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到府中的。
我只知道我的心好似被扎了孔,生生地疼。
父亲又一次将我叫到了他的书房。
“卿卿啊,何熠回来了……可他这脑子却因战而伤,忘了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人。你也莫要怪他。”
我哭着摇摇头,我怎能怪他,又怎会怪他。他能回来,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父亲摸着我的发顶,缓了口气,对我说:“卿卿,若你真的想嫁,我便去求皇上赐婚罢。”
我泪眼模糊的看向父亲,他神色认真。
赐婚的圣旨下来时,我正在院中荡秋千。大公公捏着嗓子喊我接旨。
我跪在地上,听着他尖细的声音,却忍不住的想,何熠此刻也收到圣旨了么,他会开心,还是会愤怒。
我将红木匣子里的信笺都拿出来,已数不清有多少件了。
“卿卿,今日前往练兵,竟摔了一跤,教我手下一番嘲笑,明日定要练他一顿。”
“卿卿,今夜月儿很圆,真想带你来看看。”
“卿卿,今日弹了一曲《关山月》,便不由想起你,真想早日回去。”
“卿卿,今日喝到北方特有的果酒,煞是好喝,我藏了一些,等我带回去给你尝尝!”
我一封一封看着,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何熠,那个爱我的何熠。
最后一封,他说:“卿卿,我好想你。”
我将眼泪擦干。我想,那个爱我的何熠,他离去了。
娘亲说成亲前要自己绣喜服才吉利,我便窝在榻上勾着金丝。
玉兰自外拿回个帖子交于我,我打开一看,是凌欢邀我去喝满月酒。
年前她与裕敛便成了婚,风风光光,便是成亲后也如胶似漆,倒是羡煞旁人。
我让玉兰去帮我挑了件衣裳,我便坐到妆台前候着。
无意间往外一瞥,我才惊觉,桃花竟已落尽了。
玉兰挑着衣裳回来,见我看着窗外,便笑道:“小姐,今儿正巧是放灯节呢!”
放灯节啊,倒真是巧。
何熠不只把我忘了,也把裕敛和凌欢忘了,裕敛气愤不已,扬言要将何熠打一顿。我知他是为了教我开心点,便也配合地笑笑。
自三皇子府出来,我只觉有些头晕。
往常他说烈酒呛人,可今日我三杯下腹,竟仍觉毫无滋味。
“玉兰,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玉兰应了我一声。
这条花街还是如同往日那般繁盛。如那年一样的,繁盛。
我站在街头,听着喧闹,便不由往曾经那个小摊上走去。
可我看到了心中日思夜想的那个身影。
我脚步顿住,看着他拿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逗一个姑娘开心。
那女子被吓了一跳,扬手作势要打他,他便笑着跑开。
他从我面前跑过,一个眼神都不曾给我。
我突然好像忘了怎么呼吸,只觉心痛到了极致。
我可以接受他了无音讯,可以接受他忘了我,但我,接受不了他爱上别人。
我情愿我看错了,可我怎么会认错呢,那张脸,是我日思夜想,便是做梦都会梦到的一张脸啊。
我抬手捂住胸口。
何熠啊。你叫我该怎么办。
玉兰正站在门口等我。
见我提着个兔子灯回来,明显舒了一口气。
我若无其事的笑笑,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接过我手中的灯,将我迎了进去。
我摩挲着手中的木簪子,心想,不碍事,何熠总会有一天能想起我。
我用了一个月,一针一线,将喜服绣完,便到了他迎娶我的日子。
母亲站在我身后,给我梳着头,从头梳到尾,却不发一言,喜婆子催了几句,她才停下,哽咽着对我说:“卿卿啊,若是…若是何熠待你不好,便回府来,爹娘永远在这呢。”
说罢又慌忙擦了擦泪,让开了身子,让喜婆子帮我上妆。
红盖头覆上,我眼前便只余了一片红。
我由喜婆子引着,抱了抱我娘,便往外走去。
过了火盆,我听见喜婆子说,新郎来了。
他来了吗。
我感觉我的手被拉住,从盖头底下的缝隙中,我能看见,是他的手。
他来了。
我在婚房中静静坐着,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才不由紧张起来。
等他掀了盖头,我该对他说什么呢。
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我不会碰你,”我听见他说,“我已有心悦之人。”
往日所有的心痛都不如此刻猛烈,我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他亲口对我说,他已有心悦之人,而那人,不是我。
我忙拉下这红盖头,看见的却只是他离去的背影。
“哈哈……”我笑出声来。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大将军府没什么规矩。
我在房中用完早膳,便遣人在院中植了株桃树。
往日在家中看惯了,如今没了总觉得空落落的。
种树的下人见我有兴趣,便和我说了好些,末了,他告诉我,“夫人,等着来年三月,这桃花便能长得极为繁盛,可好看哩!”
