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阑珊处,相遇知是谁?

青玉案·元夕

辛弃疾(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姑娘的新衣裳整齐叠放在一个方形的木托盘里,是玫红的短袄和淡豆沙色的长衬裙,短袄的衣角处绣着几朵盛放的桃花和嫩绿的枝叶。

她懒懒地坐在窗边,双眸直望着淡墨般的天幕。“哎……月儿何时上?”

小丫头翠儿提着新扎的白玉兔的花灯跳着进来。“姑娘,姑娘!你看这兔儿灯可好?”翠儿歪着头遐想片刻,又对姑娘说:“马上就掌灯了,夜饭用过后,咱陪姑娘上街去!”

“又是兔子!年年也就这些玩意儿。罢了,上街后你提着自己玩儿吧。”姑娘鄙视这年年岁岁不变的兔儿灯,总觉得这灯和人一样,恐怕又没什么特别的。

上夜饭了,家中老小团坐了三桌,又是一番哄闹。那些爱热闹的小孩儿和未说人家的青年男女,早早宣告吃饱喝足,催促着各自的侍女仆从提灯上街去。

那一条街的花灯把天色染得金红,直逼天上的仙官神女也下凡来一同热闹。各色花灯挂满树杈枝桠,如同老树忽然受了春恩,竞相开出花朵来,颇有老妪簪花之感。

街边空地上的杂耍戏子,又搬出那一套家伙什儿,吆喝的吆喝,收赏钱的收赏钱,表演绝技的只管使出看家的本领卖弄着。

“划察——”一声响把人群冲散,散射出万道金光,四面八方都被点亮,忽而金光变成了星点子,纷纷簌簌地坠下来,那些冲得高的铁花,还没接上地气就失了光华,消失于夜色人群。

人们尚未回过神来,又被人流拥推着向街心上去。原来是豪门显贵的车马相约着赏灯,这次来的车马前前后后有十余架。那些高头大马神采奕奕,比人还有些看头。它们拉着的车门角上挂着香囊,门框车顶都依着礼制规格雕了神兽鲜花,好不神气。

坐在里头的夫人小姐们偶尔撩起窗帘向街上望一眼。那街上的人群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朝里看,似乎在看国宝一类的珍奇。

不时还有好操心的闲人说:这是谁家谁家,有怎样煊赫的背景;这是哪家的车马,他们家的公子才华横溢,是谦谦君子;那是谁家的,他们家有三位千金,个个貌若天仙,其中还有个能文善诗的;那是谁家的,出了个浪荡公子哥儿……

听着这些闲言碎语,街上的许多少女拉长了脖子向那大马上张望,若是有公子哥儿也恰好向街边扫了一眼,碰上某个姑娘含苞欲放的眼神,那可不得了,那被瞧见的姑娘的脸蛋儿要红上三五天才能褪出原来的肤色。

“姑娘,要我说啊,这些公子们也怪可怜的,街上这么多好看的女子,他们偏偏看不得,要把正人君子那一套摆出来今晚用,在马上目不斜视的。不如寻常人家的孩子,倒可以借着如昼的灯光寻找自己中意的人儿。”翠儿嘟着嘴,紧紧凑在姑娘的耳朵上说。

姑娘回头眯着眼睛看了这小丫头一番。“呵!我倒忘了你已长大成人,小脑袋瓜会想事儿了。今晚你也踅摸个意中人可好?”

“姑娘开什么玩笑,以后不同你说心里话了!”翠儿低下通红的脸,手指捻着提灯笼的细棍儿来回转。

“闹元宵喽——闹元宵喽——闹元宵喽——”长街上传来汉子们洪亮的声音。

有身份地位的坐定登高楼的好位置,身份地位稍逊的,也有街馆临窗的位置,普通百姓就贴着街边站定,都等着看使花船、舞龙灯的人们穿街闹红火。

姑娘照例坐在以往的街馆窗边位置,这是她家里和商家预定下的位置,多年来没有更改过,为的就是防止家里的夫人女儿们被元宵下哄闹的人群挤着伤着。

这次坐在姑娘对面的是外地来的远房表妹,一个极为标志的可人儿。白皙的脸孔点缀着一双漆黑的明眸,粉嫩的嘴唇犹如常常被泉水滋润着,柔软、欲滴。这表妹的家世不错,不久举家便要搬来京城,此次随母亲前来便是先看看京城的好人家,也让那些夫人们看看她,好为她的婚嫁做打算。

表妹的眉毛本是极淡的,来了京城后向姐妹们请教了最新的蛾眉画法,恰好元夕赏灯用上了。本来就生得天下无双,再加上这神来之笔,引得周围和登高楼好人家的夫人纷纷领着自家的公子来相看。

不多时,表妹的侍女在她身后咬了几句耳朵,表妹便微红着双颊,笑语盈盈地去了,座位上余下一段茉莉花的香味,经久不散。

姑娘看了一阵表演,顿觉心内寂寥空虚,回头看了看表妹,她还跟着她的母亲与一位贵妇人攀谈,淡烟一般的衣裙把她衬得更像一朵枝头的鲜花。

“翠儿,你看楼下的人群,他们怎么有那样多的欢乐?还有那些公子哥儿,他们结伴作文斗诗,好像也很热闹……为什么偏我们要坐在这冷板凳上给人看?”

“我只知道男子们干啥都行,女子就要端淑,至于为啥……我可真真不知道。”翠儿挠了挠头,正看见一位打扮贵重的夫人向这边张望,还时不时扭头与身边的婆子交谈,眼神中流露着满意。

翠儿拉了拉姑娘的衣裳,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姑娘也察觉到了,可翠儿这么一提醒,反而使她有些惊慌失措,满身的不自在,脸蛋儿也有些发烫。

舞龙的队伍闹了一阵走远了,街上没了“咚咚锵锵”的鼓点声,又恢复了笑声、嘻闹声、孩童哭声混杂在一处的哄闹。姑娘见了立刻站起身来抓起翠儿就下楼出了街馆,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低头只管走,一口气走出好远去。

她心里那口憋闷气散了,才停下来。“姑娘走得这么急做什么?把我吓了一跳,什么话都不敢问呢。”

姑娘瞅见街角处有一块青石,便去石上靠着歇脚。“翠儿,明年元宵赏灯咱们不和家里的姐妹一同走,换上男儿的装束,把手上那个千年不变的花灯丢开,大大方方的赏灯。我去求哥哥带着咱们,或者假装远房的表弟,或者当个小厮,都行!”

“姑娘这是挤得热坏脑子了?怎么会有这样逆天的想法!要是给人知道那还了得?!”

“咳!就你胆儿小,换成男儿装束,有谁会认得,我们也不去人多的地方,只不过是换个方式罢了。”

“姑娘怕是要在男子中寻找如意郎君吧?”翠儿不怀好意地笑着。

“去去去!打你个口无遮拦,满脑子歪思的小丫头!”姑娘急红了脸,从青石上挣扎起来意欲走脱去。正要离去时,被翠儿高声叫住。

她一回头,却瞧见一个少年郎在暗处仰面望月。

不知何时起,少年郎出现在青石后;不知何时起,月光如此皎洁;不知何时起,少年驻足不肯离去。忽闪的灯火,映出儿郎朗毅的面廓和挺拔的身形,他渐渐地收回目光,低下头来,若有所思。

木讷冰凉的青石旁,姑娘怔怔地望着他,含水的双眸泛着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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