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深患有人格分裂,他在自己的脑海中臆造了一个女性人格,并和她谈恋爱。
每次去看望他的时候,我觉得又同情,又可笑。去看望他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我,碍着有点亲戚关系,又是一个大学的同学,时不时去陪他说话。于是他便不厌其烦地向我一个人讲述他和“她”的故事。他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月光,是一个听起来很虚幻有浪漫主义的名字,身份是他的师妹。他的床位在窗边,他经常望向窗外,似乎他的月光会循着医院草坪的那条小径袅袅婷婷地来看望他。
真可怜。
每次我去看望吴深他总会跟我讲一些新的有关月光的事情,他的月光如何地给他带来一些有趣的小礼物,如何给他讲外面听来的有趣的故事。有时候月光会给他说一些七零八碎的社会新闻,什么夫妻不睦对簿公堂,又比如邻里纷争吵闹扯皮,他又兴致勃勃地讲给我听。这显然是从床头那些小报杂志上看来的,有时候我去的时候吴深在检查,我就无聊翻了翻杂志。他讲的故事有一些我在书上看到过,作者写的高潮迭起,这类事情比月光要吸人眼球。
他无疑把各种自己的记忆嫁接在了“月光”身上。月光这个形象,若不是提前知道是一个分裂出来的人格,在吴深的讲述中几乎令人信以为真。吴深把各种小情节与细节都讲得很详细。
在他的情节里,月光的确就从医院草坪的那条小径,袅袅婷婷地来看望他了。
月光一米六四的个头,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中分长直发,不大不小的眼睛,不大不小的鼻子嘴巴,爱笑,就是大学女生里最常见的类型。爱穿一些文艺衫搭配裙子小短裤,穿个帆布鞋,白色的穿破了买了粉色的,粉色的穿坏了买了天蓝色,最近又穿回了白色的。吴深吐槽说:“她就是循环往复,不过我就喜欢她这点,简单,不像别的姑娘一样老是缠着男朋友问穿什么好看。”我心想有别的姑娘愿意搭理你么。 月光背双肩包,小熊图案的,兔子图案的,Jansport的纯色背包也背过。上大学,学的法律,也进了社团,在一个读书的社团里当秘书干事。
我最反感这一类型的姑娘,没有理由,就像我讨厌流行的 Jansport纯色背包,觉得怎么就到处都是呢。但是不能跟吴深说,我怕他勃然大怒,把我扔下楼去。月光就是一个普通到无聊的女生,但是在吴深的讲述里无聊得栩栩如生。
除了那些狗血横飞的市井新闻,月光还会给吴深讲学校的事情,比如学校东北角的花坛里来了一只掉了一半毛的脏兮兮的猫。她于是撇了眉毛苦大仇深地跟吴深说:“好可怜啊,如果我能养就好了,可惜宿舍不让养。”吴深于是对我说:“哎你说宿舍怎么不让养小动物呢”。我于是脑子里对吴深说:“老兄你是人格分裂不是智商崩溃。”
我回答吴深:“是啊是啊。”
月光给吴深讲学校里的师兄师姐,谁谁谁评了奖学金谁谁谁拿了竞赛金牌,好厉害啊!也讲过谁谁谁谈了恋爱又和别人上了床,啧啧啧。我等着吴深给我讲啧啧啧后面的故事细节,但是吴深停了:“哎,真为这种人感到悲哀。”我:“......”
我:“是啊是啊。”
月光隔三差五地会向吴深抱怨社团里的事情多啊成员难相处啊不乏说两句坏话。也讲过哎呀这个社团怎么这么无聊啊早知道进别的社团了不过在这个社团也算缘分大家在一起也有情感了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令人不舍我会继续下去的。吴深:“哎,小女生,就是带点小矫情。”语气爱意宠溺。单身的我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又转念想我怎么倒霉到连一个假想的女生的狗粮都吃,长叹一口怨气。吴深:“你叹什么气啊,她有什么不好的么。”
我:“不是不是。”
吴深:“你讲话怎么这么无聊?!”
我:“是啊是啊。”
吴深:“......”
吴深还老爱讲他以前带着月光骑单车在江边大桥上飞驰而过的事情,他一脸沉醉地说那时候夕阳是多么多么美啊,映在他心爱的姑娘的脸上红红一片,姑娘的裙子在风里飞舞,桥上的支架倒映在裙子上一条一条的,像条鱼。我:“在风里飞舞?没有走光啊?”吴深:“她穿了安全裤......你怎么尽想这种东西?!”
吴深和姑娘山盟海誓啊,我要带着你住进一环的大房子,海景房,家里养一只猫。我:“剃了一半毛?”吴深:“滚。”
自此之后我从江边大桥过的时候我眼前总会浮现姑娘的裙子,在风里游。
吴深不放过伤害我的机会,他说你也赶紧找个裙子会游泳的姑娘呗。我说我找不着。我恶向胆边生,我说月光不就现成的么,我娶她好了,看你这病怏怏的样子,是个聪明的也要我不要你了,你什么时候才搞得到海景房。
吴深眼睛一眯:“你敢?”然后他又自信满满地说:“月光才看不上你呢,她真心的很,和你这种铜臭味的人不一样。”
我成心要恶心吴深,于是深情款款地对他说:“不然我们搞基好了,你看我看望你这么多次,多么真情。”
吴深:“???滚!!!”
