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一看夜空，豌豆骑士第一次发现：
星光下有一个需要用心呵护的城堡，美得像童话一样的城堡。
接骨木和玉兰树在豌豆城堡的雉堞附近严肃挺立，好像警惕的卫兵。芸豆、蚕豆、黑豆、天山豆，各种豆类伸展出长长的枝条，指向太阳落山的方向。
在它们身下，灯光映出了影子的碎片。六十个蚁族卫兵保卫着豌豆城堡，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放哨、站岗，防备着铁桶僵尸团的进犯。
“我想，天下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黑猫来福若有所思地说。
豌豆骑士摸了摸来福的下巴，感觉到那里又湿又凉。
“来福，你怎么了？这是露水珠吗？”
来福点了点头，说：“嗯，是的。是天上滴落的露水，打湿了我们心爱的城堡。是草叶上闪烁的星光，唤醒了我的职责。”
来福的眼里充满留恋，但却毅然说道：“骑士，我该走了。”
“来福，你怎么了？”
“我想去找僵王博士。”
“我们应该一起。我们是战斗的伙伴。”
来福低下头说：“不对，我从来没有战斗过。除了怂恿你惹是生非，我好像没有做过任何有意义的事儿。作为骑士的仆役，我真诚忏悔。”
“来福，你不是仆役，你是我最好的伙伴。”
骑士伸出手去，解开黑猫脖子上的缰绳，又看了看绳子上系着的奴隶铭牌和编号，把它们远远抛出去，扔到路边的山涧里。
“好啦，你自由了。在豌豆城堡的生活里，没有主仆和贵贱。”
来福为豌豆骑士的慷慨之举而感动。
豌豆骑士说：“我读过的书都记载了一个真相：除了童话和这座豌豆城堡，人类拥有一切。人类拥有混凝土房子、纸糊的支票、工厂、游轮和西装，拥有农场、牧场和豆腐作坊，人潮滚滚的超级市场。为了拥有这一切，人类向魔鬼付出虚伪作代价。从此也就远离了快乐。他们在水库钓鱼，但是却不懂鱼的快乐。他们在远山打猎，但是却不懂鼬鼠和野狐的快乐。
“但在这里，在豌豆城堡，一切都交给自由之心来判决。
“快乐与否，出自于我们内心，而不是绳索和交易。所以，蚂蚁王国的《骑士公约》才这样告诫我们：骑士的第一使命是解放与自由，而不是操纵魔法。
“作为弱小的蚂蚁，他们正是凭借这样的信念和一切种族建立平等沟通，延续蚁族的独特文明。他们战胜了冰河期毁灭恐龙的严寒，战胜了火山和洋流，战胜爬行类动物，哺乳类动物，战胜死亡一般缠绕着生命的僵尸。
“来福，保卫自由需要内心的胜利，而不是战胜僵尸的胜利。来福，我向你保证，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学习祭司们送来的《魔法图鉴》。我想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我想成为最好的骑士。这样，我就能保护这可爱的城堡，保护我身边的每一个朋友。所以，留下来，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来福，我的朋友，你现在的决定是什么样的？
“你，还是决定要走吗？”
山猫来福点了点头。
很显然，他已下定决心。
“朋友，你哭了吗？”
哦，亲爱的朋友，你可能哭过几次鼻子，也见过朋友掉眼泪，但也许从没见过一只猫哭泣的样子。猫在想哭的时候，尾巴懒懒地拖在地上，身体突然蜷缩成一个硬邦邦的圆球，眼睛冷漠无情地注视着某人。
由此判断，来福确实是哭了。
过一会儿，来福站起来。
重新站起来的黑猫来福，好像脱胎换骨一般，笑得好开心。
这种怪脾气的家伙，从来都捉摸不透。
真的，就像那些魔法师说过的那样：“你永远不知道一只猫在想些什么。”
自从互相结识，他们还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交流呢。平日里，来福高兴的时候，就会带着豌豆骑士去树林里追逐兔子啊、山羊啊、母鸡啊、树袋熊啊什么的，喉咙里嘶吼着可怕的怪叫，脚下亮出锋利的爪子，尽情踩踏和冲撞，总之会把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吓得要死。
