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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出身名门,嫁入诗书礼仪之家,丈夫是官员,女儿是贵妃,她本人处于荣府这个组织机构的权力中心,深受婆婆倚重。这些标签中的任何一项是绝大多数女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从这些外部标签看,王夫人无疑是一个人生大赢家。
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并不幸福,她没有贾母的端厚和善,雍容乐观旷达;也没有薛姨妈的温暖慈爱。她隐忍、周全但没有温度,如枯木般死气沉沉,在涉及到与宝玉和女孩子们交往有关的问题时,她急躁得过了头,以至于成为间接害死金钏、晴雯的刽子手,有人评价她“面慈心狠”、“冷酷无情”等语。
年轻时的王夫人不是这样。用刘姥姥的话是“爽快会待人”、“不拿大”。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面慈内疾、呆木头似的样子呢?
这是因为王夫人心里有很深的恐惧感日益折磨着她,使她焦虑不安。这份焦虑来自于对宝玉与女孩子们交往问题的没日没夜的担心。
看几处原文:
宝玉挨打后,袭人来回王夫人话。一堆日常废话后,进入主题: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滴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遭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负你。”袭人低了一回头,方道:“太太吩咐,敢不尽心吗。”说着,慢慢的退出。
这一回目中王夫人与袭人的对话,明显地透露出了王夫人的心事。她时时刻刻在焦虑宝玉,一方面担心宝玉的名声,害怕宝玉真的会成为“酒色之徒”;另一方面担心舆论的压力尤其是来自贾政的压力,害怕自己落下“没教育好宝玉”的名声。贾政下死手痛打宝玉,在王夫人看来,是在无声地斥责自己的教育失职,她心里的不安和压力可想而知。她叫袭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事儿,却又不能一上来就直说,只好很随意似的问着:“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
王夫人对宝玉的担心想必开始于宝玉周岁时的抓周。
“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
这段话里没有提到王夫人的反应,我们试想一下场景:儿子抓周时抓取了脂粉钗环,直接造成了老公的“大怒”“不喜悦”,并断言“将来酒色之徒耳!”。
抓周在现代社会,已经成为一项近乎娱乐性质的仪式,但古代人非常重视抓周,宝玉的抓周把王夫人的“夫”和“子”这两个关乎后半生幸福的要素全部扼杀了。使王夫人背负了一个一辈子的心理负担,如芒刺在背,时时刻刻折磨着她,使她焦虑和恐惧。
从贾珠和元春可以看出,王夫人是很会教育孩子的。但是贾珠英年早逝,脂砚斋评论说“略可有望者即死,叹叹!”;再看元妃,富贵已极,省亲场面烈火烹油般热闹繁华,然而省亲7小时,落泪6次,其在宫中多年忍受苦楚和悲伤只有在娘家,在她觉得安全的环境中才能释放一二,王夫人经常进宫探视,她一定体会到了女儿的处境。这使她更加相信也更加惧怕命运的残酷。
她修养克制,吃斋念佛,乐善好施,侍姑奉夫,试图积德修福,减轻她的焦虑感,她对待大观园的小姐们也不错,宝钗、宝琴自不必说,连自己老公那不招人待见的小老婆所生的探春,她也能做到关爱厚待,并委以重任,这跟探春的性格、人品和能力有关,也体现了王夫人的胸襟和气量。她识大体顾大局,力求样样体面,不失大家风范。
但她一直未能摆脱心底的焦虑感,以致于只要一涉及到宝玉和女孩交往的问题,她就暴跳如雷,疾言厉色,做出了赶金钏、撵晴雯、芳官等人的事情,她试图通过清除宝玉身边这一干狐媚子,来增强控制感,缓解焦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