我笑着应了声好。
临近午时,玉兰匆匆回来,带回了那些我不知道的事。
“小…夫人,奴婢方才去打听了,将军府内还住着位姑娘,名唤林露清,说是将军的救命恩人,”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将军府的下人说……将军平日拿她当块宝似的宠着。”
我听完,微微点了点头,便继续吃着粥。
她是宝,那我是什么呢。
用完午膳,我小憩了一会儿,便带着玉兰出了院子,打算去转转这个何熠自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将军府装饰极好,雕梁画栋,连池中的鱼儿都无比可爱。
我站在湖旁喂着些锦鱼,突然听闻一声熟悉至极的“卿卿———”
鱼食便撒了一地。
我不可置信的转过身,看到的却是一个女子。
何熠在她身后无奈的看着她。
原来不是“卿卿”,是“清清”啊。
林露清看着我,转身对何熠说:“将军,既已娶妻,便好好待她吧。”随后便跑走了。
何熠看了我一眼,终是追了上去。
“夫人……”
“无事。”我摆摆手,将难受的滋味咽下去,说道:“回去吧。”
凌欢邀我去府上吃茶。
我拿着小鼓逗着她的小儿玩。
凌欢看了我许久,突然发声问我:“卿卿,你真的甘心吗?”
我敛下眉眼,“不甘心,又能如何。”
“卿卿,”她拉过我的手握住,“你得争一争了。”
争。我从不曾想过,爱是要靠争的。
我又弹起了《关山月》。
一曲作罢,仍未有人来。
我不禁笑起来。我怎么争啊,便是他的影子,我都见不到。
我甚至不知,我在这将军府的意义是什么。
我喜欢上了喂湖里的鱼,每日每日。
在湖边亭子里休憩时,有时能看见林露清。
她很自由。是的,自由。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跑,肆无忌惮的大笑。
她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生机勃勃。而我,却是后院一朵只待凋零的花。
我小啄一口茉莉茶,一时间有些恍惚。
我好像有些忘了,曾经的我也是如她一般的。
那时我最爱穿红衣,热烈勇敢,府上规矩严,我便偷着跑出去,骑着我的马儿驰骋。
我怎么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凌欢曾问我,怨不怨。
我想,我是怨过的。
我怨何熠会忘掉我,我怨林露清无忧无虑,便得到了何熠的心。
我将最后一口桃花酥送入口中,和着苦茶咽下。
当真是苦,入口便苦,余味也是苦的。
我安然地在将军府中过着我的小日子。
何熠虽不曾来过我院中,但也不曾苛刻过我,只当没有了我这个人。
我也好像忘掉了所有的事,玉兰都说我近日的笑多了起来。
可她不知道,有些事是忘不掉的。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会听到那一声 “卿卿。”
是何熠贴在我耳边,唤我“卿卿。”
当我醒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空。
所以我开始学着不抱幻想。
是以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有些不敢相信。
他皱眉问我:“方才弹得是何曲子?”
我鼻头一酸,强忍着眼泪,回他:“名唤《长相思》。”
他却似头晕般摇了摇头,将我的希冀一笔带过。
“今日宫宴,收拾一下,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便转身离去,竟是连一个眼神都不舍得给我。
我低下头扯扯自己的裙摆,自嘲的笑笑。
卿卿啊,怎么还在抱有幻想啊。
19
宫宴的酒摆了一桌,伺候的宫侍说是为招待使臣,特意取来的陈酿。
我饮下一大口,不想是烈酒,竟被呛得连连咳嗽。
何熠在我身旁皱了眉头,抬起手来抚了抚我的背。
我心头一跳,直直的看着他。
他却住了手,面上带着些疑惑,旋即收回,便不再看我。
我嗤笑一声,一口饮尽。
宫宴上煞是热闹,堂中那一群女子正翩翩起舞,好看至极。
我醉眼朦胧,却不期然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
那人见我看向他,笑意更浓,冲我遥遥举杯。
我眯起眼细看,发觉是个生人,便没了兴致,不再看他。
醉意和着热意一齐涌来,闷闷的,我手撑着额头,恍惚间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在马车上了。
何熠正看着我,我对上他的视线。
他迟疑的开口:“听裕敛说,我曾认得你?”