他们一起寻欢作乐，也结伴玩耍，但是从不交流。
在骑士和来福之间，以及别的骑士和山猫之间，始终横亘着一道种族的隔离墙。他们会谈论路上的风景和魔法师的服装，但他们从来不谈论自己内心的东西。
所以，来福在不高兴的时候，无处排遣。
多少个日子里，来福只能忧郁地趴伏在城堡大门口，嘴里下意识地嚼着脖子上的锁链。来福的眼神迷茫而呆滞，梦游在虚无的世界。
现在，解掉缰绳的束缚后，黑猫来福的眼睛终于闪现出前所未见的光彩。他摸了下脖子，不胜惊喜地说：“啊，自由就是不戴缰绳，对吗？”
“我以骑士的荣誉担保，你是对的。想要去哪里，尽管去！想要做好事，尽管去！想要探险、打架、喝啤酒，也由自己担待！”
黑猫来福点点头，问道：“我可以寻找僵王博士的下落吗？”
豌豆骑士说：“你是自由的。”
“我要去寻找僵王博士。跟他来一次决斗。”
说到决斗，来福的眼睛闪闪发亮。
骑士摸了摸来福又湿又凉的鼻子，说：“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让我参与这种行动呢？”
“如果你认定我是朋友，请恕我说一句心里话。”
“请讲。”
“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处。”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豌豆骑士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好吧。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另一个人是谁？”
“蚂蚁国王的内务大臣，也这么评价过一个人。”
“请恕我直言，原话一定很难听。”
“难听的话，大约正是治病良药。我们都有太多东西需要证明。一起努力吧，我的朋友！”
来福挠了下地面，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快速绕圈圈。
他跳起来，跳起来，不停地跳跃着山猫牌的华尔兹舞蹈。
最后的一跳，画出一个流星般的弧圈。
来福消失在丛林外。
接下来的日子，骑士发现，没有来福的豌豆城堡，显得过于安静。在如此静谧的古堡里，形影相吊的他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豌豆骑士打开祭祀们送来的《魔法图鉴》，想找到一个唤回来福的方法。《图鉴》中充斥着神秘的符号与咒语，完全无法看懂。翻到最后，总算找到一点熟悉的东西，这是几句口诀和图画。
一个老人端坐在地上，左手掌触地，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指向前方。旁边的图示说明是：“驱火诀。金克木为先，木克土有险。水土两相宜，火自在心间。”老人的手指总共比划了四个动作，引导火焰去往意念之所在。
骑士闲来无聊，便按照图画中老人的姿势坐下来，把四个动作比划了几遍。可是，眼前并没有出现火焰啊。“骗子！骗子！”骑士有点愤然地抛下书。就在这时，突然觉得屋子里暗了下来。回头一看，原来是摆在桌上的蜡烛灭了。他走过去点亮蜡烛，却发现那烛火在手下跳跃不定，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不由得心里一动。他重新坐在地上，左手触地，右手伸出，试图导引一番。结果，那烛火居然跳脱了蜡烛，绕着两根手指上上下下地打转。骑士指了指蜡烛，烛火重新回到蜡烛上。他又指了下远处的窗子。烛火再次跳脱蜡烛，像举着火把的小精灵一样飞往窗台。他想要再次指挥的时候，却感觉非常疲倦了，胳臂酸痛到举不起来。原来，这书中的劳什子魔法也是挺耗费精力的。
