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 诗文风流,蓄妓玩乐,怎知一梦误一生

一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唐朝诗人中,我所喜欢的,白居易算一个。

他说:“一梦误一生!”

白居易的一生,恰如一场浩荡无声的梦,些许华丽,几多妙意,似在梦里流转。醒来,人世的富贵权势、万千尊荣,乃至那么多说盟说誓的红颜知己,都再与他无关。

他曾有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似花非花,似雾非雾,如春梦,若朝云,朦胧微妙,有一种心意难说。

有人说,白居易为其所爱的女子湘灵写了一辈子的诗。那种爱恋,一如三春花事,不能收管,似滔滔江流,无止无息。

白居易生于官宦世家,自幼聪颖过人,才思敏捷。十六岁时,他写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时间他名扬四海,也算是少年得志,不负寒窗之苦。

白居易所爱慕的女子,为其所居住的符离县的一位农家姑娘。虽为农女,却“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他们彼此情愫暗生,心意相通,奈何白居易母亲有门户偏见,多生阻拦。白居易为了前程,背着诗囊离去。湘灵为了一个美丽的诺言,痴痴等候半生。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据说,湘灵一生未嫁,孤苦飘零。

多年以后,他们在江州途中相遇。因故乡战乱,湘灵与其父漂泊江湖,卖唱为生。久别重逢,彼此已是两鬓染霜,容颜憔悴,仿若梦中。他为自己的怯懦而叹悔,只是沧海桑田,转身仍旧天涯。

自古女子情多,而男儿的志向,则不仅限于情爱,更有那一片锦绣山河。

白居易年少时心怀大志,锋芒熠熠。以他超绝的才学、不凡的气度,在京城里乃至朝堂上,起风云,掀涛浪,亦并非不能。

二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贞元十六年(800年),白居易中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之后历任进士考官、集贤校理、翰林学士、左拾遗,官场亦算称心。

那一年,他娶杨虞卿的堂妹为妻,虽无多少情爱,身边到底需要一个嘘寒问暖之人。但风流倜傥的白居易所要的,是一位与他相知相悦的女子,他断不肯轻易委曲求全。

或许,她不能为其红袖添香,但她有着旧式女子的温婉恬静,彼此亦算是相敬如宾。

白居易并非那种用情专一之人,他文采出众,丰神俊朗,倾慕他的女子俯拾即是。后来的白居易,为涤荡人世喧烦,以妓乐诗酒放纵自娱。

蓄妓玩乐,始自东晋,到唐时更是风靡。出现在白居易诗文里的有姓名的歌妓,便有十余位。

最得他宠爱的歌妓,则是樊素和小蛮。唐代孟棨《本事诗·事感》记载:“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白居易还自酿美酒,时常邀约诗友一起品尝玉液琼浆。醉后携妓同游,繁弦急管,可谓风流至极。素日亦流连秦楼楚馆,吃酒戏乐,写一些应景之作,不负华年。

那时的白居易官场得意,朝堂之上也是铮铮铁骨。在《与元九书》中,他说:“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白居易的才情深得帝王赏识,为感其知遇之恩,他频繁上书言事。官场风云变幻,难以预测,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被指责是越职言事。其后又遭诽谤,遂被贬为江州司马。

仕途之上,本就千沟万壑,前景未卜。白居易顺达多年,离长安,赴江州,心中难免落寞低沉。

他道:“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任江州司马时,他写下了著名的长篇叙事诗《琵琶行》。

琵琶行(节选)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回首长安城的繁华往事,他春风得意,而今被贬至浔阳江畔,缠绵病榻,不胜凄凉。

谪贬江州,似乎改变了白居易的一生。他曾胸怀兼济天下之心,慢慢地,他心意阑珊,转而独善其身。他的诗文亦无当年的开阔气势,闲适淡泊中添了一抹淡淡哀愁。

三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他甚至自称是唐时的陶渊明,淡了名利之心,对权势无多欲求。

之后的几年,白居易任职苏杭之地,江南秀丽的山水令他心思简净,诗文亦清澈明朗。他任职杭州刺史期间,有修筑西湖堤防、疏浚六井等政绩。

但白居易内心深处,始终与朝政保持着一段距离。相比起来,他更喜爱温柔的山水,以及与刘禹锡相伴戏游扬州、楚州的那段闲逸快活时光。

且他身边,一直有美人做伴,诗酒相陪。这一切,足以抵却人世万千寂寥,弥补过往所有的缺失与苦楚。

直到后来,白居易辗转归去长安,他梦里魂牵梦萦的,始终是江南的山水、江南的人物。有诗:

忆江南三首

其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其二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其三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

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人生多是由繁华转至淡薄,白居易的人生亦不例外。以他的才思与悟性,比之寻常人,更容易放下,也更从容,更超脱。

“亭上独吟罢,眼前无事时。数峰太白雪,一卷陶潜诗。”他厌倦了官场,也不屑与谁相争,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便是那些与他风雪相随、患难与共的歌妓。

四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曾经,有一个叫关盼盼的女子,本是徐州太守张愔的歌妓。她容颜姣好,能歌善舞,才气过人,会唱白居易的《长恨歌》,能跳《霓裳羽衣舞》。

白居易做客张府时,曾与关盼盼有一宴之交,盛赞:“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后张愔死,关盼盼感念旧主之恩,于燕子楼独居近十年之久,被冷灯残,深情相守。白居易听闻,写诗相赠,后人说其诗逼死了关盼盼。

关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于是她写了一首诗相答后,就绝食十天而死。

或许,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又或许,这只是一段莫名的巧合。但是,关盼盼确因读白居易诗文而死。

她一弱女子,身若浮萍,孤独无依,燕子楼是她唯一的归宿。十余载光阴,她素衣翩然,不唱《长恨歌》,不舞《霓裳曲》,瑶琴弦断,罗衫生尘。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纵是尊贵如帝王,亦有他不能摆脱的遗恨。

当年逃亡路上,六军停滞不前,要求赐死杨玉环。唐玄宗欲救不能,掩面哭泣,悲伤不已。那年马嵬坡一别,音容渺茫,长生殿中,回荡着当年彼此许下的海誓山盟。

白居易那时一首《长恨歌》名动京师,他意气风发,策马于长安街市,不曾想过要收敛。那是个诗人无数、诗文漫天的年代,他们的好,如同长安的花,灿烂得不遭人妒忌。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引为得意之事。汉时有赋,唐时有诗,宋朝有词,元代有曲。白居易因为他的诗而真实地存在于盛唐。纵使世事更迭,物换星移,他也一直在。

几番变迁,也经世故,也历苦楚,晚年的白居易,不再有当年的奔放与豪气。

天下事有起有落,更何况他已历几代帝王,有荣有辱,再不必执着于些许虚名。他的晚年在洛阳度过,笃信佛教,自号“香山居士”。

闲时与文友诗酒唱和,淡如清风。“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窗前有竹玩,门处有酒酤。何以待君子,数竿对一壶。”

五 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六旬过后,白居易体弱多病,患了风疾,半身麻痹。他身心疲累,再无意摆设奢华的宴席,亦无心情爱之事。

尘世种种,恰若烟云,他不想累己,亦不愿误人。当年潇洒风流的白居易,已是满鬓霜华的老者。

他卖良驹,遣故人,与之相忘相绝,不复相见。岂知与之相伴多年的好马反顾而鸣,迟迟不忍离去,令人悲伤。

樊素泪落不止,道:“主人乘此骆五年,衔撅之下,不惊不逸。素事主十年,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尵。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

想当年张愔亡,关盼盼独居燕子楼,耗尽华年。他不愿樊素和小蛮步关盼盼后尘,落得佳人失色,香消玉殒。

最终,他还是遣散了所有的家妓,命其各自寻找归宿,此生有依,落花有主。

良驹有了新主,樊素和小蛮也走了,偌大的庭院,只剩他榻上独饮,空对窗前数竿竹。回首一生,有万千荣耀于身,也有困顿失意,有喜乐,也有悔恨。但一切皆可相忘,不留恋。

风闲日静,他时常会想起有樊素和小蛮与之相伴的美好时光。她们也歌也舞,如今已不知去往何处人家,做了谁人之妇。有诗:

别柳枝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掩独扉。

病与乐天相共住,春同樊素一时归。

白居易去世后,葬于洛阳香山,一世功名,也只是付与尘埃。

唐宣宗李忱写诗悼念他:“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据说,他曾有做帝王师的宏伟志愿,后来贬去江州,这一志愿被岁月冲散了。

他叫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他有“诗王”之称,写过《长恨歌》《琵琶行》《卖炭翁》。他生于大唐,死于大唐。

他此一生,形同一场梦幻。他说:“一梦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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