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城往事


2387年秋,源城,暴雨之夜,浮萍般的雨伞来回穿梭,人群所经之处,水花四溅。

他看着她,抬起又放下装备了加特林机枪的左臂,接着跪倒在地,一动不动。相峙许久的红衣女人犹豫片刻,缓步走到男人身边,半蹲在地伸出手试探,在摸到对方脸颊的瞬间身体猛然抖了一下,她发现男人死了,他的右手紧握注射器的一端,针头全部没入到心脏位置。

雨越下越大,两人的异常举动并未引起太多关注,五十米开外红绿灯栏杆旁站着一名身穿灰色雨衣的神秘男子,他拿起对讲机开始汇报:“23号任务失败。”说完便消失在了雨雾之中。



凌晨三点,源城市区报告了一起凶杀案,死者被发现时双膝跪地,心脏中心位置插着一支致命的注射装置。

两小时后,源城警局刑事科。

“死者来自西部最大的黑帮组织天耀,其体内的影像存储装置已被销毁,我们得到的只是一具毫无价值的尸体。”绰号“猎人”的警探站在全息影像前负责本次案件的讲解。

猎人本名昭烈,因其毒辣高明的抓捕手段而被冠上了这个具有特殊含义的名号,他是源城刑事科里最好的警探,城内没有任何罪犯敢于挑战他的权威。

六年前,一个叫做“小花豹”的武装走私头目曾明确表示过不服,他安排手下把提前录好的带子送到警局以示挑衅,带子里公开播放他们运送武器的录像,小头目以为自己在警局安插了耳目便能逃过一劫,谁料赔了夫人又折兵,出卖他的正是那个“百分百可靠”的内部线人。

执行任务前,猎人没有说出任何关于行动的具体细节,他特意要求所有参与人员关禁闭,期间只有一个人偷偷跑了出去,于是被抓了个现成。猎人把背叛者带到小黑屋,关上门独自审讯,谁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出来的时候,倒霉鬼的裤裆湿了一大片。

根据猎人的要求,内鬼虚报信息,毫无防备的小花豹以为警方还在傻傻地兜圈子,正独自站在天台上唱着歌,然后就被包围了,嚣张的小头目被吓得尿了裤子,与警局的倒霉鬼不同,他的裤子湿在了另一边。

小花豹事件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于挑战猎人,源城也成了南部最安全的城市。

当发现死者来自天耀组织的时候,猎人一度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或许,这只是有人伪装成天耀成员,企图逃脱追捕罢了!”可是,男人的胳膊上装着加强版的生化加特林,六十毫米口径,火力足以摧毁一架低空飞行的战机,如此大的手笔,除了天耀,他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

所以,死者身上的银色纹章是真的,他们来了!

“来了......你去通知总部,就说源城出现破坏者天耀的活动痕迹,申请协助。”猎人恢复镇定,匆忙下达指令,刑事科内一阵躁动。所有在警务系统工作或工作过的人一定都听说过破坏者天耀,他们来无影去无踪,走到哪里哪里便会出现恐怖袭击事件,机场、航天站、芯片总控大厦以及智能医疗中心等核心部门首当其害。天耀做事毫无目的,拒绝任何谈判,仿佛是为了破坏而破坏的。

一时间,源城内人心惶惶,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南部城市带。天耀的到来像是地震、海啸一般,本体尚未到达,余波便已提前完成了任务——制造恐慌。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近半年过去,出入口紧闭的南部却迟迟没有迎来天耀。

被吓坏了的人们纷纷跑到街上庆祝,连续三天,所有酒吧的酒全部售空,有些人甚至会为了一杯啤酒而大打出手。

在靠近源城西区的某条小巷里,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高大男人正站在一家叫做“波点”的小酒吧前,酒吧的门高不足两米,他几乎是靠着蛮力挤进去的。

男人十分淡定,进屋后径直来到吧台,对着侍者指了指。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女侍者边问边打量着,她从没见过如此强壮的男人,胳膊几乎与水桶一般粗。

“蒸馏伏特加,百分百纯度。”

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语气低沉。

按照吩咐,侍者很快端上了酒瓶与杯子。

她刚想倒酒,男人立马伸出手抢过瓶子,一饮而尽,一时间,吧台周围的客人全部凑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强壮男人一口气喝光了整整九百毫升的纯蒸馏伏特加,面对如此壮观景象,酒吧里掀起了一阵尖叫声,推搡之中,一个下巴扎着辫胡的光头肌肉男走了过来,相比于前者,他更高大一些。