骑士活动一下腿脚，把疼痛的地方好好地揉了一遍，心里嘀咕着：这小戏法除了好玩，似乎也没什么鸟用。算了，看一看别的吧。他喝过一杯水，坐到桌前，在烛光下翻阅驱火诀后边的页码。结果，怪事又出现了。呵呵，怪哉，这驱火诀后面的纸张居然是黏在一起的。
纸面上只写了几个字：“战神索罗斯的秘密。”
你知道，越是这种看不透的货色，才越叫人惦记呢。
于是骑士想尽各种办法，想要打开它。用小刀刮一刮，用清水泡一泡，用墨汁，用酒精，用米汤，用苹果汁。都不行！情急之下，他顺手扯了一下，谁知道那两张纸嗤啦一声破了。书页里掉下一个夹得扁扁的小虫子。
“可怜的朋友，你怎么搞的？是谁把你做成标本了？”
豌豆骑士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小虫子，把它捧在手心，轻轻地哈气。这是一个蜜蜂样的小虫，全身橘黄，披着透明的羽衣。它的眼睛又大又红，鼓鼓的，分立在嘴巴两侧。因为长期在书本里定居，它已经脱水了。
“瞧这小模样，多可爱啊。你可比蜜蜂中看多了。”
骑士唠唠叨叨说着，把虫子小心翼翼地放下，让它舒舒服服躺在厚厚的《图鉴》上。“小蜜蜂，瞧瞧你眼前的这位骑士，他是不是够无聊的？”
骑士走到门口，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准备睡觉喽！
刚刚转回身，耳边却传来一个细微的语声。声音很小，但是听在耳朵里清晰无误：“要找到一个有趣的人，总比吃掉十万个苹果还难。”
骑士顿觉惊疑不定，四下里探寻这声音的来源。
“别找了。我在这儿呢。”
“我在这儿呢。”
“我在这儿呢。”
骑士循着声音近身。却不是小黄蜂还是哪个？
小虫的肚子慢慢鼓起，在恢复元气。它在书本上翻了个身，趴在那里喘气，片刻后就能飞起来。它飞过一圈，又回到《图鉴》上，对直眉瞪眼的骑士说：“怎么了，大胖子？你觉得我是魔鬼吗？”
“那你说呢？”
小虫子摇摇头，满脸不屑地说：“哼，怎么可能？我是来自永恒花园的果蝇乖乖宝。要不是那里太无聊，我这会儿正待在苹果树上吃苹果呢。”
永恒花园的果蝇？骑士觉得更诧异了。
“骑士，你这装扮好像是一个骑士，对吧？你的眼睛瞪得太大了。看样子，你还有点趣味，有一点傻趣。你去过战神索罗斯的永恒花园吗？”
骑士摇了摇头，说：“我只听神庙里的祭祀们谈论过永恒花园。”
“他们总是谈论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
骑士辩解说：“他们该算是我们这里最博学的人了……”
果蝇宝宝冷笑一声，打断骑士的话，果断地说：“博学毫无用处。”它摸了下自己的尖下巴，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在他们的藏书室里待了足足二百年，就没见过一个有趣的人。除了读书就是祈祷，除了读书就是祈祷，屁用都没有。要是大家都想这样活着的话，干脆去永恒花园多好。那里什么都不用干，可以把世界上的每一本书重复读上一万遍。有意思吗？你觉得这样就有意思吗？”
它停顿了一下，对着那本《图鉴》撇了撇嘴巴，说：“不过我前一段在这个睡袋里睡觉的时候，倒是梦见一个豌豆和一只猫在说闲话。我觉得，那两个小东西还有点意思。他们可不像神庙里的祭司们那么无聊。”
骑士指了指自己，说：“我，这里，你眼前的骑士，就是那个豌豆。”
果蝇宝宝打量他一下，说：“看见不如梦见。你似乎毫无特色。”
骑士没想到，这看起来可爱又乖萌的果蝇说起话来居然如此尖锐。他不知道该怎么交谈下去，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那么，哦嗯，你觉得该怎么才能找到一个走失的朋友？嗯……就是那个探寻僵尸王的山猫，我的朋友。”
果蝇宝宝说：“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吗？”
“他不是人类成员。他是一个山猫。”
果蝇宝宝扇动了一下翅膀，用前爪拍拍那本厚厚的《图鉴》，说：“我刚刚是在问你，他有趣吗？值得别人挂念吗？”
