只有他一个老爹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村里把头儿一角过活。有消息灵通的人说,“方家这姑娘八成是个苏联婆娘生的。不然你看她出来进去的,怎么和村子里其他女人不一样。那高鼻梁,大眼睛,焦黄的眼珠儿还有那凹眼眶......”
“对对,你看她还那么白,跟咱村里女人都不一样,又白又细粉儿,咱中国婆娘生不出来......”旁边人也跟着附和,“还有啊,你看人家那大高个儿,那直腰板,还成天穿着一身儿布拉吉,咱村女的没哪个敢穿那玩意儿?”村里的闲人们没事儿就议论她。在他们眼里,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着不同。
“在山上当胡子的男人,哪有人愿意给他当媳妇,还不是见老毛子漂亮就往山上扛。”至于他是怎么从下山来到他们村的,又是怎么不见婆娘只领着一个孩子过的,众人也是没有线索。胡子嘛,总是和寻常老百姓的日子不同!
总之,因为他们的种种不同,让老实巴交的村民们和他们爷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平头老百姓们再无聊,也没人愿意去跟胡子有什么瓜葛。
众人眼看着张万庆用大马驮回来一个死倒儿朝老方家走去,心想着八成是出事儿了。他们好信儿地跟到了方家院子里。
果然那方姑娘被吓破了胆。“啊!爹啊!爹啊!你这是咋的了?......你怎么也狠心把我给扔下了......你让我一个人往后可怎么活啊?......”年轻的姑娘哪经历过这个打击,哭的梨花带雨,只是哭了半晌,也没个主意。
“妹子,你也别哭了,还是抓紧让人入土为安吧。你家还有什么人吗?通知他们一起给他下葬吧!”张万庆熟门熟路地问她。
“家里没人......我爹说过自打他当了胡子,爷爷奶奶就不认他了。再说,他们前两年也死了......”
“唉!既然让我摊上了,我就好人做到底。大哥帮你张罗。”刚经历过悲伤的张八爷看不得别人如他年前一样,他找来村子里几个小伙子,放倒了两颗杨树,又砍刀斧子一起上,叮叮当当地打了一副棺材,第二天就帮着把人给下了葬。
按姑娘意思,人就葬在发现他的甸子上。他们是外来户,北大山显然他们融入不进去。况且埋甸子上也算是让她爹记个道儿,要真是哪天显灵了,还能把杀他的人给抓了,陪他一起作伴儿去......张万庆嘴上应承着,心里乐了,早知道还埋那儿,当初我就不给你驮回村子里了,还把我们累够呛。
因为受到了莫大的帮助,方姑娘认准了张万庆是个好人。正好他年前刚没了媳妇儿、孩子,现如今她也是自己一个人,为了报答他,她愿意给他当媳妇儿。就这样,方胡子留下来的大烟袋,又有了新的主人。
他们没有操办喜事儿。有人看见那一天,张万庆重新绑好了手脚的绑带,方姑娘在辫子上扎了两根红头绳,他们共骑一匹红马朝着当初捡人的甸子上奔去。顺着吹拂的东南风,村里人听到了张万庆把鞭子甩的震天响。自此,村里人就知道了,张八爷又回来了。
2、生门
只是,并不是总有天随人愿。老天像是偏偏要给这对苦命的人更多考验一样,在以后的生活中,还是给他们备下了更多地磨难。
在一起没多久,方氏就怀了孩子,二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到孩子出生,还没过一个整晚,孩子就夭折了。
方氏头回生产,自然哭得凄厉,“老天爷啊!我这命咋这么苦哇,娘走了,爹没了,好不容易遇上好人想生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你也不让吗?......”
张万庆听着妻子地哭诉,心如刀绞。“屋里的,不能实心地哭啊,你这还在月子里,可不能落了病,以后日子还长,咱们还能再生啊。”他眼前想起了先头去世的那一房,就是因为月子里做了病才那么轻易地就没了。
像是被点醒了腔儿,方氏也想起了什么,她缓了缓神,收回了情绪。“现如今咋办?”她还是那个没主意的姑娘。“咋办?扔甸子上找她姥爷去,这夭折的孩子就是来讨债的小鬼儿,死了当天就得扔。省得再回来祸害咱们。”这时的张万庆又恢复了张八爷的神情,口气狠起来才能不让自己的新妇过分地忧愁啊。
“扔甸子上?那还不得让老鸹和野狼给吃喽!你不能那么狠心呀!”方氏又要哭。
“说是扔,我能真扔吗?我带着锹去,给他挖坑埋了。”他安慰着她。
“不过,你是年轻不知道,咱们村里那些人家,可是不管那个,死了孩子要么扔到甸子上,嫌麻烦的直接扔到猪圈里。填了老母猪的肚子,需得狠狠地,他们才不敢再回来......”
“啊!”方氏吓得失了声,“那也太狠了,怎么说那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方氏又难过地哭了起来。
“要么说你年轻呢!你回头打听打听,生孩子就是过道鬼门关,大人危险孩子更危险。别说是新生的,就是那些干活流掉的,还有长到半大没了的,不也得照扔不误吗?你回头留意那些狼乎人家养的猪狗,你看看它们看着大街上小孩子跑,是不是眼放凶光......旁边要是没有大人,它们都敢直接下嘴咬去。”张八爷恨恨地说道。他眼前浮现出了那些年自己两个孩子打小地经历。
张万庆最后确实是把死孩子埋到了南边的草甸子上。埋的时候他心里想了,这夭折的孩子入不了北山的坟茔地,扔在这甸子也刚好。有他方胡子镇着,就是真有小鬼他也能给镇住喽。
日子一晃又过了一年,二人又生了一个姑娘。这姑娘生来就皮肤通红,高鼻大眼儿地招人稀罕,夫妻俩纸包纸裹着呵护着,熬过了百天,他们总算是缓了一口气。
“这回应该是没事儿了。你给取个名儿吧,这么长时间都没敢给取名字。”方氏快活地说道,眼睛放着年轻的亮光。
“招娣,就叫她张招娣吧,希望她能给咱多招回来几个弟弟,帮咱们家开枝散叶呀。”张万庆也高兴了起来!