“你,有种!”光头用右手对着自己半裸的古铜色胸肌锤了一下,如此不起眼的小动作又引起一阵欢呼,人群中不知是谁怂恿了一句:“比一比!是男人就跟酋长比一比!”很快,整个酒吧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靠近墙角的位置特意为两人开设了赌桌,神秘男人胜,一赔三。

绰号酋长的大块头举起沙包大的拳头,频频转身炫耀、示威,神秘男人十分平静,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要了酒。

“你,单挑!”光头举起拳头做出威胁,有种如果不同意立马狠狠揍你一顿的感觉,不仅如此,他还当着对方的面往装满伏特加的酒杯里啐了一口浓痰,“吭......吭......”的声音弄得起哄的人愈加兴奋,因为他们知道,无论谁,在面对此般侮辱的情况下,必然会起身反抗,被挑衅者只能在喝酒与决斗之间二选一,第三条路也有,那就是为整个酒吧的客人买单。

“吭......吭......”光头继续制造着恶心的憋痰声,神秘男人眉头一皱,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对方的额头,当所有人包括光头在内都以为对方只是个满身肌肉的娘娘腔的时候,得意的挑衅者突然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倒了下去,两名好事者赶忙将其扶起,同时放声大喊“杀人啦!”众人见状赶忙开跑,无奈酒吧的前门太小,七八个人同时被堵在走廊里,谁也出不去,机灵的赶忙朝后门逃窜,沿着安全通道边的窗户爬了出去,过于胆小的则躲在桌子底下,双手抱住桌腿,天真的以为神秘人会看不到自己。

起哄的人群做鸟兽散,神秘男人在喝完第三瓶伏特加以后,才慢悠悠的走向门口,堵门的逃亡者非常识趣,纷纷侧身让道。

待警方赶到时,行凶者早已不知去向,目击者们只记得他能喝三瓶纯蒸馏伏特加,胳膊比水桶还粗,其它具体细节一概不知。



三周后,源城东新区某高层建筑内。

“报告长官,目标已进入抓捕范围,请指示。”汇报者带领一支行动小队正埋伏于二楼房间,过了一阵,对讲机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进入广场时抓捕。”“是!”

指挥本次行动的正是猎人,他带的另一支小队埋伏于广场另一侧三层高的小楼里。经过两个星期的调查,警方最终确定了行凶者的活动轨迹,下午两点或晚上十点,神秘人准时外出。

几十把枪同时瞄准男人,墙壁后只听得到粗重的呼吸声。

凶手的警惕性极强,每走一段路就会停下来回头观察一阵,确定安全后才继续往前走。从小道折进主路,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尽头,左拐三十米便会进入广场区。

男人走到大道尽头后开始左拐,广场近在眼前,他只要一只脚踏进广场,行动队立马便会开枪。

神秘人继续前进,猎人做着预备的手势,同时下达命令:“二队,电击枪准备,一定要抓活的。”

本次抓捕行动的保密性极高,猎人特意从上面申请了一批离子武器,特制子弹击中目标会触发高能量电离启动器,瞬间电压八万伏,一枪便足以放倒一头大象。但即使如此,猎人的内心依然忐忑不安,酒吧里的光头死得十分离奇,检查结果显示,被害者死于颅内高温,站在解剖台前的猎人看着空空如也的头骨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离奇的死法,几乎是同一瞬间,“天耀”两个字出现在了脑海里。

“他们真的来了!”震惊的猎人甚至开始自我怀疑,作为源城最了不起的警探,他为什么会感到害怕?如果连城市的守护者也退却了,最终该由谁来拯救这座城市或者整个南部呢?

他趴在一楼的窗户边,思绪杂陈,目标每走一步,猎人的心便会咯噔一下,仿佛是踩在了他的心脏正中,终于,神秘男人的一只脚踏入了广场,行动队的枪支全部上膛,千钧一发之际,意外的一幕发生了,二队所在的建筑物遭到炸弹袭击,待所有人反应过来,目标早已不见了踪影。

“该死!真该死!马上呼叫救援。”二队所在的房间内浓雾缭绕,显然是毒气弹。

十二分钟后,救援车辆到达,猎人刚想进去,一名身穿医疗部门制服的年轻男子拦住了他。

“长官,毒气成分不在官方目录内,您不可以进去!”