骑士挠了挠头，憨憨地说：“我没觉得他有趣，但是他很勇敢。”
果蝇宝宝咧开嘴笑了。它尖锐地说道：“勇敢也毫无用处。我们只评价一个人的有趣值。有趣值得分在60分以下的，统统不及格。对这种乏味无聊的生命，我们有三不原则：不关心，不谈论，不交往。”
果蝇宝宝让骑士伸出手指，给他测试有趣值。它把头顶的探针刺入那根手指，然后用嘴巴咂么一下骑士的味道，给他下了一个结论：“有趣值90分。”
骑士被这看似严肃的结论逗得哈哈大笑。
“这是我听过的笑话里最好笑的，最好笑的。”
果蝇宝宝一动不动地盯着骑士，觉得他有点疯了。
“看，我就说吧。不要太得意。你那身体中还有10%的无聊成分呢。你以为有趣这件事真的不重要吗？你以为果蝇宝宝是闲得蛋疼来给你逗笑的吗？如果你去过永恒花园，你就知道有趣的价值了。永恒花园，那里的人除了吃喝玩乐就真的是无所事事，知道吗？他们生无可恋，死又死不了。不能作恶，不能行善，不能祈祷，不能叹息，你知道那样的痛苦只能用无聊来形容。所以你看看，连花园里的苹果都被他们的无聊感染了疾病，开出的花失去芳香，结出的果实毫无滋味。如果不是这样，你想我怎么会千方百计从那里溜走呢？小胖子，骑士，无聊值高达10%的你，有什么理由觉得这个诊断很可笑呢？”
骑士赶紧道歉，愉快地接受了这一番批评。
“你看，你的有趣值是90分。所以嘛，你也并非一无是处。你的问题还是值得解答的。哼哼，看在你帮我打开睡袋的情分上，你就赶快说吧，想知道那只山猫的什么情况呢？”
骑士说：“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什么危险？”
果蝇宝宝想了想，说道：“伸出左手，摊开，放在我的面前。”
骑士照做了。
果蝇宝宝把一只爪子捺在他手心，说：“闭上眼睛，看一下。”
骑士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什么也没有。
“我让你闭上眼睛看。”
“闭上眼睛，怎么看？”
“听我的。闭上眼睛，看一下自己脑海中的画片。”
骑士闭上眼睛。于是，他恍然看到千里之外的景象。
黑暗中，有强大而无形的力量牵着他朝地面透视。那地面上跑动的黑影正是山猫来福。然而除了来福，还有一个更加庞大的影子。这影子长着两个脑袋，四只手，四只脚，正骑在来福的背上，用缰绳勒着来福的脖颈，还把靴子上的马刺刺入山猫肚腹两侧，指挥着山猫来福走向远处的僵尸。
僵尸们已排成长长一列，接受怪物的检阅。
“你们是谁？”
“我们是光荣的不死族。”山呼海啸的回答。
“你们是谁？”
“我们是不死的僵尸。”又是山呼海啸的回答。
“你们是谁？”
“我们是勇敢的骑士。”
怪物勒着山猫的缰绳，停驻在队列前，扫视他眼前的方阵。
“你们已经被你们的王解放了。现在，你们要在本王的带领下，解救全世界。”怪物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身后广大无边的阴影，说道，“看啊，在魔山的那一边，居住着受苦受难的植物、动物和自寻烦恼的人类。他们的脑子都被邪神牢牢控制，对我们僵尸族的每一个成员充满仇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应该去吃掉他们的脑子，解救他们！解救他们吧，让暗夜的慈悲充满人间吧！”
在僵尸王检阅部队的庆典上，山猫来福踢打着地面的尘土，跳着他那独出心裁的山猫牌的华尔兹，走过长长的队伍。只是，他总是瞪着空洞而无神的大眼，木偶一般望着灰蒙蒙的前方，让骑士有一点心疼。那被释放和葆有过自由的、生机勃勃的来福，再次成为某个主人的坐骑。而且，在僵尸的国度里，来福似已完全僵化，他的神情恢复了迷梦一样的空虚，对身边的呼啸和喧杂漠然不顾，无动于衷。“来福，来福，这就是你拿热情换回的结果吗？”
豌豆骑士痛苦到看不下去了。
他抽回手掌，默默无语地坐到烛火前。
回过神来，果蝇宝宝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