我点点头,心道何止是认得。
“……他还说,我曾心悦于你。”
我握紧帕子,抬起头问他:“那你记不记得?”
他摇摇头,回我:“毫无印象。”
我扯扯嘴角,“那便忘了吧,总归是过去的事了。”
我不能怪他,谁都不曾有错,他也并未负我。
我闭上眼睛假寐,略过了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还能说什么呢。我想。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回府时,林露清站在门口等着他。
何熠方一跳下马车,她便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
他一把揽住她,说着我听不到的悄悄话。
我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
他曾只身踏入我的心房,如今,他揽着另一个女人,一步一步,离我而去。
我已经许久不曾失眠了。
可今夜辗转反侧,却仍毫无睡意。
我将红木匣子里的信取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灭了烛火。
我舍不得,哪怕是虚无缥缈,也终归是个念想。
凌欢知我心情不好,约我去柳堤游船,我也不想每日憋在这府中,答应下来。
玉兰给我挑了一件水蓝色云雾烟罗衫,又仔细着给我绾了发上了妆,这才准许我出门。
我到时凌欢已在吃茶了,她摆摆手喊我过去,又给我倒了一杯。
“这可是皇上御赐的好东西,专门拿来给你尝尝。”
我轻抿一口,只觉唇齿留香,不由喟叹。
凌欢抚掌一笑,说:“过几日我遣人给你送些去,你且收拾收拾,咱们先去堤上转转,等晚些时候,再去游湖。”
我点了点头,帘子便又被撩了起来,裕敛先迈进来,身后又跟着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子。
裕敛同我打了招呼,又说:“这位是北境使臣北堂凛。”
北堂凛同我与凌欢随意施了个礼,就自顾自落座,斟了杯茶。
我看凌欢与裕敛都不甚在意,想与他们亦是好友,便随了他。
他却转身面向我,语气轻佻地冲我说道:“这位姑娘,好生面熟,可是见过?”
我不解的看他,他向我挑了一下眉。
那双眼睛……倒是像极了宫宴上冲我举杯的男子。
“姑娘可是想起来啦?”
我喝了一口茶,慢慢回道:“我已为人妇,不便称姑娘。”
北堂凛虚往后靠了靠,不在意地说:“不唤你姑娘,莫非唤你夫人?”
我尚未来得及点头,他接着说道:“我瞧着你如今怕是二十都不到吧?唤你夫人,岂不是生生将你喊老了,还是姑娘好听些。”
我便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裕敛不知从哪学的文人骚客的习惯,非要泛舟湖上,对月吟诗。
我瞧着那小舟,摇摇晃晃,看着便不稳当,心内惴惴。
果不其然,我从岸上踏上那小舟时,舟身一晃,我便一个踉跄,身后那人一下子扶住了我。
我吐出一口气,方要道谢,就听到一声戏谑:“不想姑娘还是个热烈人儿。”
我挣开他扶着我的手,径直进了舟篷。
听过北境民风开放,倒是不曾想连使臣都是一番浪荡子的做派。
小舟已驶入湖心,裕敛站在外头吟着酸诗,凌欢说要去给他披件衣裳,却没再回来。
舟篷里便只余了我二人。
我深觉不妥,待了一会儿,就起身欲往外头去。
“卿卿。”
我脚步顿住,回身看向那个叫住我的人。
北堂凛勾着嘴角,托着下巴看着我,又张口道:“你小字唤卿卿,是不是?”
他眼中饱含着顽劣的笑意,可我仍收住了脚,坐回了他面前。
“你怎知道?”我心内疑惑,却隐隐有一丝希冀。
“嗯……”他状似思考的歪了歪头,又冲我笑道:“我猜的。”
…….
甚好。我想北堂凛此人,是有些毛病在身上的。
我回府时,已是深夜了。
将军府只留了廊中的灯,连下人都已睡下了。
四周一片寂寥,我便沿着廊子慢慢地走,慢慢地想。
北堂凛此人虽令人生厌,今日那句“不足二十”却是点醒了我。
是啊,我如今尚不足二十岁,怎就生生教这情爱绊住了呢?