“什么意思?”

“气体存在未知风险,甚至有扩散的可能。”

猎人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气冲冲的离开了现场。

三天后,二队最后的一名幸存者死在了医院里,正如医疗部门的预测,未知毒气存在巨大风险,所有接触者都需要进行隔离治疗,猎人到达过事故现场,按照规定被关了起来。

“叫你们长官过来,我要出去。”他对着玻璃猛拍个不停,走道里的医生完全不予搭理。

其所在隔离室内仅有一台过时的小型彩色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新闻:“今日凌晨四点,城西机场发生爆炸事故......”

猎人睁开朦胧的双眼,四处打量着。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捆住了,身下是一台大型的白色医疗设备,对面站着一名戴口罩的医生,“昭烈长官,您好!”医生的态度近乎恭敬。

“我在哪?”

“医院!”

“放开我!”

“您感染了新型的群孢病毒,您的队员已全部遇难,只有您没事。”

“什么?他们......他们......他们......”听闻噩耗,猎人的势头瞬间跌落谷底。

“是的,群孢病毒的分裂性极强,撑的最久的一个也不过两天。”

“这是第几天了?”

“第十天!”

“你是说......”

“是的,您的身体与一般人不同。”

“什么意思?”

“您的基因被改造过。”

“不可能!绝不可能!”猎人绷紧身子尝试着挣脱。

“长官,请不要激动。”

“我还有案子!还有案子!你聋了是吗?他们来了!来了!”被困的猎人大喊大叫,医生见状赶忙抽出注射器对着反抗者的左胳膊扎了下去,没一会,病人再度回到昏睡状态。

观察室外,一名戴浅蓝色口罩的高大医生走了进来,“我来吧!”说着,新来者一把接过报告单,待原来的医生离开后,关好门,然后摘下了口罩,露出的那张脸竟与酒吧里和广场上出现的那个男人的脸一模一样。



半梦半醒之间,猎人的耳边不断传来一个声音:“是他们,是他们,是他们......”他努力睁眼,却发现眼皮异常沉重,神秘的耳语者继续重复着,直到眼前出现一组处决画面,画面里,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围着一对年轻男女,两人双手被缚,低着头跪在地上。

趁警卫不备,微卷长发的男人侧过身对女人说了一句话,她刚想起身大喊,立马挨了一记重重的棍击,一时间鲜血混着脱落的牙齿从口中涌出。男人没有反抗,他绝望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默默流下了眼泪,同时天开始下雨,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

“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猎人。”

“猎人是谁?”

“源城最好的警探。”

“你来自哪里?”

“我生在源城。”

“不,你不是来自这里,你来自西部。”

“不可能!”

紧接着,猎人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组军队集结的画面,墨绿色的装甲车与武装战机正忙着巡逻城市内的街道,士兵们四处搜捕,被抓者全部被塞进一辆白色的密封卡车里。

迷失的猎人试图理清头绪,混乱中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叫声,“咿呀!咿呀!”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异常清晰,仿佛穿越了水泥、钢铁与时间。随着婴儿的啼哭,装甲车不再开动,战机降落,士兵们放下手头工作,不受控制般抬起头虔诚聆听,一时间,整座城市都静了下来。

猎人顺着声音的方向很快找到了纸箱里的的婴儿,抓捕者与逃亡者一起拖着步子缓缓朝纸箱靠近,交换的新生儿似乎成了奇迹,他这才突然想起,人类早在六十多年前便集体失去了生育能力。

是的,后来的所有人都是试管里的复制品。

2340年初,《新生育法》正式颁布,实际的绝育行动至少要早二十年,期间发生了数不清流血事件。条文规定,所有的个人生育行为均属违法,为了确保法案能顺利执行,军方下达了抓捕令,市民们只有两种选择,主动配合或强制执行。如今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当时掀起了好一阵暴乱,人权组织变身成武装分子,与政府顽强抗争。

如果这个婴儿真的是自然生育,猎人几乎可以确认他的身份——天耀的创立者——“怀抱上帝之光,净化人间罪恶的口号”的创始人,而这罪恶指的正是试管婴儿。他们的父母被存在各分区的基因库里,初始干细胞经过改造与筛选有目的地创造生命,国家根据不同的需要进行专业培养,每个人生来便被赋予了使命......

