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气 智慧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
“大知閑閑”,真有大智慧的人,他是有范围的,有道德的标准。“小知閒閒”,小聪明的人,閒閒,玩小聪明,懂了一点点,自己以为了不起。那是小智。
“大言炎炎”,炎者,炎光也,火烧得很大,光明很大,所以也是炎光。说的大话大道理,等于放光动地。“小言詹詹”,小道理詹詹,看起来好像有所建立,但并不究竟。
所谓“魂交”,是魂跟气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其寐也魂交”,真正睡着了,神气两相交,所以第二天精神饱满;没有睡好的话,神气没有交媾,那样就不行了。“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像花一样,神跟气都充沛了,因为他两个相交了一夜。睡够了,咚,起来,充满了气与神,花一样张开了。
前两句讲智慧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中两句讲说话的境界;后两句讲睡着了及醒了的境界;六句话其实都相关的,神气充足的人智慧就高,精神充沛有大智,不充沛只有小智。神气充足的人,就是大言,不充足的人小言。这都是由神与气两个东西来的。
下面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魂魄分开了。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
这是形容心理状况,它说普通一个人,不懂神气相交的道理,所以睡醒后,一接触到外界的环境“为构”,就整天用心思,勾心斗角。“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里在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斗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很妙,形容人都在欺骗自己。“缦者”,好像把东西密封起来,外表涂上油漆,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窖者”,心中不停地在打主意。“密者”,他在那里保密。缦、窖、密者,庄子一句话“日以心斗”,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消耗掉的,及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再恢复。“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魂魄精神都没有了,所以对这个世界万事都很讨厌,灰心到了极点,嘴巴也封起来了,问他什么都懒得回答,摇摇头,没有兴趣了。
“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快要死的那个心,一点阳气都没有。这一段,庄子形容人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到达了那可怜的境界。
心态 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
虑”是思虑、思想;“叹”是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所以由虑而到叹;再由心理的变化进而到了“慹”,就是佛学所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于内在的执著,而表现于外的形态,就是“姚佚启态”。“姚”就是放任,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浪漫,开放,随便;“佚”就是懒惰;“启态”就是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乐器是空的,也就是虚的。尤其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灵也要很清虚空灵,没有杂念,然后才能发出优美的音乐声。这就是乐出虚的道理,是一种观念。道家的解释则不同,认为是乐(勒)出虚,一个人心里太高兴的时候,气散了虚了;高兴到极点,或悲哀到极点,都可以造成人的死亡。这两种说法都成立,重点在于不管是乐(岳)出虚,或者是乐(勒)出虚,只要人的心理同生理作用,向外发展得越厉害,就越空虚。尤其是高兴,越高兴气越虚,心境也越虚;如果向内收缩,闷在里头,则“蒸成菌”。因为心理的作用,使生理产生了变化。我们郁闷的心境久了以后,生理上容易产生许多的病。
生命存在与意识流注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
我们的心理与生理,互相变化,昼夜相代。
“而莫知其所萌”,可是我们找不出来心理变化作主的是谁,“已乎,已乎!”算了吧!算了吧!“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既然找不出生命的来源,只好把昼夜活着的既有现象,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了。“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差不多吧!彼就是物,我们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他(身体),显不出我的作用。我又是什么?灵魂。如果没有“我”这个灵魂在身体内,则这个身体只是肉架子,一点用都没有。“非我就无所取”,你能够这样去了解的话,“是亦近矣”,就差不多了。
主宰是谁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妄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若说有一个作主宰的,“而特不得其眹”。眹是找不到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的我来。找不出生命的真正主宰,而主宰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只有在我们每天生活中,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己信”,好像觉得我是在动啊!这个东西好像就是我。“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他的形状。
究竟爱的是什么?还找不出来,所以说,虽然是有情但是无形。
“百骸”,他讲这个身体百骸,是很多的骨头凑拢来的。“九窍”,人身上有九个洞,两个鼻孔、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嘴巴,七个在头部,身体下面两个,一共九窍。“六藏”,身体子里头有五脏:心、肝、脾、肺、肾;六腑:大小肠、胃、胆、膀胱、三焦。“骸而存焉”,把这些东西合起来,变成一个机器叫做人。庄子这个说法,与以后传来的佛学说法一样。
“吾谁与为亲?”哪一样是自己最亲爱的?“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或者是说,你这个生命存在的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自己都很喜欢。“皆说之乎?”这个“说”字,同“悦”是一样的。“其有私焉?”或者说,特别爱眼睛?特别爱嘴巴?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如是,像这样仔细研究下来,没有一样喜欢,也样样喜欢,因为那都是属于我的,是我的生命。这等于一个皇帝,万臣子民都属于他的,都是他的孩子眷属。