“何人?”
我惊抬起头,才发现我竟不觉走到了湖边亭内。借着月色,我能看到何熠的轮廓。
“是我。”我轻轻开口,放低了脚步走上前去。
他便看着我坐下,不发一言。
哪怕夜色中看不真切,我仍移不开眼。
满亭酒气。
“将军怎独自在此饮酒?”
想说的话在口中打了无数个转儿,仍是藏在了后头。
他不应我,只是又饮下一杯。
我便也不再言语,只专心看着他。
我觉得此刻的何熠,是属于我的。
“对不起……”他突然开口,“我负了你……”
声音带着被酒磨砺过的低沉。
我抿紧了唇,看着他又吞下一大口酒。
“对不起……”
我突然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
“何熠。”我走到他身前捧住他的脸,让他能看到我眼中的认真,一字一句,“你从未负我,亦不必对我心怀愧疚。”
“你现在既过得开心,那便这样过下去。”
“不要再纠结过去种种,何熠。”
“我不想成为你心上的负担。”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轻轻凑过去,在他额间落了一吻。
我少不更事时,曾陪娘亲去看戏。
台上人咿咿呀呀的唱着,我听不甚懂,便问娘亲:“娘,他们在唱什么呀?”
“他们呀,他们在唱情。”
“情是什么呀?”
娘亲笑开来,摸摸我的头顶,“卿卿如今尚小,自是不懂个中滋味。情啊,是个迷宫,一不小心,便会迷了路。”
我揉揉头上的两个小辫,“那要是迷了路,怎么出来呀?”
“卿卿呀,你要记得两个字,放开。你若是迷了路呀,便想着放开,就能从迷宫中出来了。”
我那时似懂非懂,仍笑着跟娘亲说:“卿卿记住啦!”
放开。
我从何熠身前退开,看向天边那轮弯月。
娘,卿卿好像,从迷宫里出来了。
我不知道醉酒后的何熠能不能记得我说的那番话,不过自那日起,他便开始常来我院中找我,我想他是记得的。
他什么都不做,只在我这里喝杯茶,渐渐地开始同我谈谈闲话。
竟像是回到了好多年前。
入冬后他便不常来了,屋里虽是放了暖炉,仍不算暖和,我便教人搬了张榻放在炉边。
冬日天冷,人也变得懒散。
临着过年,父亲托小厮送来了许多东西,甚至还在盒底偷藏了许多银钱给我,我便都仔细收起来。
凌欢也给我送了好些,不过是些吃食和话本子,她在信中特意说,话本子是北堂凛托她给我的,说是北境独有,教我看看他们北境的好风光。
我起初不以为意,最终仍是耐不住闲暇,拿了一本看。
北境当真是美的,书中描绘的人、事、情、景,都给我展出了一副从未见过的画卷。
我看的入迷,正要换另一本,却从夹层中掉出一页纸来。
上面龙飞凤舞留了几个大字:卿卿,北境与我,俱在等你。
这人还是这般浪荡。
我扬起嘴角,旋即起身翻出红木匣子,将这纸片放在了最上头。
娘给我来信,说我已是将军夫人,理应操持将军府中的过年礼,可我确是什么都不懂的。
何熠只遣他的随从来告知我一声,教我不必担心,他已一切备好。
将军府便喜气洋洋过了个新年。
我看着天上的烟火,轻轻闭上了眼睛。
“卿卿余生,不求情爱,只愿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林露清来找我时,我正为话本子中爱而不得的女子流泪。
她气势汹汹的冲进门,我抬起泪眼看她,她便偃旗息鼓。
我顺手擦了眼泪,示意她入座,她这才开口:“我来找你,不为别的。”
“我想同你打一个赌。”
玉兰给我端了茶来。
“什么赌?”我问她。
“我会离开三个月,这三个月,你若是能让何熠再爱上你,我便不再回来,若是不能,我希望你能与他和离。”
我细细打量她,神色认真,不似作假。
我竟一时不知该说她是聪慧还是蠢笨。
林露清的赌约,在我看来,是无理取闹。
我大可守着这将军夫人的名头,在府中待着,直到何熠想起来,然后苦尽甘来,幸福美满。
可我仍是答应了。
她此时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只凭着何熠对她的爱,放手一搏。
赢了,她便是受人尊敬的将军夫人;输了,她拂衣而去,潇洒世间。
那我该凭借什么呢?