纸箱里的婴儿继续啼哭,城市里,迷茫的信徒们虔诚地膜拜着。如今的人个个完美,可是他们没有感情,不会哭,从小便不会。

再次醒来,猎人发现自己依然躺在白色的医疗设备上,身着医护服的逃犯站在对面,手里拿着一支蓝色的透明试剂。

“你是谁。”猎人一改暴怒的常态,情绪缓和了下来。

“昭烈长官,您好,我是天耀19号使者。”大块头放下手中试剂,朝猎人走了过来。

“所以,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是!”

“他们是谁?”

“他们是你的父母。”

“不可能,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这是他们的照片。”19号使者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质照片递了过去。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男人的下巴上留着三角形的小胡子,女人戴一顶长长的旅行圆帽,一只手挽着对方的胳膊,两人的穿着十分复古,完全不像当下时代的人。

“他们?”

“是!”

“空口无凭。”

“您的母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她......”猎人刚想反驳,心却骤然疼了一下。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在这个人人完美的时代,患有遗传疾病的人与怪胎无异,迫于无奈,猎人选择了隐瞒实情。

“她叫任欣阮,您的父亲名叫卢星宇,五年前去世的。”

“怎么死的?”猎人突然想起了处决时的画面,一群士兵围着他们,他是如何逃脱的呢?

“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我这次是带着命令来的,天耀23号死在了源城。”

“那个自杀的男人?”

“是的。”

“你们想怎么做。”

“找到她。”

“她?”

“很抱歉,现在还不能透漏太多细节,您有一天的时间考虑,加入我们或者......”神秘使者顿了一下,“或者,成为敌人。”

“你们会杀了我?”

“别无选择。”

说罢,19号使者推着车子离开了观察室。



猎人只有一天的时间,他走出医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源城总局的资料科进行调查。他是个天生谨慎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 他很难说服自己完全相信,何况还是对立者的一面之词。

“源城纪要2340,直走左转,第三排中间位置。”

根据管理员的指引,猎人来到了架子前,2340年的资料有十几厚本,外皮全部使用蓝色硬壳包装,他抱着箱子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猎人翻开目录,快速浏览,在翻到第三本册子的时候猛然停住,他看到了一个名字——卢星宇。

根据目录指引,猎人打开对应页码,资料内容如下:

“卢星宇,男,二十七岁,源城警局犯罪科高级探员......经最高法院判定,被告卢星宇滥用职权,擅自释放两名死刑犯......最终判决,死刑。”

他继续往后翻,然后就看到了任欣阮的名字:“任欣阮,女,二十五岁,源城国立研究所研究员......2339年末曾参与天耀破坏行动,证据确凿且当事人供认不讳,最终判决,死刑。”

看完女人资料,猎人继续翻到最后,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自己的资料。

“他们的孩子呢?”他放好资料,带着满肚子的疑惑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晚上七点,神秘男人出现在了猎人的家里。

“怎么样?想通了吗?”

闯入者躲在暗处,借助灯光,勉强能看清身体轮廓。

“我答应你,但......你要告诉我真相。”

“好!”

“他们......他们为什么会被杀?”

“您的父亲卢星宇并不是试管婴儿,您的母亲也不是,他们想要自然生育......”

“人的基因存在太多缺陷,为什么要拒绝试管实验?”

“昭烈长官,您应该早有预感。”说话间,神秘人走到了灯光之下。

“是的,他们......他们都缺少共情能力。”

“这正是天耀存在的原因,为了人类的尊严,罪恶的试管培养计划必须终止。”

“我该怎么做?”

“等待!”

“等待?”

“时机成熟,我会联系您的。”

说完,大块头随机朝后退去,猎人坐在银色的单人沙发上,双眼怔怔地看着透过玻璃洒在地毯上的沉默月光。

次日上午,源城警局接到了一起报案,警方尚未立案,军方早已提前主动,正满城寻找失踪者。

年轻的助手走进办公室,深鞠一躬后将卷宗递了过去,“长官,这是失踪者的资料。”

“军方的人在干吗?”

“找人。”

“找人?”

“长官,您先看一下就明白了。”

猎人收起高高翘起的双腿,立马开始翻看。五分钟过去,他放下卷宗,长叹了口气。

“将军的女儿?”