“中!听你的,咱就叫招娣!”方氏亲了一口宝贝姑娘。
第三年,方氏又怀了,这回倒真不错,真带了一个男娃,可还是好景不长,没过两天孩子又死了。像是犯了什么煞一样,快四十的张八爷实在扛不住了:“妈了巴子的,欺负人也不能专挑一个人祸害。”他披着外套忽闪忽闪地找吴老仙儿去了。
吴老仙是村里的大神,跟张万庆差不多大。中年突然得道就出了马。专门帮人看事儿。这大神一跳上他才知道。是先前死去的娘仨在底下过得委屈,才不停地闹腾。
“人家是想要个名份,她让你答应她们,如果生了儿子过继给她,她就能保佑你们以后过得太平。”吴老仙女里女气地说道。他其实是个大男人,但是跳起大神来,人就女里女气。
“中!我答应她。你告诉她让她认命吧,死了就带俩孩子在底下好好过,保佑我们活着的太太平平地,再生儿子我一定过继给她。”张万庆脸带愠色。认了。
果然,到了第四年,年轻的方氏又怀了一胎,生下来一看还真是儿子。张万庆这回可真是被吓破了胆,孩子生下来的当晚就又把吴老仙请来,烧纸祭拜,把儿子过继给了先头的媳妇儿。
还别说,这孩子自此竟真地活了下来,虽说也时常病病歪歪,但好歹长大了。像是躲过了劫数一般,以后的十年里,方氏又先后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算上之前的女儿,他们一共有了五个孩子。后来因为张八爷的一些变故,他们的生产之路才不得不打住。
张八爷遇到了什么变故呢?这话还得从文革批斗说起。
那一年,村子里边斗地主分富农,张万庆排队的时候分到了一床大花棉被,本该高兴的他接过棉被当下打开了一看,一团脏血映入眼帘。不知道是哪个地主老婆生孩子时候用过的,分给他恶心人,“妈拉巴子的什么玩意儿?”素爱干净的张万庆当下就把被扔掉地上了。这个举动可不得了,被年轻的小将给看到了,“他有!斗他!”就这简短的四个字,几乎改变了张万庆的整个后半生。
数九寒天的牛棚里,张万庆被扒光了衣服足足冻了一宿。身体好的尚且难熬,何况是身心都经历过数次创伤的他。再出牛棚,人们看他几乎把自己团了一个蛋,人是昏死过去的。
方氏和孩子一通哭嚎,把他给接回了家。缓了半天,张万庆才死里逃生地一口气又上来了。命虽说是救过来了,但是自此人成了残废。罗锅,瘸腿,换季的时候犯起病来下不了地,半宿半宿地在炕上打骨碌。
这让原本就不富裕的人家遭到了更大地搓磨。在人们眼里,好强的张八爷终是实在摆不起来八爷的谱儿了,干脆把外号改成更合适的,就叫他张八矬子吧。
日子继续穷苦,好在人丁是旺了起来。眼看着水葱一样的孩子们一个个健康地长起来,张万庆被人叫什么他心里都高兴。
“挫嘛,也就这样了,心里不挫就行;至于穷嘛,家家都差不多,重要的是咱后继有人,还有俩儿子,只要有他们,咱这晚士后辈就能开枝散叶,早早晚晚有一天,咱会兴隆起来。”他叼着那长长地烟袋锅子窝在炕头上吐着旱烟,跟他的家人们满脸奔头地合计着。
也是在这样的经历和价值观里,张招娣早早地就懂事了,她尽心尽力地帮扶着母亲,长姐如母一样地长成了一个小大人。
她几乎继承了方氏所有的优点,皮肤又白又细粉、长得好看个又高、还特别会做活计,全家人的衣服、鞋子几乎都出自她的手里,尤其是给妹妹们做的布拉吉,更是村里独一无二的好手艺。所以她还不到十六岁,就开始有人试探着上门要给她说亲了。
3、学徒
这一年秋收过了,庄户人家进入了冬闲季。张万庆想趁着没犯病前,带着大女儿到城里去找她堂兄弟学着做成衣。这话他前两年就跟侄子说起过,只是因为他的身体才一拖再拖。
对于张招娣来说,这可真是一个让人喜出望外的消息。这么大了她还没去过城里。她对城里所有地幻想仅限于偶尔回来上坟的堂哥、堂嫂身上。
堂哥父母走得早,作为小叔的父亲那些年对堂哥一直很关照。前些年他看堂哥在农村种地实在是人单力薄,就把他送到了城里给黄裁缝家当起了学徒。后来黄裁缝死了,就把铺子和女儿都留给了堂哥照顾。苦尽甘来的堂哥这才算是在城里站住了脚。
印象中堂哥、堂嫂很爱干净,毛巾一人一条,衣服穿得也是体面,又好看又整洁。尤其是堂哥的衬衣和裤子,总是被他用烙铁熨得平平的,或者睡觉前叠得板板正正地压到枕头底下,所以总能看到他裤子前边儿笔直笔直的裤线。
她几乎兴奋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吃过早饭,父女俩背上了半袋高梁米、挎了一筐鸡蛋,还有一些榛子、蘑菇,和上秋时晒好的一些干菜就奔向城里。
这可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外面的世界啊!
人力车、马车、自行车络绎不绝,让你走路的时候不能忍也得忍着---必须得顾着看眼前的道路。而不能只顾着四周的高楼和百货商店,更顾不得那些时髦女人的漂亮衣裳,还有她们或者弯曲的、或者是剪短了的发型;还有随处可见的摆满了花生、毛磕、大核桃的小摊贩......
她目不暇接、跌跌撞撞地跟着父亲,走着、看着。父亲不时地叮嘱她,“在别人家住着要勤快些,堂哥跟你虽然是一奶同胞,但嫂子毕竟是外人......况且你这次是住下来,时间久了保不齐会有啥磕绊,所以你得一定要有眼力见儿,不能让人在背后说咱。”素来寡言的父亲格外话多地跟她交代。
又走了一段,在一个临街的拐角,他们来到了堂哥的成衣店。没名字,老旧的门楣牌子上只写了“成衣店”,就把所有的老资格都摆在了路人的眼前。堂哥脖子上挂着一条软尺,此刻正在给一个窈窕的妇女量着身量。见他们进来,堂哥稍作迟疑,便让他们先坐下等他一会儿,等他忙完了再跟他们细唠。
他们便老实地坐下来。张招娣瞪大了眼睛,盯向了那个窈窕的妇人。那妇人是好看又贵气的,一看就知是家境好。卷卷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鹅蛋型脸上还涂着好看的粉儿,鲜红的嘴唇这会儿正笑意盈盈;她应该是个官夫人吧,肥大厚实的耳朵两边明晃晃地挂着两个金耳坠子,随着她头的摆动不时的晃动着,闪亮闪亮的......那妇人仿佛发现了她,她不好意思再盯着她看了。
她慌忙地收起了目光,让它们只盯着自己灰突突的二棉鞋上。那妇人竟跟堂哥说起了她。“小张啊,老家来人了啊!那个漂亮的小妹妹是你什么人啊?我这边是老主顾没事的,你可以先去安顿一下他们的。”
“不好那样的,郭姐,那是我堂叔和小妹,都是自己人,等等没关系的。”城里的堂哥说起来话来也是文邹邹的。
终于送走了郭姐,堂嫂也从外边儿买菜回来了。歇脚的父女俩赶忙站起来,上前相迎着,堂嫂先是一愣,继而马上挂起了客气地笑容:“老叔和大妹来了啊!几年不见,老叔身体好些吗?大妹长得更俊了。”
“哦!我就这样了,你大妹是村里丫头,土得很。这次来她嫂子得多费心帮我调教她才是。”张万庆人到了城里,说话也变得文气了起来。
上次见面,还是堂哥和堂嫂结婚回老家上坟的时候。人群里只是匆匆一撇,年少的张招娣只觉得堂嫂一身整齐、富贵,不可亲近。这次再见面,堂嫂虽说也是一头卷发高高束起、但看她一身朴素,人又是掬着笑的,反倒觉得她亲近了不少。
简单地寒暄过后,父亲一个眼色,招娣就拎起了他们带的那些山货,跟着堂嫂来到了后厨,卷起袖子忙了起来。
城里的日子和农村还是有很大不同,张招娣在小心翼翼地适应着。她开始每天早晚洗两遍脸,盛饭的时候不能盛得太满碗,每天睡前得温水泡脚......林林总总,她学着哥嫂的样子悄悄地改变着自个儿。
时间长了她还发觉,其实堂哥、堂嫂的日子过得不是他们在老家时候想的那么美气。堂嫂在干活的时候总是对堂哥抱怨,挑剔。她能感觉得到她骨子里对这桩婚姻就是不满的、嫌弃的。
为了让堂嫂过得舒服一点,张招娣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一天三顿饭,平日里的洒扫、浆洗,端茶倒水,所以只有下晚或者三顿饭的空档,她才能有一点时间跟堂哥学做衣裳。
许是她的勤快打动了堂嫂吧,一天夜里,大家都吃完、收拾完了。
堂嫂神神秘秘地把她叫进了里屋,拉她坐到床沿儿上,亲昵地说:“我这有几件衣服,不穿了送你,你别嫌弃啊。”堂嫂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啊,这小姑娘呢,要学会打扮自己,还得有主意。不能凡事都听家里安排,尤其是婚姻这种事,就像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选得好了就能像郭姐那样嫁到富贵人家去......关键是你得选!”