林露清离去了,玉兰气的跺脚。
“小姐,你糊涂啊!答应她作甚!”
我指尖点点杯壁,叹了一口气。
糊涂难得,难得糊涂啊。
林露清说到做到,第二日便没了踪影。
想来何熠是知道此事的,也不曾去找人寻她,甚至来了我院中。
我想了许久,终究是不曾问出口。
大抵是心照不宣。我若问了,反倒是难堪。
我便这样陪他喝酒吃茶。
有一日,他带我去骑马。
他说北境的烈马我不能骑,专给我挑了一匹温顺的小白马。
我想我曾经的驭马术也是得过父亲赞赏的,便趁他不注意,一举跃上了那烈马。
“将军,”我于马背上笑望着他,“这马我能骑。”
何熠沉下脸让我下马,我一扬缰绳,马儿便跑起来。
北境马烈,跑起来也极为迅猛,风打在我的脸上,教我睁不开眼。
等我从马场转了一圈,何熠还站在原地。
我将马儿拉住,他就走过来,伸给我一只手,接我下马。
不料我的脚被马镫勾住,身形一晃,便要摔下来,他上前一步,将我接进了他怀里。
他说:“卿卿,往后莫要这般冒失了。”
我本以为我会欣喜如狂。
何熠唤了我“卿卿”。他眼中重新有了我。
我手撑在他胸膛上,隔着衣裳,我能察觉到他的心跳。
我该高兴的。我愣愣的想,可为什么我的内心生不出一丝欢喜,而只觉悲哀。
窗外的桃树抽了芽,吐了绿意,再过不久,便要开花了。
树下有了荫,我便搬了琴,于树下弹曲。
何熠起初只静静站在树下,听我弹琴,后来索性命人抬了椅子,日日来听。
最后一日,我抚完一曲,将弦上的落花拭去。
“这曲子……叫什么?”他问。
我轻轻拨弄着琴弦,回他:“《关山月》。”
“甚是好听,”他略一点头,“不妨……你教教我?”
我手顿住,回身望他,笑弯了眼。
“好啊。我教你。”
何熠,这首曲子,我还给你了。
三月到了。
我唤了丫鬟来帮我染丹蔻。
我爱净,指上向来空无一物,可今日不知为何,突然便觉得有些寡淡。
玉兰自外头回来,凑到我耳边,轻声对我说:“夫人,那位回来了。”
我手指一动,丹蔻便染到了指甲外头。
回来了啊。回来了好。
我低头看着指甲上的红艳,那般浓郁的红,竟显得我的指节有些苍白。
要说再见了啊,我想。
窗外的桃花开得那般繁盛,我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当年。
当初他从桃花树下走来,往后我的悲喜便都是他。
往事一幕一幕在我眼前划过,面上一股热意,我伸手拂过,掌心一片濡湿。
“玉兰,我们该走了。”我启唇。
玉兰不发一词,径自去收拾行装。
我缓步走到桃花树下,折了一枝桃花。
遣人撰写的和离书静静躺在桌上,我细细研了墨,提笔写下了我的名。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想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日暮渐渐落下,玉兰说已收拾妥当。我点了烛火,将红木匣子拿出来。
北堂凛的信仍在最上头,我想了想,将它收在了荷包里。
余下的是带不走的了。
我看着一封封信笺在焰上化为灰烬,然后被风吹散。
去了风里,便再回不来了。
第二日清晨,何熠在门口将我拦下。
他看着我肩上的行李,却什么都不说。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我走啦,愿你往后安好,嗯……也愿你幸福。”
他抿住嘴角,冲我说道:“你可以不走。”
“何熠,”我的笑意淡了下来,“你贪心了。”
他握紧了拳头,再看我一眼,慢慢让开了身子。
踏出府的那一刻,我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明朗。
“小姐,咱们去哪呀?”玉兰在身后问我。
去哪呀。
“先回家去吧,已许久不曾见过爹娘了。”
我看向远方茫茫山河,此间事了,我想去北境,看看那话本子中的世界。
我回了家中,娘亲抱着我哭了一通,我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父亲为我设了宴,我好好吃了一顿。
我央了娘亲为玉兰寻个好姻缘,又同父亲说了我要去北境的打算。
父亲连连叹气,仍是为我备好盘缠,他说:“卿卿若是开心,那便去罢。”
我还给凌欢去了信,祝她一切都好。
我启程那日,跪于父母身前,拜了三拜,一拜为还养育恩,二拜以恕女儿罪,三拜只愿父母百岁,长久康健。
府门前立着何熠,他手中牵着那日在马场,我骑的烈马。
他将缰绳递给我,对我说:“卿卿,愿你平安。”
我冲他笑笑,翻身上马。
“驾——”马儿驰骋,奔跑在风里。
我往后一看,他们的身影已看不真切,便不再回头。
城门在我身后关上,也关住了过往种种。
城外有一茶肆。
我将马儿绑在外头,便进去歇脚。
老板为我泡好了茶,虽不是好茶,却胜在清爽解渴。
一把折扇重重拍在我桌上,吓得我心一跳,我转头,那人却一下舒开折扇,坐在我面前。
那折扇挡着脸,只余下一双眼睛。
“这位小娘子,往何处去啊?”