“对,听说是天耀的人干的。”

“没有证据,别胡说八道。”

“长官......”助手走到门口望了望,关门后才继续往下说,“长官,有人看到了那天雨夜的事,还记得天耀23号吗?就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别八卦啊!好好工作。”猎人假装不耐烦,挥手将多事者赶了出去。

“将军!天耀!看来真是他们干的。”

他知道真相快要浮出水面,激动的心骤然痛了一下。



源城南区某栋荒废的水泥工厂内,一个身穿黑色紧身皮衣的性感女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头向下垂坠,身上缠着十几道两毫米粗细的银色金属绳,过了一阵,逐渐恢复意识的女人轻轻哼了几声,脚步声随之响起。

她挣扎着仰起头,无力且愤怒地看向神秘男人。绑架者一言不发,先是围着椅子绕了几圈,最后才缓缓开口,“明姚小姐,别来无恙。”

“你......你......你是谁?”女人断断续续发问,受力不均的身体朝右边倒了下去,神秘人上前扶起,然后站回原地。

“还记得天耀23号吗?”

“他死了!”

“是的,当时您也在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天耀损失了一名骨干,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咎由自取。”

“明姚小姐,他是为你而死的。”

“为我,不......不可能!”

“23号的任务是杀了您的父亲......显然,他叛变了!”绑架者转过身叹了口气,又继续往下说,“他爱您。”

“爱?”

“您一定不会理解,因为您是试管里出生的。”

“我父亲是南部军区的最高长官。”

“您以为他爱您?”

“我是他的女儿。”

“即使杀了您,他也不敢对天耀怎样,您难道没想过,天耀为何会存在这么久?”

“不关我事。”女人冷冷地回了一句,同时抬起头开始打量男人。只见其身穿一套深灰色大衣,豪放的梯形脸,水桶粗的胳膊大臂处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数十几个小孔,显然被改造过。

“真是无情,跟您的父亲一样。”

说话间,神秘人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满装黄色液体的微型注射器,不待对方反应,对着女人纤细的胳膊便扎了下去。愤怒的少女逐渐失去意识,再度陷入昏迷状态。



城西郊,咖啡色屋顶的独栋公寓前,猎人停好车,缓缓走了进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三次敲门声过后,披着毛毯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门。

“您找?”

“柳法官,我是为了卢星宇探长的案子来的。”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着,老人便转过身准备回屋,猎人快步上前,一把堵住了门。

“我是为了天耀来的。”

“天......快进来。”听到天耀,公寓主人神色大变,匆忙带着客人朝二楼走去。

“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随便坐。”

“柳法官,叫我猎人。”

“源城刑事科里的猎人,昭烈?”

“是。”

“我明白了,有什么想问的,说吧!”老年法官拉起毛毯,身子陷进了沙发里。

“柳法官,卢星宇探长犯了什么罪?”

“卢......卢星宇,对!是他,他放走了两个极其重要的犯人。”

“谁?”猎人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

“你能保密吗?”

“以我的人格保证。”

打探者态度坚定,老人审慎地观察一番,过了一会,才点头表示认可。

“都与天耀相关,一个是最高当权者,一个是最高执法者,头目的名字叫......叫......叫翼,执法者名叫海王,一个胳膊比水桶还要粗的人。”

“改造人?”

“是的!”

“您看一下,是他吗?”不知何时,猎人竟拍下了神秘使者的照片。老法官接过照片,取出放大镜仔细观察,几分钟后终于开口,“是他!”

“他们是怎么被抓的?”

“将军的圈套。”

“明颂将军?”

“是,他以和谈的名义囚禁了对方。”

“星宇探长为何要放走他们?”

“他是个异类。”

“那个叫海王的男人曾对我说过。”

“卢探长有共情能力,这一点对统治者们来说极其可怕。”

“翼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度翩翩,弱不经风,经常咳血。”

“听说,卢长官逃了出去。”

“是的,天耀的人救了他。”

“后来呢?”

“后来......以维护人权为宗旨的天耀彻底变成了一个复仇组织,他们一心想要破坏,妄图建立新的秩序。”

“柳法官,您怎么看待天耀?”

“我只是个法官而已。”

“谢谢!”

“我累了。”

听到老人的话,猎人赶忙起身告辞,正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老法官突然说了句话:“太像他了!”