张招娣微红了脸低头笑着应承,可她心里起了波澜,婚姻这事儿从来都是得听父母的,哪能就像你说的那样呢?
那一阵子,街里流行穿呢子大衣。好多条件好的女人都来店里让表哥赶做。这一天刚吃过早饭,店里就挤满了人。
除却平日里的老主顾,还有她第一天就看见的那个郭姐。她还拉着他二十来岁的儿子---高远,他们也做大衣来了。说是过完年高远就要去警察局上班。这时候,她手里正拿着给儿子选好的料子,那是一块绛红色的上好的呢子料。
那应该是张招娣短短的人生里见过的最标致的背影了。
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头,肩宽、背阔,干干净净的平头,浑圆的鼓起来的后脑勺,和他们村里那些被睡扁了的脑袋看上去完全不同。他转过身来了,不算白皙的面庞托着他的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统帅着五官、散发着逼人的英气,真是一派周正。
本来她是正要上前给来人倒水的,猛地见到这青年,她竟愣愣地怔在了那里。还是那个贵气的郭姐叫住了她,“呦~小张,你这堂妹可是大出息了啊!比来的时候更俊俏也更洋气了。”
“谢谢郭姐!”张招娣慌忙回过神儿来,继续提壶倒水。头很低,难掩脸上泛起的一抹红晕。
余光里,她感到那青年也拿目光狠狠地掠过她。她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肥皂香。张招娣脸上几乎是热辣地烧了起来,倒完水,她逃也似地回到厨房,手竟不自觉地捂到了胸口上。她感受着如小鹿乱撞一样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蹦跶着。
待她平稳一点儿的时候,她听到了前边店里堂哥送客走的声音。“郭姐、小高你们慢走啊~有空再过来!”她偷偷地朝门口又望了一眼,那青年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注视一般,在门口稍作迟疑,愣了一会儿才让自己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那天夜里,张招娣梦见自己也穿了一件呢子大衣,绛红色,她在欣喜地打量着自己的同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罩住了他——是高远!他正满含深情地注视着她,身上披着的也是那件绛红色的大衣。他们就那么久久地望着彼此,一句话也没说。身后有茫茫白雪做衬,他们宛如一对璧人,把那画面站成了一幅宁谧的水墨画。
张招娣的美梦还没做完,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妹,快醒醒!老家来人捎话了,让你赶紧回去一趟,好像是老叔这回犯病挺严重的。你堂哥说他送你回去,你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啊!”她被堂嫂给扒拉醒了,迷糊中把她从那美好的梦境中给拽了回来。
像两个雪人一样,她和堂哥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家。一进门,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父亲正靠在被垛里满意地喝着新冲出来的鸡蛋水。“这不是挺好的吗?还在炕头上吃小灶呢!”堂哥率先打趣起他的老叔来,神色由紧张转成了高兴。
见他们回来,张万庆也笑了,脸色红润。“爸!你这不好好的吗?干嘛让屯子里人给我稍信儿说你不好啊?可吓死我了!”张招娣眼眶微红坐到了父亲身边,嗔怪地跟数月不见的父亲撒起娇来。
望着出落得更大方得体的姑娘,张万庆满脸欣慰。“姑娘,别怪爸,时候也差不多了。爸让你回来是有话跟你说啊......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咱们很多事都得提前做打算啊!”说完父亲停住了。一小阵沉默过后,爷俩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了。
“......爸,你到底想说啥?既然我都回来了,你有话就直说了吧!”张招娣隐隐地觉察出了父亲的犹豫,她索性直接问起了他。
“趁着还有时间,爸是想让你好好学个手艺,将来成家了爸妈陪送不起你别的,这门手艺就当你是成家立业的陪嫁吧......咱们这个家,靠你和你妈还是太单薄了!何况,你大弟弟过两年也得张罗张罗给他盖房娶亲啊......只有你先结了,咱才敢给他做打算……”张万庆头一回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和女儿说了如上这些话。
张招娣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何会把她送到城里学手艺,学着接触外界,原来这是她离家前的演练。他是想趁着他头脑清楚的时候,把这个家都事无巨细地做个长远打算。
张招娣眼窝潮湿了,可怜她腿脚不好的老父亲,在心里他已经默默地为这个家走了很远很远......她忽然开始心疼起这个罗锅瘸脚的父亲来。
起风了,她送堂哥走到了村口。
“我得认命。哥,我爹妈有我们这一家太不容易了,作为家里的老大,我得帮助他们把这个家给照顾好喽。”临别之时,张招娣对堂哥说。“我爸身体不好,弟弟妹妹还小,我怎么可能只活我自己呢?”她这句话说地像是自言自语,她想到了堂嫂曾经跟她说过的话。
“妹,你信哥的,这过日子得靠自己才能活得真硬气。你千万想明白了,可别学哥……”堂哥的眼睛被风给吹红了,他说完又跟张招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满脸复杂地转身走了,不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那渐起的风雪中。
望着堂哥越走越远的背影,张招娣一时愣了神儿,“怎么才算想明白呢?”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家最需要地是实实在在的帮衬。城里看到的,遇见的......远的就像那个梦......这里的家才是她要面对的现实。”想完这些,她感觉自己好像更长大了一些。她扭过脸,跺跺有些站麻的双脚,步子坚定地朝着风雪里的家走去。
4、妇人
那个年过完,她就开始跟人相亲了。相看了几个,最后选定了村里的老李家。他家三儿子比她大五岁,个头一般、长相一般,但是人精明、脑子活,也能干活。只是因为家里穷、儿子多,才娶不上媳妇。
这倒附和她们家的要求,儿子多的人家才能不在乎多他一个少他一家,他才可以倒插门过来,全心全意拉帮老丈人家......