这声音怎这般耳熟。
我低头饮茶不应,听他继续说:“瞧着是往北方走罢?不妨与我同行啊。”
我仍是不答,他“啧”一声,便要靠近我,我便瞅准时机,将折扇一把夺过,露出一张错愕的脸。
许久不见,北堂凛竟然看着顺眼了些。
我将折扇丢给他,结了银钱便往外走,他连忙跟上,却叫老板拦住要银子。
我就坐在马上,笑看着他,待他出来,一夹马腹便跑起来。
“哎——你等等我啊——”我听见他喊。
笑意爬上我的嘴角,前方长路漫漫,如此,倒也不算无趣。
-全文完-
番外一 何熠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我有一个爱人,我常唤她卿卿。我梦见我同她的欣喜,梦见我同她的悲伤,我梦见我牵着她的手,说我不会放开,我梦见她在我怀中,睁着在黑暗中仍晶莹的眸,跟我说“我等你回来。”
她在等我。
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努力瞪着眼睛,想要窥探她的容颜,可每一次,在我要看见时,我总陷于更深的黑暗中。
终于有一日,眼前好像有了一缕光,再然后,我睁开了眼睛。
“你醒啦?”我听见一道温柔的声音。
“……卿……卿?”我费劲力气吐出这两个字。
“嗯?你怎知道我名中带清?”
是她。我想。我吐出一口浊气,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身旁已经没了人。
我试着动了动身子,只觉疼痛难耐。
那女子端了碗东西进来,见我醒着,笑着对我说:“你可总算醒了,再不醒我这小医馆都要赔钱了。”
她轻手轻脚将我扶着坐起来,一边喂我喝药,一边问我:“你是何人啊?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我皱眉回想,我记得我是本朝将军,记得我此次带兵来攻打北境,甚至还记得我自乱葬岗中摇摇晃晃爬起来,往南走。
我好像什么都记得,可又好像,忘了些什么。
我突然想起那个梦,那梦在我醒来时就已经忘了大半,如今刻意回想,竟只记得那一声“卿卿”,和她惯常拿着的手帕。
“哎,你张嘴啊,药都流出来了。”
女子不满地嘟囔一句,又拿起手帕给我擦拭嘴角。
手帕…….这手帕……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卿卿,我回来了。”
我后来得知,她全名为林露清,我便叫她“清清”。
我告诉她,我是大将军,待伤养好,便要回朝复命,届时便带她一起走。
她很开心,日日细心照料我,慢慢地,我感觉她爱上了我。
我应当也是爱她的,我想。
初入将军府,她像一只小燕子,蹦蹦跳跳,然后回头对我笑。
我喜欢她对我笑,因为我隐隐觉得,曾经有一个人,也是这样对我笑的。
那个人就是她。
我入宫复命,皇上拉着我问了许久,又叫了御医来给我诊治。
御医说我伤了脑袋,有些事或许不会再想起来了。
我耸耸肩,不甚在意。
皇上最终赏了我大堆东西,这才放我回府。
我走出宫门,那群老头子围着我对我嘘寒问暖,我心中不甚厌烦,随后,我便看见一个女子。
她看着我,眼神热切。
我淡淡瞥她一眼,不知是何时惹得桃花债,竟追到宫门前来了。
当我得知陛下赐婚时,我是无措的。
我应当是娶清清为妻的。
我亲去找了陛下,陛下对我说,这是太傅第一次跪下求他的事,若是毁约,难报师恩。
清清便同我大闹了一顿,我费了好多心思,才安抚住她。
待到放灯节那日,我放下了手头事务,带她去花街游玩。
她左挑右捡,最后在一小摊子上驻足,我顺手拿起旁边的面具吓她。
我好像做过这样的事。
清清被我吓的花容失色,我却暗自皱眉。
不是这样的,不应当是这样的。
不知怎的,我眼前好像浮现出一个人影,我曾这样吓过她,而她笑靥如花,看不真切,仍是看不真切,我只能看见那皎皎如明月的眸子。