当媒体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失踪的将军女儿身上时,源城监狱发生了爆炸案,三层近一米厚的金属墙被炸毁,整个监狱约七成的罪犯逃了出去。

“通知所有部门,一级警戒。”爆炸案发生后,猎人立马组织警员应对,短短一天时间,部分流犯已经逃到了南部通往其他区的出口附近。

“长官,逃犯太多了,是否要申请军方介入。”年轻的助理主动提出建议,十几名与会警官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猎人紧盯着逃犯资料,沉默一阵后,不容置疑地下达了指令:“不用,马上抓人,散会。”

他知道南部军区的秘密,也知道明颂将军并非善茬,弄不好事态会继续恶化,他唯一可以期待的只有那个叫海王的神秘男人。

源城警局联合南方特警中心展开了大规模搜捕行动,一个星期内出动警力千余次,滞留在源城周边的逃犯相继落网。

猎人忙碌了几天几夜,抓捕行动结束的时候,他赶忙打了一辆车回家,进屋后直奔沙发而去。

“昭烈长官。”

神秘人早已等在暗处靠窗位置。

“海王?”猎人试探着询问,同时强撑起疲惫不堪的身子。

“您知道了?”

“是!”

“十几年没人叫过了,海王!哈哈哈......”

“翼还活着吗?”

“活着,生不如死!”

“什么意思?”

“他的身体被人动了手脚,每天大出血好几次。”

“所以,你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死在源城的23号?”

“不是。”

“监狱爆炸案呢?”

“将军的手笔。”

“他想干吗?”

“找到攻击天耀的借口,我们常年活动在西部,与南部互不相犯。”

“23号怎么死的?”

“他擅自行动,本来的任务是刺杀明颂将军,谁料他爱上了将军的女儿。”

“她还活着吗?我是指明姚小姐。”

“她跟她的父亲属于一路货色。”

“接下来我该怎么配合?”

“您先休息,我会再来的。”

“等一等......”猎人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双目紧盯着高大的黑色轮廓,语气郑重地问了一句:“群孢病毒为什么没有杀死我?”

“因为您......不完美!”

说完,神秘男人悄然遁去,疲惫的猎人斜靠在沙发上,思考一阵后,沉沉睡去。



2387年9月,源城军方得到一条秘密指令:“彻底摧毁破坏组织天耀。”从西部开始,每个区分别开展清查行动,一个月内端掉了天耀近百个联络点。

人们都在猜测事件的最终走向,不明白为何一向和平的政府会突然与天耀翻脸。依目前形势来看,军方占据绝对上风,被打压的天耀完全没了踪迹。为提高搜捕力度,所有进出源城的关键点都设置了路障,进出人员务必接受检查,完全杜绝了渗透的可能。

军方代替警方行动,无所事事的猎人正坐在警局里悠闲地喝着茶。助手推开门,浅鞠一躬,递过来一个白色信封,接着走了出去。猎人瞥了一眼,放下茶杯,拿起信封对着光看了看。

“什么意思?”他放下信,嘴里小声咕哝着。

信封里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三日内,离开源城。”

烦躁的猎人起身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离开源城!”他知道这封信一定来自某个大人物,“难道......”他突然想起了海王,自军方行动以来,天耀几乎停止了所有破坏活动,如今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四十几天,猎人有种预感,海王很快会出现。

第二天的下午,猎人独自在一家咖啡店里就餐,掀开餐盘的时候,一个纸条露了出来:“后厨。”根据指引,猎人很快来到约定地点,三分钟后,脚步声终于响起。

“现在该您行动了!”海王身着一套宽大的白色连体工作服,水桶粗的胳膊若隐若现。

“你......你就不担心我会反悔吗?”

“昭烈长官,您一定很好奇关于您父亲的死因。”

“是的。”

“您继承了您母亲的疾病。”

“你......”

“不必惊讶,我们什么都知道。源城现在很乱,我只能简单告诉您大致经过......五年前,您的父亲只身前往源城祭拜您的母亲,在途经军方管控的南城区时被扣了下来,当我们的人赶到后,他已经死在了监狱里。”

“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的母亲为什么会参与天耀组织的行动?”猎人走上前,语气郑重。

“为了您,昭烈长官,自《新生育法》颁布以来,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生育能力,人们再也没有必要去经营爱情以及家庭,完美的新物种根本不具备任何共情能力,它们不需要爱。”

“所以......她私自恢复了生育能力?”

“是的,用生命为代价。”

“隔离期间,我的记忆里出现了一个婴儿,他是谁?”