所以,一切刚好,订婚半年,他们就把西屋重新糊了回墙,擦干抹净一回旧家具,再给门前贴了副红对联,扯块红布把她的头一盖,张招娣的人生大事,就算是完成了。那一年,她17岁。
婚后的张招娣除了要照顾大家、小家的生活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跟新女婿盖新房了。他们不能一直跟父母挤在一个房檐底下,不光要给自己盖房,还得给大弟弟也盖出一间。要赚钱、攒钱,还得去甸子上打草、托坯、打地基,买木头、买瓦......林林总总,有的忙啊。
拉满弓的岁月正式开始了。
转过年,张招娣怀孕了。
在那一年,她和新女婿在父母的建议下除了伺候好了自家的一晌六亩地外,又买了一头小牛犊,攒了200块土坯,年底还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
又过了两年,他们又攒了两间房的瓦,小牛犊也长成了大母牛,还生了一个同样花色的小牛犊,他们又迎来了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儿。
那时候,农村实行生产队,家家户户按人头算公分。多生孩子成了穷人过好日子的一条明路;再加上从小受父母经历的影响,多生孩子成了她根深蒂固的执念。
就这样,初为人母的张招娣,年轻、健壮的张招娣像高产的母牛一样,以平均两年一个孩子的速度不间断地生养着。除却小产的、夭折的,他们在20年的时间里总共生养了八个儿女,其中1、3、4、5、6是儿子,2、7、8是女儿。当年那个水葱一样的人物也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妇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她28岁那一年,有两件大事发生。第一件是喜事,她的大弟弟终于结婚了,娶得还是十里八村顶漂亮又有文化的姑娘做媳妇,这让他们全家都非常满意;还有一件是在大弟弟结婚的第四个月,他们的父亲---张万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
这一段儿也是说来话长。
毕竟是家里没底子,父亲和大弟弟还经常生病,所以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大弟弟的婚事还是被落下了。直到最有经验的媒人老田太太来登门,才给他们带来了一线希望。
“女方家成分不算太好——是富农,但是人家儿正派,原先那日子过得是没挑儿,姑娘上到国高遭人歧视才下来的。现在是老爹病重着急见新姑爷。我觉得他俩合适,你们想好了就给我个话,我好带着人过去相看相看啊!”热心的老田太太口条利索的一气儿把话说完了。
“都啥时候了,还挑啥成分?去看!别是人家有文化,看不上我们家这个憨货就好。”孱弱的张万庆担忧地说道。
“道儿在人走,事在人为,行不行咱们做了再看。”老田太太兴冲冲地领着人就去了。
到那一相看,见这大弟弟个高,长的不差,性子又腼腆,老头笑着点点头,这事儿就成了。忙三火四的订了婚,选好了日子。只是谁也没想到,这老丈人还是没等到正日子,人就撒手走了。
果然被张万庆给说中了,上过国高的姑娘哪能看得上他家的憨货,死活要打八刀,说啥也不干了,非要悔婚。
这可急坏了张万庆和实心眼儿的大弟弟。眼看着大弟弟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有一天早上还流起了鼻血,本就有内火的张万庆哪瞅得了。不顾病痛,亲自拄着棍儿登门去找到了女方的哥哥家。
俗话说,无父从兄。这位大舅哥也真是被他张八爷给感动了。他当着他的面儿狠狠地扇了妹子一个嘴巴,“还能由了你了?咱过日子把名声放在第一位,说哪办哪,这婚必须得结!”
就这么打着、骂着算是把姑娘给按住了。不过这姑娘有言在先,“结婚可以。就一条:必须体面!”
就因为这一句话,全家人是想尽了办法满足她。他们去城里找堂哥赊布料,做了两包袱皮的新衣裳;办事儿的时候还把村里唯一一台的缝纫机给借了回来撑场面;大弟弟那天也借了一身儿新衣裳,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绿,还请了喇叭匠子,一路吹打......风光无限地把人给接了过来。
可风光的婚礼并没有让张万庆高兴多一会儿,他的心始终都在隐隐地揪着。毕竟办喜事的钱是借的,布料是赊的,缝纫机和衣服也是借的。借,就总归是要还。这新媳妇儿性子这么烈,她能跟老实巴交的儿子过长吗?
结完婚第三天,新人刚回门去,缝纫机就被主人家给抬了回去;大弟弟结婚时候借的衣服,在回完门以后,也给人家叠好送了回去;娇气的大弟弟因为又忙又累,加上衣裳穿的少又给冻感冒了,躺在炕上难受得直哼哼;而经过这一番折腾,原本就老病缠身的张万庆也病得更重,几乎起不来炕了。
这个家才真正地现出了它本来的面目---那可真是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一家人就这么担忧地看着新媳妇的脸色过日子,生怕她一时不适应,再反悔跑回去来个悔婚。
在煎熬中过了四个月。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个奇寒的冬天,盼来了暖和的春天。正在一家人本以为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弟媳妇却突然不见了。
“完了,新媳妇脾气那么刚强,肯定是忍不了了,看这河套一解冻,她八成是去寻短了。你们赶快都往南河套跑呀......”张万庆说完,就一声不顶一声地咳了起来。
除了剩下老妈照顾父亲,一家子兄弟姊妹和热心邻居都四散开去找人哇......有去南河套的,又去西边小井的,有去北山松树林的......结果是,都没有。
正当所有人都一筹莫展,快要绝望的时候,新媳妇自己从院墙外扭搭扭搭回来了。还一脸喜庆,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进屋一问才知道,确实是没什么事儿。人家是看着开春道儿好走,一高兴就回娘家了.......
全家人都骂这个小冤家,“你可真是真没心没肺啊!回娘家你不吱一声,害得大家这顿好找......”也是趁着这个机会,大家才把话说开了。
原来这弟媳儿也是个单纯的性情中人,根本不是他们想像地那么嫌贫爱富。人说现如今婚都结了,一家人又对她这么好,她会从头过到底,从来没想过再悔婚。
事实上,她也确实做到了。比如:她伺候眼瞎的婆婆七年如一日,直到最后养老送终。单这一件事就远远超乎了大家的预期。当然这是后话。
张万庆强撑着把这些话都一字一句地听进了心里。“他妈了巴子的......”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几个月来难得一见的笑容。这天夜里,张万庆又咳了半宿,咳的头都不沾枕头了......终于在咳出了一大口血后,他整个人才舒坦了很多。他就那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他终于操够了这个家的心,许是他终于完成了使命。总之,他就那么去了。那一年,张万庆66岁。
28岁的妇道人家张招娣表现出了她人生里头一回的理智和坚强。她没有如母亲和弟妹们一样过分哭泣,而是忍住了自己,像个完全成熟的老大那样主持了整个大局。
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家,穿老衣、搭灵棚,扎纸牛、纸马、谁摔丧盆、谁去送信儿......直到把父亲送上北山,把所有的送行的人都送走以后,她才整个人站在厨房地上愣了神儿。她那受苦受难的父亲真地就这么没了?她再也没爸了?
三岁多的儿子小四儿朝她摇摇晃晃地走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不知道谁给煮的、刚出锅的鸡蛋。这会儿他正倒着小手来回颠倒着它,又想吃又无从下手......
