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客栈之柳上月

“他死了。”那孩子长的精神,眉眼有七分眼熟,我恍了恍神,许久才想起来这张脸。

“阿江?”

段青竹不记得自己是哪一年生的,淳元二十三年,我才七岁,他就已经自觉一把年纪了。

彼时年关将至,师父自称要去江南赏花,扔了我一人看店,虽然我也不知这腊月寒冬哪来的花,但他向来是如此不靠谱。

大年三十,城里烟花漫天,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着鹅毛大雪一起炸开。我在客栈外的马棚边上堆雪人,这撑船的路过,看了一会儿,递给我两颗红枣做眼睛,我一高兴,便拉他进门,搬了师父半窖的好酒送与他喝。

他喝醉了,就同我说,他叫段青竹,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段青竹。

我于是认真的点点头,告诉他,我叫叶重娘,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叶重娘。

这大概是我们最正经的一次自我介绍了,打那以后,不是他提着我的衣领喊小鬼,就是我揪着他的胡子叫老头。

如此十数年,相安无事。

阿江领我去与段青竹道别,他在前,我在后。

这条路走了十数年,按理说我闭着眼都能摸过去,但如今一步一步,步步都走的心惊胆颤。

“我有许多年没见你了。”

“嗯,”他闷闷的应了一声,“阿公也许久没见叶姐了。”

段青竹住在山阴寒江边上,是个撑船的,刮风下雨,没有一天歇息的时候,哪怕是大浪滔天,他也能把人安全送到对面去。

但他是个怪人,撑船从来不收人家的银子,吃穿都靠打渔换钱。

我常瞒着师父去找他,每次去都提一壶酒,站在岸边上学那些来往的江上客喊撑船的,他就收了网,摇船回来请我吃烤鱼。

江上人人都喊他撑船的,我也这么喊,八年转瞬,日子久的我都快忘记段青竹这个名字了。

直到后来有一日,我听见师父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在江湖上,这句诗通常被用来形容两个人。

据说这两人少年时候俱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拜了同一个师父,学了一身本事,只是一个自幼宅心仁厚,一个却嗜杀成性。这二人多年来谁也不服谁,年年都要相约打一架,年年都未分出个胜负来。

后来打的烦了,便不打了,找了个地方讨生活去。一个造了一方木舟,船底碗大个破洞,来往几年也没见沉,一个搭了一座茅屋,总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去捕鱼,从来没空手回去过。

一个是蓑笠翁段青竹,是个撑船的,一个是寒江雪柳上月,是个打渔的。

时至如今我也不知道师父当初同我说那话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只是打那以后,我许久都没敢再去寒江边上,师父的酒也许久都没再莫名其妙的丢过。

万一他是嗜杀成性的那一个呢?

我常常这样想,却又忍不住朝山北方向张望,万一他不是呢。

这样一来,便磨蹭到了年关时候,师父照例找不着人,以往我年年都带了酒菜去山阴脚下的茅草屋,今年我正迟疑着,他却自己来了,还牵着个小孩儿,七八岁模样,生得浓眉大眼。

“这孩子的父母都死了,”那撑船的朝我讨了一顿年夜饭,“他姓段。”

柳上月告诉我,他已经替段青竹活了十年了。

段青竹后来转行做了船夫,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柳上月也转行做了船夫,却是因为段青竹。

段青竹一辈子有数不清的仇人,却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儿子和一个朋友,后来儿子长大成家了,女人病死了,他也觉得活够了,长剑一挥,给他唯一的朋友留下一叶破舟和一身罪孽。

段青竹的剑已经多年不出鞘了,最后一次见血,是他自己的。

柳上月在自己的茅屋旁埋了段氏夫妇,又将段青竹的破船补好,以后刮风下雨,都去江上渡人,遇到有落水的,十个有十个都是他救起来的。

大家都喊他撑船的,但若有来往商客问起名字,他便会很认真的告诉那人,他叫段青竹,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段青竹。

那人多半会以为他有病。

柳上月自小就是个固执的人,他用段青竹的名字独行寒江十余年,救过数不清的人,也算赎了故友一身罪孽。

那孩子就是后来的阿江,是柳上月从土匪刀下夺回来的,也是他养大的,自小便跟着他在江上撑船。

他一生都忘不了父母被土匪杀死的那一刻,但他也一生都记得,自己有个祖父,在寒江上撑船,他叫段青竹,是个好人,也常常教他要做个好人。

“听说你死了。”我到的时候,那撑船的背对着我坐在屋里喝酒,一杯接一杯,头发全白完了。

他闻言也不回头,又拿了一个杯子放在对面,满上一杯酒,语气颇为愉悦,“小鬼来啦。”

我笑了笑,进门坐下,上下打量他,“你这胡子如今不要我拔,自己都快掉光了。”

他哈哈一笑。

“骗我来干什么?”我佯装不耐烦的敲敲桌角,“你明知我师父与段青竹有仇,偏却还要来烦我,若我他日落了个欺师背祖的名头,你可负责?”

“段青竹早就死啦,你连个死人都不放过。”他笑眯眯的瞧着我,“今日叫你来也无他事,阿江年岁大了,你吃了我这么多年烤鱼,得给他找个媳妇儿。”

“你也喝了我多年的酒。”我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要出门,嘴上却一个字都不肯吃亏,“放心,你若死了,我必定十里欢送,吹锣打鼓,举家合庆……”

“那就劳烦掌柜的了。”

我背对着他,一步步离开,想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朝对面举了举杯,或许眼角也一如既往的扬了三分。

我的师父,叫叶长亭,是个酒鬼。

但是只有我知道,他喝酒不是为了解馋,而是为了治病,当然或许西山顶上的和尚和道士也是知道的。

不过他以前是个啰里吧嗦的落魄书生一事,恐怕却只有我知道了。

据说他少时曾见人比武,一拍大腿就跑去劝架,从女娲造人讲到四书五经,结果那其中一人凶得很,回头就给了他一剑,虽然外伤无碍,但剑气入骨,他五脏受损,多年来都靠这药酒吊命。

伤他那人叫段青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后来归隐西山山北,改行做了船夫,别人提起他都称蓑笠翁。

所以我的师父便来山南开了一家客栈,顺带养活了我。

他说,他打不过那人,但是自己年轻啊,看着那人先死也是解恨的。

我许多时候都觉得段前辈没能一剑捅死他是个失误。

此事我许久之后方才知晓,玩笑归玩笑,但听闻此事以后,我心里总归有了隔阂,也难怪那人总叮嘱我,去寒江时要瞒着我师父。

其后五年,我再不曾踏入山北半步。

今日山北那边传来消息,那撑船的死了。

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我笑了笑,关了店门,带上所有的人,大张旗鼓的朝山北去。

一路锣鼓喧天、笑声不断。

“你若死了,我必十里欢送、吹锣打鼓、举家合庆,叫天下人都知道,段青竹这个人一生无愧、定归极乐,连死都是高高兴兴的。”

“那就劳烦掌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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