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禁大烟 | 我的伊甸园

      我和批沙寨真正密切起来,僾尼人不再把我当作客人,是在我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

      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到寨子里宣讲毛主席的"老三篇"(毛泽东的三篇经典短文,《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一到晚上,全寨人都聚在阿媲家。他们很喜欢这件事,乃至后来连一句汉话都不会说的人,也能字正腔圆地用北京话背诵"老三篇"。

      顺便说一下,僾尼人很热爱毛主席,虽然他们对社会主义,或者说现代工业社会的认知,仅限于政府分发的铁锅、线毯,但他们仍然热爱毛主席。甚至带动边境那边的人也热爱起来。缅甸人过来赶街,常常要买一张毛画像带回去供起,八成把毛主席当作了转世佛陀。

      有一天,阿利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骄傲地敞开衣襟,我赫然看到,一枚毛像章就别在他的胸膛上!皮肉之间插进钢针,不几天就会溃烂,那枚像章周围已然伤痕累累。阿利的举动着实令我震惊,我自以为"无限忠于领袖",但比起他自愧不如。阿利呀阿利,说你什么好呢?僾尼人的爱憎,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表达吗?

      当年,我就像个牧师一样,天天到寨子里去宣讲。但这并不是那件大事,下面才说。

      一天我正在宣讲,竹楼里忽然飘出一股说腥不腥、说骚不骚的怪味,回头一看,几个阿伯蜷曲在床上,就着油灯吞云吐雾。我问阿利"什么味儿?"他若无其事地答道:"吹大烟。"

      什么?吹大烟?!

      过去只在电影中看到的镜头,此刻就在我身后真实地上演。只见两个阿伯对向而卧,中间是一盏油灯,他们用签子挑起一小块褐色软膏,在灯火上细致地、极有耐心地旋转烧烤,待那东西膨胀冒烟,就一下子塞进烟抢,乘势猛吸几口。片刻享受之后,又开始烧下一个烟泡。看着阿伯身形歪斜、神色迷离的样子,我怒从心头起!

      这就是历史上引起一场战争的那个鸦片烟么?!眼下,在我宣讲伟大领袖之时,竟有人公然吸食,是可忍,孰不可忍!因为不仅我,就连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受到了嘲弄。

      其实鸦片本无罪,还是重要的医药原料,危害在吸毒。有意思的是,当我在祖国最南端的批沙寨禁大烟的时候,我大妹妹正在最北端的黑龙江农场种罂粟(当然,她们的收割工具是严格管理的,使用后要上缴)。云南也有长期种植鸦片的历史,“滇土”还是名牌,吗啡含量很高。

      解放后,虽然全国禁绝了以毒品为目的的鸦片种植,但在西双版纳境外不远处,緬泰老三国交界地,就是国际著名的毒品产地"金三角"。前文说到的国民党93师残部,靠种鸦片生存下来,成为金三角最大的毒枭。自由出入境的边民们,可以很方便地用盐巴去换。因此这里压根没断掉吸大烟,即便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极其强大的1968年。我们不过是初来乍到,少见多怪罢了。

      不过,当晚我还是如临大敌!回到生产队,几个同学闻听也亢奋异常,连夜准备标语、宣传画,从东亚病夫一直画到鸦片战争。第二天我们风风火火把全寨人赶到寨中央,挂上宣传画就慷慨陈词。但僾尼人大眼瞪小眼不明就里,对中华民族的历史更是一头雾水。担任翻译的阿利也急得满头大汗,因为,就那天我的讲演而言,僾尼人的词汇少得可怜。最后我只好略去林则徐、东印度公司,指着那几个狼狈不堪的阿伯喊道:"你们抽大烟,把家里那点儿盐巴都换了烟土,那点儿猪油都点了烟灯,日子还过不过啦?"没想到这几句大实话,倒引起阿媲们的热烈响应,群众,终于被发动起来了。

      接下来,我们把烟鬼们锁进生产队的谷仓,除了家里送饭,严禁闲人出入。头几天谷仓里鬼哭狼嚎,老司务长出了个主意,用包谷酒灌他们!十几天后,里面终于安静下来,打开门,阿伯们蔫头搭脑,委曲地看着我。不过,神情中已然没有了痛苦。那天晚上,寨子里燃起一堆篝火,在忠字舞、语录歌的伴奏下,阿伯们极不情愿地把烟灯、烟枪丢进火里。至此,继1838年虎门销烟之后130年,批沙寨禁烟运动宣告胜利。

      那一晚,我难以成眠。入夜,似有乐声飘来。推开门,只见月色朦胧,夜雾正从山林升起,又顺着山谷流溢到操场上,一个身影捧着芦笙、伴着乐声踏雾而来。我怀疑这是梦境,但近前细看,那吹芦笙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熟悉的阿伯。

  早就听说阿伯是远近闻名的芦笙手。他吹的芦笙,欢乐的曲子让人起舞,哀伤的调子叫人落泪,但那只是一个传说,我从没听他吹过。而此刻,他笑眯眯地说,戒烟以后,饭也香、睡也甜,他这是特意跑来为我吹芦笙……

      遗憾的是今天,听说毒品在云南那边再度猖獗,大烟升级为海洛因,最简单的易货交易发展成为毒品产业;尤其是听说帕那----当年生产队的僾尼族职工、一起参与禁大烟的翻译,后来也染上毒瘾。这些消息,除了令我悲哀,很难再唤起当年的义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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