张招娣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地刺了一下,她蹲下身子,一把将儿子搂在了怀里。喃喃地说:“四儿啊,姥爷没了,他一个人上山了.......”不等把话说完,她就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许是看懂了妈妈的难过,小小的孩童也懂事了一般。小四儿竟然抬起了胖乎乎的小手,把鸡蛋给妈妈递了过来。“妈不哭,小四儿把鸡蛋给姥爷留着,小四儿陪姥爷上山,不让姥爷孤单......”听到这又真诚又犯傻的无忌童言,张招娣的泪水像南河套下过的暴雨一样,瞬间决堤并泛滥了起来。
5 日子
习惯了清苦的人,是不会觉得日子清苦的。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真正地懂得了生活的真谛,还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体验过生活的甜。总之,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句老话形容张招娣是十分贴切的。
按照常理,不说要拉帮那个穷苦的娘家,光是她自己这个小家的八个孩子要她养,都够她忧愁的。不说别的,光是每日吃穿,也会把人拖垮。可张招娣不同,在她脸上你几乎看不见忧愁。不光不忧愁,她的脸上时常还挂着外人不能理解的笑容。
她每天都要忙到夜深人静。临睡前,她会小心翼翼又满怀柔情地检查孩子们的被子,有没有盖好?有没有尿炕?那是她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刻。
看着五个高矮不同、可爱的儿子们,三个花苞一样、漂亮的姑娘们,她总也看不够,他们是那么整齐、好看,个个儿都像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招人稀罕。
当然,调皮捣蛋他们天天有,她脸上也会挂着生气,有时候还忍不住打骂他们,可她心里是高兴的。淘气的孩子才聪明,聪明的孩子才能有出息。因此,她的日子过得有十二分的奔头。
中年的张招娣除了生养孩子和做不完的家务以外,她被激发出了无尽的潜能。和大多数的东北农民不一样,别人家是干半年歇半年,她家被她带领得是一年要忙个四季。
春天,她带领大一点的孩子们挖各种野菜,从婆婆丁、小根蒜和苦菜芽挖起,然后荠菜、柳蒿芽,还有蕨菜、徽菜和苋菜,别人家喂猪的野菜也能被她用盐和大蒜拌出美味来。
他们家住在村边,她除了养了几头牛以外,还利用地理优势养羊,以及鸡鸭鹅和猪。大一点的孩子们附和着他们照顾大牲口;小一点的孩子则跟她一起挖野菜喂鸡和鹅;鸭子几乎不用喂,撒出去泡到水里就能活,蝌蚪、小鱼、草籽都能让它们长得茁壮、肥美,还爱下蛋......白天忙完,晚上她还能给村里四邻做成衣贴补家用。
她实在是随了她娘的心灵手巧,好歹又在堂哥的成衣铺里呆过几个月,所以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来找她做衣服。她也好说话,有钱给钱,没钱的拿粮或者拿鸡蛋换都行。
这也让她有了十里八村都有的好人缘儿,有的会把自家不穿的旧衣服拿给她和孩子们,加上做衣服裁下来的边角布料,经过她的巧手再加工,他们一家人的穿戴并不比普通人家差。
若是看孩子们吃得太素了,她会亲自带孩子们去甸子上打野鸡,捞河鱼,运气好了还能端回一窝野鸭蛋......她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在她的带动下,她的男人也跟她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到他们热气腾腾的生活中。
除了家里已经扩充的两垧二亩地需要照顾,牛马牲畜也都是以他为主;除此之外,只要他有空,外出捕鱼、打猎的活都被他给揽了过来。
而且只要是他出手,几乎都能打到大一点的猎物来,那时候的猎物也是多,野兔、野鸡,傻狍子,各种稀奇古怪的鱼都上过他们的餐桌;附近酒坊、油坊要是开张的话,他还会带着半大的儿子们去那里干些零活。总之,这一家的大小忙得像个八爪鱼一样,在想尽办法让家里的每一口人都能吃饱饭、吃好饭。
6、霜花
东北下雪安静不过三五天。一场雪落下来,一定会有一场强劲的西北风紧随其后。大风夹着浮雪,就成了东北特有的气候---刮烟炮。所以,一遇到这样的天气,人们没要紧事几乎是不出门的,天寒地冻的往家里一猫,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猫冬生活说的就是这种。
前一天晚上是个大月亮地儿,那天儿亮得从对面过来个人,你都能看清楚他穿得是什么样色儿的衣裳。只是从月亮周围那道明显的光圈来看,怕是要变天了!所以,那一天张招娣嘱咐了掌柜的,烧酒房要是忙就别回来了,怕是要起大风。
第二天,她早早地给孩子们做完了饭。等全都收拾利索了以后,她也没让他们出去,就把他们圈在了屋里玩。开始起风了。她又趁着风还没刮得更大,抱了三大趟柴火回来。眼看着把厨房地上堆起了一座柴火山,她才算踏实地上炕。
大姑娘正在跟张招娣一起在给谁家媳妇做着今年的大衣。小的们有一伙在地上弹溜溜,另一伙在炕上欻嘎拉哈。就连最小的女儿也有让她快乐的小事儿可干---这会儿她正在她栽的白菜花和萝卜花中间的窗台上趴着,用铁片儿刮着绒嘟嘟的窗花,一边儿刮一边还朝窗上哈着气,像是和老天爷比赛一般,“哼!看你冷得速度快还是我热得速度快?”
这些霜花可真是好看啊!越看越觉得那就是一个独特的冰雪世界。有奇幻无比的花在盛开,有雄山峻岭在等人爬,有星星在灯光下对你俏皮地眨眼睛,还有各种各样说不上名儿的小动物和小飞鸟在那冰雪世界里穿行......
到底还是老天爷更厉害些。小家伙忙了一晚上,额头贴在窗户上,头帘儿都湿了,脸蛋也吹红了,鼻涕都流下来快过江了,也没有一块霜花从玻璃上完整地褪去。它们顶多是变得很薄很薄了,但还是有霜茬儿挂在玻璃上。而且,只要她稍微停住了嘴,歇口气儿的工夫,它们就眼看着一会儿比一会儿变厚起来。可真是让人歇不消停!
小女儿聚精会神地透过最薄的那一层窗花试着往外看,两道黑影儿从她视线里晃过,吓得她本能地往后退,她大叫了一声:“妈!有人来了!”不等张招娣反应过来,厨房的门被人猛地拽开了。随着冷风一起钻进来的果真是两个人。
进来的俩人简直是能走的雪人。这俩人也是自知这么大雪抛天地闯进来十分地突兀。他们没进里屋,先只站在厨房跟他们说话。“大姨,别怕......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实在是外边雪太大,我们哥俩走迷路了,先进来缓缓劲儿,一会儿就走啊......”声音稚嫩。
“像是俩孩子!”听来人哆嗦着,穿着粗气把话说完,先前大呼小叫的孩子们倒是退去了几分怕意。张招娣一边本能地如母鸡护小鸡一样往身后护着他们,一边判断着、招呼着,“那你们先在外屋地站会儿,别进来吓着孩子。”一边拍打着大姑娘,给她使眼色,意思是让她看护好弟妹,她出去看看。
她趿好鞋,猫腰出来了。那俩人此刻正在地上跺着脚,一边抖落雪,一边挫着红脸和身上,想让他们尽快地暖起来。她顺手给他们递了扫炕笤帚,“先打扫打扫身上的雪!看看有没有冻坏哪疙瘩?”看俩人年纪跟她大儿子差不多,她心里放松了很多。“你们是从哪来的?这么大的风雪怎么还出门啊?”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竟飞速地想起年轻时候和堂哥一起从城里往回赶路的情形。一想到那天的不易,她对这两个人也就生出了几分同情。见他们把雪打扫地差不多了,她就让他们进屋拖鞋上了北炕,跟小子们一起坐在炕上边暖脚边说话。还顺手给他们扔了一床搭脚的小被盖到脚上。