“天耀的创立者,您知道的。”

“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真相需要被看到,您所经历的是我们研究的最新技术‘颅内呈像’,我可以保证,那些都是最原始的真实资料......您或许并未意识到,天耀的人都有缺陷,我们生下来会哭,战友死了也会哭,甚至......23号使者的自主行为也是经常发生的......”说话间隙,餐馆外面突然有了动静,“长官,您只需要......”交代完毕,海王从容退去,猎人淡定地回到餐厅,继续用餐。



四天后,从西部地区传来了一条爆炸性新闻,消息来源于一家不知名的小报社,据说是曝光了将军女儿明姚的基因图谱,根据专业人士分析,她并不是试管婴儿。

消息一出,军方、政坛、舆论同时震动,明姚的父亲明颂将军正是支持生育改革的激进派,他曾当着最高委员会宣过誓,也亲手处决了为数不少的反抗者。随着消息的普及,众多持怀疑态度的保守派纷纷发表谴责言论:“委员会一定要彻查这个伪君子......”

事件继续发酵,在靠近南部军区的街头上同时出现了多支游行队伍,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将明颂将军赶下台。

“找到了吗?”司令员办公室内,一个蓄着短胡子的中年男人正负手站于窗前。昨夜的雨刚停,阳光下,紧贴墙面的爬山虎叶片透着新绿。

“将军,您看到报纸了吗?”

男人没有回应,转身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你去找研究所的林博士过来。”

“是!”

年轻人小跑着离开,办公室里的男人先是坐定片刻,接着从中间抽屉里掏出一把微型手枪,右手拿起武器,对着太阳穴位置扣动扳机,只听得“砰......”的一声,枪里并没有子弹。

次日下午,南部军区特意召开了一次公开发布会,明颂将军当众承认了全部的丑事,他,一名改革派领头人物,居然带头违反了法案。发布会过后,将军被革职,同时移交宪法部门。



在贿赂了看守以后,身着黑色风衣的猎人偷偷进了关押着将军的源城最高监狱。

“您的女儿没事。”

“我知道。”

“将军,您经营了一生的事业,难道现在就要放弃吗?”

“哈哈哈......放弃!放弃?”

明颂缩着身子坐在墙角,手脚全被套上了电子镣铐。

“您认识卢星宇吗?”

“认识。”

“任欣阮呢?”

“也认识。”

“您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你是谁?”

“我是......我是一个异类,您明白吗?”

“既然这样,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一切都是为了她,明姚的母亲。那时候我刚刚走入政界,在一次委员家里举办的宴席上,我遇到了她,名字您不必知道,为了得到她的青睐,我决定往上爬......当时,《新生育法》刚刚发布,多数政要明确表示反对,试管计划虽然有助于人类的整体进步,但在某种程度上违背了伦理与道德,我抓住机会加入改革派,短短几年时间便进入了决策机构,她也终于同意嫁给我......”

“所以,您想要孩子?”

“是的,最激进的改革派居然如此保守,谁听了都不会相信吧!为了不被发现,我私下安排了一个医生,由她来负责恢复我们俩的生育能力,明姚出生后,我又安排另一名医生去除了生育能力,有一个女儿就够了,至少,她代表着我们相爱过的证据。”

“她叫任欣阮?”

“是的。”

“他的丈夫呢,又犯了什么罪?”

“她自己也安排了手术,我害怕事情弄大,只能杀了她。”

“如果您的女儿是自然生育,她的基因里一定有诸多缺陷。”

“是啊!所以,我又安排了第二次手术。”

“您修补了女儿的基因?”

“是的,做手术的人名叫翼,来自天耀组织。”

“他们什么都知道?”

“知道。”

“我懂了。”

“你......你不想杀了我吗?”

“想,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钥匙?”

“对!南城区基因库的钥匙。”

“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照顾好明姚。”

猎人点点头,明颂趴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了几句,接着便转过身,不再说话。

将军入狱后,政界新秀同时开始争夺改革派首领的位置,连续一周,委员会大厅里的年轻人从白天吵到晚上,情绪高涨时经常大打出手。最后选举时刻终于到来,气宇轩昂的备选者笔挺着身子走上台演讲,演讲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助理从会议室侧面跑了过来,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天大的消息:南区的基因库被炸了!

三天后,猎人离开了源城。



十年过去,再也没有人愿意主动谈论关于试管婴儿的话题,只有她,一个来自西部的神秘女人独自回到源城。

她站在23号使者自杀的那条街前,黯然神伤,当初他可以轻易地杀了她,可是,他却没有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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