换句话说,这个身体是生命存在暂时之所属,等于房子及财产的产权是属于我的,但是他毕竟非我之所有,生命结束了,它也就不属于我了。所以说这个身体,生命的存在,“如是皆有为臣妾乎?”或者说,“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理论上讲,这些子民个个都很可爱,但是他们彼此之间,“不足以相治乎?”彼此都不服气,彼此都不友爱。“其递相为君臣乎?”这是说身体的内部互相作主,是民主的。“其有真君存焉?”找找你的身体,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东西存在?“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庄子同禅宗一样,处处是话头,讲到某一个地方,给你一个问题,他不给答案。他有没有答案?好像又有答案。
迷悟不二
你找找看,在我们这个生命存在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你找找看。“如求得其情与不得”,假定你找出来了,好像找到了,有一点影子,或者是找不出来生命的主宰,“无益损乎其真”;他说都没有关系,找到了,对现有生命不会多出来什么;找不到,对现有生命也少不了什么,还是照旧地活下去。对于那个真正生命主宰来说,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它,对它都没有损益。
这几句话,等于后世禅宗所讲的迷悟不二。开悟了与不开悟一样,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样的,迷悟不二,不二是没有两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真宰是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死也不生,永远就是这样。不管你懂不懂得它,它仍是一样。
既然迷悟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掉也一样嘛!找这个真宰干什么?为什么又想要懂得它呢?这些理由在什么地方?
下面告诉你,如果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一有了父母给我们这个身体,有了这个生命,你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是活着在等死。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我们现在这个生命,看起来是存在,实际上,说白一点就是活着在等死。我们这个生命活着,“与物相刃相靡”。与外界的万有,与物质世界的一切,彼此像一把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也互相在侵害。在侵害的当中,彼此又觉得很享受,所以相刃相靡。实际上,我们这个生命,“其行尽如驰”, “行尽”一天天向前走,走向那个尽头;“如驰”像马跑一样的快。“而莫之能止”,停止不了,没有办法把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不亦悲乎!”多可悲哪!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一辈子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役役”做别人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做自己身体的奴隶。成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啊,一无所成地跑掉了。“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苶然,这个茶是形容。苶然,就是这样的。“疲役”,为生命疲劳到极点,这一辈子做奴役都在疲劳状态。“而不知其所归”,结果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一个人活到长命百岁万岁,活着有什么用呢!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他说,你活了一百岁的时候啊,那个心情同小孩的心情完全两样。我们明天的心情同今天的心情,也都两样。形体变化,“其心与之然”,你心理随着体能的影响也变化了,这是真正的大悲哀。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或者是说,只有我自己没有明白,没有悟道,是茫茫然莫名其妙的。“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中也有人找到生命的本来,并不茫茫然的吗?
谁是 谁非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
一个人如果跟着自己的心理状态,成立了一个观念,各有立场,各有主观,“而师之”,认为自己这个是对的,是最高明的,然后用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谁独且无师乎?”哪个人心里没有一个老师啊!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一套真理,有一套理论,认为自己都很高明,悟道了。这一种心理状况,“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他的这个道理啊,不需要另外拿一个逻辑或思辨的方法,来研究替代。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者”。这是观点上面的自取,构成了一套理论,构成了一套哲学。下面一句话,整个的分数给你打零分。“愚者与有焉”,愈笨的人,愈认为自己的理论高明,愈认为自己对。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未成乎心”,假使一个人,心里没有一个主观的观念,没有成心“而有是非”,绝对客观地看一切的事物,看一切的现象,庄子就说了一句名言,“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动身到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说从前就来到了。这就是说,一切的是非,都是因为空间时间观念而产生的。这是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情感与思想,而产生的是非观念。至于形而上那个真正的真理,那个是非,就是万象都在动,它始终没有动过。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是非。那个是非是泯除了是非而称做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个是哲学最高的观点了。因此后面就讲:
真正的是非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除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就是主要的“因果不灭论”。一般那个是非存在,是形而下的是非,不是真正的是非,形而下的是非靠不住,是师心自用的。形而上绝对的那个真理,泯除形而下的是非之外,别有是非;叫做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做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他说“是以”,就是所以,“无有为有”,在那个形而上的本体上,真理方面没有东西,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的无何有之乡,也就是《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所讲“亡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是真的是空吗?宇宙万有怎么来的?真空生的,从真空里头来的,无有变成有,是无中生有。这个宇宙是这样来的,生命也是这样来的。但这不是唯物论那个思想“无有”,那个“无有”是断见。“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呢?我告诉你,就像智慧最高的大禹王那样,他都不能了解。吾独且奈何哉!”那么叫我们一般人有什么办法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