清清打了我一下,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我看她怒气冲冲,便笑着跑开。
方才是幻觉吧。一定是的。
成亲那日,清清不甚高兴。
我同她保证,我只是接她回来,其他的事,一概不会发生。
我曾听老人说,成亲时,掀了盖头便代表生生世世不相离,是以我那日只去看了她一眼,教她死心,而未掀她的盖头。
成亲后几日,清清闹着要看我名义上的夫人,我怕她徒增烦恼,拦着不让她看,她却以为我在私心袒护,同我吵了一架便跑了出去。
我无奈地唤了一声“清清”,那女子却转回头来,直愣愣地看着我。
原来是她,那日宫门前的女子。
我陡然心生不喜,清清冲我说了句胡话,又跑走了,我便抬步去追。
那日皇上宫宴,特命我携带家眷,我便第一次踏入她的院子。
我不喜这女子,但我不能否认,她的琴弹得极好。
我在院外听她弹完一曲,这才踱步入内,问她曲名。
“名唤《长相思》”
名唤《长相思》?
好像也曾有人,对我说过“名唤《长相思》。”
那时好像有满地落花。
我摇摇头,只当又是幻觉,丢下一句“在门口等你”就转身离去。
是幻觉么?怎么感觉如此真切又模糊?我捶捶脑袋,好像忘掉的,真的是很重要的记忆。
我没想过那女子敢饮烈酒,她猛地呛住,我便伸出手去替她抚背,她一下子看向我,我才惊觉我这动作做的莫名自然。
怎么回事。我皱紧了眉头,收回了手。
怪事。我分明是不认识她的。
她喝醉了酒趴下睡着,裕敛来同我敬酒。裕敛说我俩曾是朋友,我打心底也不觉生疏,便默认了这个说法。
“何熠,你当真忘了吗?”
我疑惑的看向他,他努努嘴,指着我旁边这人说:“卿卿啊。你当真忘了卿卿吗?”
“我……曾认得她?”
裕敛饮下一口酒,“那是自然,你从前可是相当稀罕她呢。”
“她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就忘了呢。”
他的话犹如一块大石,在我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我突然遍体生寒。
若真是如同他说的这般,那我便是个罪人。
我又同清清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她跟我说:“何熠,你的心已经不纯粹了。”
我无法反驳。
我前往湖边亭,喝了好多的酒。我好像醉了,又好像还清醒着。
半梦半醒间,我看见了那个“卿卿”。
我听见她说,她不怨我,我听见她说,她想让我快乐。
她身后是皎洁的明月,而她的双眸,比明月还要皎洁。
我开始时常去看她。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待在她身边。
清清第一次那般正色的同我谈话。
她说:“三个月,何熠,我希望你能看清你的心。”
荒唐至极,可我却荒唐的答应了。
卿卿,卿卿。我开始发觉,我梦中的女子,是卿卿,而非清清。
卿卿陪我走过三个月,最后一日,她教我弹了《关山月》。
她跟我说,这是我的曲。
第二日,我将清清接了回来。
她高兴极了,抱着我唤了一遍又一遍。
我一夜未眠,我想了一夜。
我甚至想,卿卿可以留下的,我可以劝说清清,教她做妾。
直到卿卿对我说:“你贪心了。”
我贪心了。我惊觉内心的丑恶。我竟然,贪心了。
她一步步走远,我想,那便这样吧。
小厮收拾着她曾住过的屋子,突然递给我一个木匣子,里头静静躺着一支桃花簪子。
我将它拿出来,紧紧握在了手中。
我还是娶了清清,我已经负了一人,便不可一错再错。
我自以为我毫无纰漏,直到清清临终。
她对我说:“何熠……你心中有她……”
我拭去她眼角泪水,我只能一遍一遍,对她说“对不起”。
我终究,是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