俩人上炕坐好了,摘了棉帽子和围巾,才算露出了本来面貌。果然是俩个娃娃。这会儿睫毛上的霜化了,脸和鼻子正在泛红。“大姨,我们是**矿上的,我姓韩,他姓魏,这次是下屯来送信儿的,顺便还要再招几个工人回去。”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不想走着走着就刮起了大风,这才迷路把我们刮到了你家......”自称姓韩的小伙子利索地回答着大家的疑问,另一个小魏更小一点,他竟然带着哭腔、坐在炕上抽搭上了。
那时候车少、雪大,实在有事出门只能靠步行。“一定是有非出门不可的大事发生,可真是难为这两个孩子了。”张招娣心里思忖着。
说着唠着,张招娣下炕把西屋的炕也烧上了,“今晚上你俩就住下吧,家里有地方,这天寒地冻地再往出走,事儿办不成不说,搞不好你俩连小命儿都得搭上。”她一边跟他们说着,一边又给俩孩子做了两海碗疙瘩汤,拿白菜炝的锅,还打了两个荷包蛋。
“谢谢大姨,你太善良了,能遇上你们一家是我们哥儿俩的运气......”俩孩子一边吃着,一边感动地跟什么似的,这回连那个大点儿的小魏都要哭了。
张招娣看着俩孩子也是心里一酸,“在矿上干活,想必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是他们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这要是他们的娘看了一定也得心疼坏了。”
吃完收拾完,她就让小韩和小魏同小子们一屋睡下了。她这个劳碌命又去另一个屋接着干手里的活去呀。
她忙到后半夜,隔壁屋小子们也叽叽咕咕说到后半夜。自己这帮半大孩子,正是对外界好奇的年龄,来个外人多说两句也是难免的。只是她不知道,正是这晚她不经意的善意收留为她以后的人生悄悄埋下了伏笔。
第二天一早,风基本停了。两个小干事吃过早饭,千恩万谢地告别又上路办他们的差事去了。他们走后,家里最大的俩小子开始动起了去矿里干活的心思。
“妈,让我们也出去干活吧,那俩小子不比我们大,人家一个月能开现钱二三十块呢......我们都打听好了,我跟老二一起去,整好了我俩一年能赚回来四五百块呢......”大小子满脸兴奋地说。
“早听说矿上干活赚得多,可也受累、也危险啊!爸妈不想让你俩冒那个险......”张招娣犹豫地说。“哎呀!没事儿,我俩都能吃苦,再说也没那么危险,小韩、小魏他们在那都干了两三年了......我们会多加注意的。”老二也是一身地干劲。
夜里孩子们都睡下了,夫妻俩躺炕上合计:“要真按俩孩子说得那样,一年能赚四五百块现钱回来,那可比村长、乡长赚得都多,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他们眼看着长大了,让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将来顶门立户过日子,也是有好处。”夫妻俩合计着,“你看你在堂哥家待几个月,回来过日子就是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丈夫还不时地说笑着夸奖了勤劳的妻子,夫妻俩虽说都有些犹豫,但更多的是动心。
过了那个年,出了十五,老大老二这哥俩如愿地扛起了行李卷儿,去矿里投奔那俩位小兄弟去了。
虽然张招娣夫妻俩也舍不得,也担心矿里出事,但看看孩子们兴冲冲地样子,再想想他们之前合计出来的道理,也就答应了。“这要真能赚个四五百回来,就又能张罗盖房给他们娶媳妇了。”像接力一样,二十年后的夫妻俩,眼里又升起了新的希望。
7 婆婆
时间就像墙上挂着的阳历黄一样,眼看着一天一张扯下来,不经混。扯完两本阳历黄以后,大姑娘和大小子都纷纷找了对象。
婆家用当下正流行的拖拉机娶走了大姑娘,他们也用同样的拖拉机娶回来大儿媳妇,两个孩子就那么小燕出纷儿一样地各自都成了家。虽说也会吵吵打打,但是也都上了正轨。张招娣剪短了头发,脸上和眼里都比之前更寡淡了一些,她把自己埋到了更深的尘埃里。
又过了两年,二儿子也长起来了。年跟前儿的时候,他竟然开着小车领了一个城里的媳妇回来。
“那媳妇儿一般人儿,还有点儿胖。但是城里人有钱,听说还能做得一手好买卖。那小车就是人老丈人送给小两口的结婚贺礼......”村里人纷纷议论。
“出去的孩子有出息,对象都自己找了,关键是不要彩礼、人家陪送的还是大件儿呀!”
“他们这次回来就是直接结婚的,结完婚就回女方家里一起做买卖呀......”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要说这城里人办事儿是真大方。结婚就只派新娘子一个人过来,娘家那边说了,农村条件不好让她们一切从简,过完年回城里人家自己再单办。”
虽说这在村里是头一遭,但确实给李家解了围。之前刚结完两个,如果再办酒席再花钱,他们来年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不过新娘还是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不大办可以,必须得用他家马车把他们红衣红裤地拉到后山给老祖宗磕个头,这个祖宗头磕下去,这门亲事才算认了。她还想坐回李家的马车感受一下老风气。“祖宗头必须得磕。马车好说,套车就能走!”一家人哈哈大笑。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只是结婚的前一晚,农村时兴找黄花郎给新人压床,他们就把调皮的小四儿给安排到了那铺炕上。可能是一下子吃了太多的油荤吧,小四那晚上又吐又拉折腾了半宿。这让张招娣的心里多少有点儿不痛快。
过了初五,二儿子和新媳妇就回到了城里她爸妈家。走之前张招娣给他们带了一些家里的山货和小鸡儿,今年的大鹅他们也没舍得吃,全都让儿子给老丈人带了去。二儿子本来是不要的,但张招娣坚持给带上,毕竟是新结得亲家,结婚没要彩礼、没来人送亲吃饭,这就已经很让她们感激了。“再穷,咱做人的基本礼节还是得讲的。”张招娣跟儿子说。
送走了二儿子小两口,家里一下空了不少,新媳妇上门带给大家地拘谨也随之褪去。
小四儿也彻底好了,恢复了往日的调皮,一个劲儿地吵着过完十五也要下矿去找小韩和小魏哥呀,他也要去学着大哥、二哥多赚些钱,回来好给自己娶媳妇儿。
他还想学着二哥在城里找个不要彩礼、能做买卖的儿媳妇给他们......一家人都起哄一样地笑他,张招娣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她眼里竟泛起了泪花,这桩婚事确实给世代务农的李家输入了新鲜的血液。孩子们就这样一个一个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过完正月十五,四儿子真的收拾起行李卷要奔矿上走了。“妈,我就拿咱家里最破的那套行李走呀,矿上条件差,没必要带好的......”四儿乐颠颠地说。“衣裳和鞋我也只带两身破的就行,咱是去干活的,又不是享福去,好的都放家里,让三哥和小弟有事时候穿吧......”
“这孩子出去历练两年,没准还真能是一个儿。”夫妻俩欣慰地看他忙活着。“四儿啊,你也不用太苛刻自己,井里干活累,一定得吃好喽!”张招娣开始要抹着眼泪了。
“放心吧,妈!等我也和二哥一样,给你领个城里媳妇回来啊!”说着,四儿还上前搂了搂她,调皮地跟大家伙眨了眨眼睛。“这孩子真是家里的活宝,他这一走,家里就得冷清到年底喽......”看着四儿扛着行李卷儿渐渐远去的背影,张招娣久久地站愣了神儿。
小四儿走后,二姑娘也奔着她姐家附近的饭店打工去了。
现如今,家里只剩下老三、老小和最小的姑娘在家。十口人出去了五个,张招娣感觉自己一天下来,心里总是没着儿没落儿的。房檐上的冰溜子已经开化了,每天中午都会往下滴答一阵子冰水。
她打算带着两个小的出去拣一些碎玻璃回来。“晌午的时候,太阳暖和,咱们拿石头细细地敲打敲打,磨出一些玻璃碴子,母鸡们可爱吃了。吃完了,它们就快下蛋了......”