打闹归打闹,闹完吴深安静了下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吴深说:“你说我这肿瘤什么时候治得好啊。”
我:“不知道。”
吴深的床位是7号,在他的床位边上镶着铭牌,中间暗红的电镀字“7”,旁边四个角用很幼稚的贴纸分别贴着“L”、“O”、“V”、“E”。吴深抱怨说月光带来的那些吃的东西吃完了,摘的乱七八糟(我给的形容词)的花都被清出了房间,一点东西都不给他念想,只有这四个小小的贴纸,让他回味佳人。他经常抚摸贴纸,摸得都起边了。我觉得有点生气,因为那些好吃的特么都是老子带给他的。至于贴纸,我闲着没事向护士打听过,是上个病号一个小姑娘留下来的。
但是吴深视若珍宝,我看着不是滋味。就像看着一个只知道傻笑的疯子,你觉得他可怜,可是他未必不快乐幸福。
吴深在这里接受治疗的意义,是把月光从他脑海里杀掉,或者像《24个比利》那样,融合成一体。
但是看着他那副怡然自得的表情,你会觉得夺去他臆想的恋人是不人道的。如果他失去月光这个寄托,他要怎么办呢。他父母在国外,是我只在童年记忆里见过的学工程的一脸冷漠的叔叔阿姨。这个生病的儿子,或许已经被放弃了,只是花钱托医,再用点礼品笼络了我爸妈赶我来看望他。不过我倒是愿意来看望他,这个大学老乡,听说了这种奇病于是一脸看热闹赶来观赏,但现在听他讲了很多月光的事,我觉得我要是走了,他就没人来分享这些事了,他会憋死的。
一开始我非常不耐烦。因为我知道月光是一个臆想人物,看着吴深傻乎乎地把她当真,会有种恨其不争的感觉,甚至恶毒心起千方百计地用语言扼杀这个角色。我经常诘问着吴深各种他没法圆上的细节,比如月光送的小礼物都哪儿去了,再比如月光都上什么课了她什么时候司考。于是吴深又愤怒又伤心,因为他回答不上来。他冲着我发火,认为我不信任他,觉得自己孤独,被世界抛弃。甚至后来他不断地修改月光的各种细节,努力地圆谎。看着他的迷茫而坚持,我终于被他的固执打败,他的人格分裂是好不了了。
但是医院显然不这么认为,毕竟他们只有治疗这一件事情可做,不然他们怎么挣钱。那个五短身材的医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领着吴深去治疗,回来的时候吴深情绪低迷。有两次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在那儿低低哭泣,让我五味陈杂。
吴深和我说起月光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但是我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因为吴深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注视窗外的小径。
于是有一天吴深果然逃出去了。他是去找月光了。我是上着课接到了医院的电话,是那个五短医师的声音,特别着急的问着吴深能去哪。我隐隐地有种替吴深出气的快感,说我哪知道,你们医院怎么连个人都看不住?!五短医师顾不得我口气的恶意,让我有消息告诉他。犹豫着求我别告诉他爸妈,匆匆挂了电话。
恶气出完了,但是我还是得去找吴深。一个精神病死在外头或者把别人搞死怎么办。
我先去了那个掉了一半毛的猫的转角花坛,一拍脑袋,我来找吴深又不是找猫。
于是我转头就去了法学院。我不由想吴深把月光想象成一个法律系的姑娘,是因为他是想学法律吗?听说他当初选专业的事情和他爸妈闹的不愉快,但是还是认输去学了工程。
还是因为法律系妹子漂亮?啧啧啧。
吴深瘫在法学院楼下的长椅上。
我说:“你在这里干嘛呢?找月光?”
吴深说:“怎么能没有这个人呢?难道她瞒着我休学了吗?......还是她改了名字?月光是她小名儿?”
吴深喃喃不休:“可是留着长直发爱穿文艺衫帆布鞋的女生......怎么没有呢?”
我心想,大哥你去路上一找不满条街都是吗。
吴深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行道。留着长直发爱穿文艺衫帆布鞋的女生三五成群地经过。
吴深突然抬头定定地看我:“他们没有骗我。”
我知道吴深说的是医生。我知道上面的句号其实是问号。
我顿时觉得空气都凝结了,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被空气堵的难受。吴深的眼睛里带着疑问,带着希望,带着不安和不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知道我的回答可能决定了这个故事的走向,或者说月光的生死。
想了一会儿,我轻轻地对吴深说:“没有。”
吴深许久没有说话。我把他领回了医院。
我一路上忐忑不安,不知道他是否就此死心。甚至还连带着惋惜叫“月光”的姑娘,仿佛她真的不幸早夭。
我眼前又仿佛看见那像鱼一样游的小裙子,和穿着裙子的姑娘。带着风从江边大桥刮过,突然就跃进了江里,变成了一尾鱼钻到水底不见了。吴深在江边从早站到晚,又从晚站到早,眼睛直直地盯着水面,让人不禁想这个人的生物钟是不是就此停止了。
吴深静静地躺在床上,突然说到:“我想吃你上次给我买的那个牛排杯,能帮我买吗。”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冒出这个要求,还是无言地去帮他买了。我走到楼梯口突然想到我没问他口味,于是又转头回房间。
吴深不在他的床上。不祥的感觉在我心中炸开。
我疯一样的冲向窗口边向外看,不见他踪影。吴深?!这么一会儿他又哪去了?!!!我于是又转头扎向门外,被五短医师拦了下来。
五短医师说:“这么急干什么呢?该检查了!”我又气又急地说不出话来,病人又不见了检查什么?!
五短医师想起了什么又对我说了一句:
“以后看完杂志记得放回原位,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