张招娣跟儿女们解释着,“这过日子的门道啊!多了去了......日子可真是不抗混,又快到了摸(孵)小鸡的时候了。”张招娣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短发,领着俩孩子去东头儿的垃圾堆里翻玻璃碴子去了。
8、孵鸡
农村孵鸡一般有两种途径:一个是老母鸡自发地趴窝要当鸡妈妈。主人们只需给它准备好一窝新鲜的、有公鸡踩过(受精)的鸡蛋放到它身下就行。
通常来说,这样孵小鸡最让人省心,主人三天两头给母鸡添点吃喝,除却它隔五天、七天地起来拉一次巨臭的粑粑外,其他的时间它都像个待产的妇人一样,安静地、满脸慈爱地趴在鸡窝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小鸡们的出生。
当然,也有个别不着调的母鸡。趁着主人不注意偷着喝鸡蛋,像个馋嘴、刁钻,骗吃喝、骗感情的妇人一样。对待这样的货,主人们决不姑息。她们会用鞋底子抽它的脸蛋子,直到把它打醒,好让它乖乖下蛋去。
所以,这靠母鸡趴窝孵小鸡,多少有点靠天收的意味,很被动。什么时候趴窝全凭母鸡心情,让人心里没谱子。所以张招娣一般到时候都是自己攒鸡蛋、自己孵,自己来当那个鸡妈妈。
她先是把鹅毛褥子铺好了当底被,再把选好的鸡蛋一个个怜惜地放进去,上面再盖个厚被,以后便一天三四遍地检查温度。每检查一次,就用手给每个鸡蛋翻个儿,保证它们受热均匀。这样操持上二十一天,一窝毛茸茸的小鸡,就靠自己的力量“七扯咔嚓”往出蹦了。
出小鸡的日子也最熬人,张招娣几乎都是一夜不睡地陪着它们到最后。实在有个别先天不足、蹦不出来的,她就拿剪子帮它们给蛋壳戳个洞,拉着它们的小尖嘴,把它们那憋得大大的小脑袋给拽出来,帮它们降生。整个过程虽然辛苦但也充满喜悦,这让热爱生命的张招娣感到既紧张又幸福。
这一年的张招娣感到到了分外轻松,家里只剩下他们五口人的饭好做多了。她想今年得多孵一些鸡鸭鹅来。
冬天的时候,大儿子、大女儿家给四五只,二儿子和老丈人那边在城里,得给他们拿十只。还得留出一些下蛋的富裕来,孙子、孙女们回来的时候,得让他们吝瓢吃。当老人的没有什么本事,蛋还不得让孩子们吃够了。张招娣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经常这么想。
想了一圈儿,她这次攒了60个鸡蛋、30个鸭蛋、30个鹅蛋。这是她这些年摸得最声势浩大的一次蛋。一边准备着,她一边觉得责任重大。当然也奔头十足。当奶奶和姥姥的人,她现在不用别人提醒都知道,现如今她脸上闪现出来的笑容里都是慈祥的味道。
9 意外
这些孕育生命的、可爱的蛋们在张招娣地精心照料下,不知不觉已经长到了20天。它们每一个都变得越来越不同,摸在手上烫烫的,那是生命的温度和渴望。要是把它们放到耳边屏声静气地听,会听到清晰的、娇嫩的小鸡很愉快地叫声。
张招娣这两天变得比之前更精心了,连夜里她也睡不踏实。一晚上要醒来两三次给它们翻身,或者兴致起了把它们拿在蜡烛的光亮下照照它们,再三确保它们每一个都无恙。
这天吃过了早饭,她又给它们翻了个个儿,张招娣顺势就躺在炕上睡着了。梦里她梦见小鸡们活蹦乱跳地破壳出来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摇头晃脑地好不快活。
只是忽然画面一转,这些欢快的小雏鸡背后天塌地陷一般掉进了一个硕大的深坑里,继而那里又着起了熊熊大火。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小鸡掉下去,又被大火吞噬......
她猛地从炕上惊起,“我的妈呀!可吓死我了,这一天糊里糊涂地什么怪梦都做......”张招娣用手一遍遍地摩挲着前胸。“原来是一场梦!好再是一场梦!”她絮絮叨叨地嘀咕着,还没等她缓过神儿来,院外停了一辆军绿色的212,车里走下来两个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年在他家躲雪的小干事---小韩和小魏。俩孩子这些年在矿上没少照顾他们家的孩子,现如今他们都已经长成了成熟稳重的大人。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开车来是干什么呢?
他们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鼓鼓囊囊的有些面熟,进门不待她反应过来,他们就给她跪下了。“大姨啊大姨!我们对不起你......”说不出别的话,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张招娣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他们,一种不好的预感冲上了头。
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她慌张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你俩......这是咋的了?有话好好说,可不能吓唬大姨啊!”
两个年轻的孩子,一边哭着、一边口里念着,“都是我们不好啊......我们当初就不该来大姨家躲雪啊,要是当初我们不来,小四他们就不会跟我们到矿上去......也就不会出今天的事儿了。”早已经把她当作亲人的俩孩子开始哭得泣不成声。
凭空响起了一声炸雷。张招娣这回是真地站不住了,她顺势跌坐到了炕上。半天缓不过来劲儿。她感觉胸腔里有一团巨大的东西涌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
她发不出声音来。她用手下意识地接过了他们兄弟俩给带回来的行李。里边那些破旧的被褥和衣服正是她的小四儿的......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这些个外人看起来的破烂。她大口大口地捣着气儿。她失声了......
家里的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听了小韩小魏流着泪地转述,他们都哭做了一团。原来昨天半夜矿里发生了瓦斯爆炸,小四儿正好上夜班,连同他的8个同事一起都被闷在了那个深坑里......
“爆炸太大了,只那么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他们9个人就彻底地没了......”
所以,小四儿最后给他们留下的,就只有这一床破被褥和这一包旧衣服。
当然,他们兄弟俩来除了报丧和送东西以外,还把矿里领导的慰问信和抚恤金也一并给带了来。
家人们的眼前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四儿,还是那个要赚钱回来、给他们带回城里媳妇的小四儿......他们痛哭着,一时都接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地打击。
刚强的张招娣一直都没放声地哭。她拿手摩挲着小四儿最后的遗物,用鼻子搜寻地闻着它们身上属于她儿子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嚯地站起:“都别哭了!收拾收拾小四儿留在家里的东西,咱们去送小四儿一程。”
家人们也都纷纷地回过神儿来。听从着她的指挥,把小四儿生前最喜欢盖的被子,冬天穿的棉衣棉裤,还有平时不舍得穿的新衣服、好鞋子都找了出来,连同小四冬天打鱼时候给自己新钉的双层大木头爬犁---那是他特别稀罕的大爬犁。
整整两大包东西都放在了爬犁上。张招娣又打发家人去买黄纸,带好打火机。大家拿着、拉着,相互搀扶着,跟张招娣往村南头的甸子走去。
虽然小四儿已经长到二十来岁了,但因为没娶媳妇,按老规矩还是不能进祖宗坟莹,还是得按照夭折的孩子去办---事发当天就得料理后事。张招娣,她再一次忍住了所有的悲伤,带领着大家做起了她该做的事。
悲伤难抑的家人们此刻也纷纷收敛了哭泣。母亲如此,他们又怎么忍心往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呢?大家听从着她的安排,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抱着、拉着小四儿所有的东西,他们要好好地陪他走这最后一程。
他们步伐沉重的走到了甸子上。一边走着,兄妹们一边各自回忆着自己和小四曾经在一起的情形。在这里他们和小四儿曾经不止一次地放过牛马、赶鸭割草、冬天掏蛤蟆,夏天捞河鱼......当时他们还欺负小四调皮,想着各种花招去调戏小四,小四偏偏还好脾气,任由他们调戏......现在他们真恨不得狠狠地抽上自己两巴掌。只要小四能回来,让他们干什么都行......
走到河边,张招娣停下了。她左右看了看荒草和无休止奔腾的河水,口中念念有词的蹲了下来,开始用颤抖的双手去给小四烧纸了。那黄纸遇着明火就像小兵得到了指令,它们刻不容缓地将自己烧了起来,执行地坚决、彻底.....
她又开始点小四的衣服了......她的手有些僵,又抖得太厉害,她把衣服扔到了火堆里,那衣服执拗地不爱着,它只是忠厚地蹲在地上、汩汩地冒着黑烟,像是在和谁生气一般......
她再次拿出打火机,用颤抖的手去点它们......点了好几次,才在衣服的一角起燃了一团小小的火苗......张招娣像呵护幼苗一样,小心翼翼地拿手掬着它们,看它们在地上开出一点点小花、看小花变大......像是得到了接应一般,先前冒烟的衣服底下,忽然也窜出了一团更大的火花......那火势来得迅猛又让人毫无防备,刚好烧到了张招娣的手和袖子上。
忍耐已久的张招娣再也忍不住了,她顺势坐在了地上,用手拍打起了大地、叩问起大地和上天来。“天老爷唉,这是为什么啊?大地啊,我做错了什么啊......四儿啊!我的儿啊!妈知道你不想走唉......妈知道你舍不得妈、也舍不得这个家啊......可这都是命啊......你走了得赶紧去报道啊,来世再投胎一定要找一个好人家儿......我的四儿唉......”。
张招娣的哭念把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都哭碎了、也念碎了。家人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面对着滔滔河水和燃起来的火堆,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那从小就懂事的四儿啊.....妈的心咋这么疼啊......妈的心可快疼死了......”呼天抢地的张招娣最终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
张招娣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到了怀小四儿时候的高兴;梦到了生下小四儿时自己顺门熟路地给自己剪了脐带,亲手帮他擦了身上的血,小四哭着,她笑着;梦到了小四跌跌撞撞地、笑着学走路地情形,新出的小牙露着可爱的白尖儿,高兴地口水流满了前襟;她梦到了小四儿特别喜欢放马,没事儿就把屁股长到那马背上;还梦到了长大后,他总是兄弟姊妹里最调皮的那一个,他在大家吃饭的时候,故意放了一个很响的屁,把大家伙给逗得那个乐呀......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她的枕巾被她哭湿了一大片。
张招娣醒了以后没起来,躺着继续缓了一会神儿,她感觉胸腔里没那么闷了。她坐起来把枕巾扯下来叠了一个对折,就藏到了衣柜底下。
外屋和院子里站着赶来看他们的乡亲和邻居。见她起来,人们纷纷都围过来,眼含热泪地哽咽着,乡亲们本来是想说点什么,可见到她,一时竟都找不到什么好的语言来安慰她。
她虚弱地跟大伙儿点点头,就近地拉了拉手,像大家表达着谢意。有人给她端来了刚出锅的小米粥,她也只是微微地摆摆手。她从哪儿往下咽呢?她总觉得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给忘记了。那是什么呢?
张招娣蹙着眉头,用手捏了捏自己的疼得发响的太阳穴。“妈,你再躺会儿吧,我把咱家鸡和猪都喂过了。”懂事的老三来到她的身边,想扶着她再躺会儿。她猛地记起来了,自己孵的小鸡到日子了,得赶紧上西屋去看看它们。
她踉跄地跑到了西屋,把蒙在鸡蛋上的棉被猛地掀开,一群如梦初醒的小鸡全部齐刷刷地抬头望向了她,它们毛茸茸的、叽叽喳喳地朝她叫唤,兴高采烈地,像是在叫她“妈......”张招娣鼻子一酸,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继而又瞬间布满了她的脸颊。
10、尾声
生活的大轮依旧在铿锵有力地前行着,时间在耳边无声无息地流逝。村庄老了又年轻了。
这一年张招娣71岁。
他53岁的大儿子在一次体检中意外地查出了肝癌,几乎没来得及救治,就匆匆地去了;她的老伴儿在同年冬天也查出了淋巴癌,转过年也撒手走了。
她自然很悲伤,但又说不出有多么悲伤。在外人看来,这个人简直太刚强了,刚强到有些没心没肺......其实外人说她什么,她都知道。但从不理会,“要说就说去吧。”
“活着的人还是得好好地活着,再难过你还能跟着他们去死不成?如果死能换回来他们,那我之前早就用死去换我那爹妈和我的小四儿去了......”
她想明白了:她得好好活着,活一天就是赚一天。每个人都一样,出生就会有死等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得好好享受才能不枉那些年吃过的苦、和那些死去的亲人们。
她已经渐渐的模糊了自己的性别,常常憋不住尿。有时候尿急了,她立马就得脱了裤子解决它,全然不顾旁边是站着孙子还是孙女,亦或有没有外人。她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耳朵也没那么管用了。
她还住在老屋里,她早都不再给孩子们养鸡养鸭了,也不喜欢热闹了。相反,她现在更喜欢一个人独处。可能是那些年跟人们相处的时间太多太久的缘故吧,她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办的事也办尽了。
她变得特立独行、沉默寡言。除非是哪个孙子又考学走了,又或者哪个孙女结婚了,儿女们开小车来接她,她才像个老泰山一样去出席一下。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拿着剪刀、戴着老花镜,把那些年攒下来的旧布、旧衣裳,拆成无数的小布料,无休无止的做着各式各样的小花被。谁来看她,她就给谁送一床。她的针脚还像年轻时候那么好,均匀、整齐,透着她的利落。
有一天,她在北京的侄女回乡来看望她。她难得来了兴致,一边和侄女比着看谁的腿白,一边还像老顽童一样从炕上跳起来。她爬上凳子,神神秘秘地从顶柜上拿出了一个大包袱来。
“保准你猜不出这包袱里包地是啥?”她不无得意地跟侄女说着笑话。她稳稳当当地打开了那个红皮儿包袱,把她最得意的作品呈现到了侄女的面前---那是她给自己准备的老衣,一套里外齐备的、十分漂亮的老衣。
“你得替我保密啊,家里这帮人我可是谁都没告诉。”张招娣佯装严肃地跟侄女说。“多少年前我就袅悄儿地把它们都准备好了。这要是真到了那天呀,孩子们就不用再手忙脚乱地往出跑了......你再看看外面这件大衣,我做了一辈子衣裳,这一件儿可是我做过得最满意的衣裳。”她说着,还站起身来乐颠颠地把它穿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是一件儿比正常衣服大了几个号的衣裳。长长的衣襟、宽宽的肩膀。绛红色的呢子料穿在满头银发的张招娣的身上,把她的脸衬得红红的,宛若少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