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

离九思 / 骑马的张果老

餐厅的灯光很暗,暖黄色,墙上的装潢明显老旧,审美停留在十年前或者更久,吧台上放的音乐倒是紧随时尚,几首在短视频平台热门的口水歌不断循环。

霍欢要了一杯橙汁,选个大厅临窗的角落坐下,食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眼角的余光偶尔瞄一下门口的玻璃门,离约定的七点还差一个小时。CMCC10086人工接线员的班次不固定,今天她恰好轮休。

这家“春风渡”餐厅有些年头了,多年前曾是这段美食街上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时过境迁,随着城市建新区扩大,商业热点转移,餐厅渐渐门可罗雀,从贴在侧门上落满尘灰的餐厅服务员诚聘启事不难看出,关门歇业已是肉眼可见的事儿。

对于唐禹明选择这么萧条的地方同自己见面,她有些犯疑。以往两人惯常的约会地点都会选在五星级酒店,这次是唯一的例外。也许这和一年来五个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见面次数有关系,她甚至认为他们差不多算断了联系。但今天事出有因,是她主动联系的他。

遇到唐禹明之前,霍欢在紧邻政务区的一家打印复印图文广告公司跑腿拉业务。那时候她脸上元气满满,几粒雀斑零星撒在双颊,狭长的丹凤眼十分招人,加之细腰长身,颇有点神似超模吕燕。这让一家国企的董事长唐禹明对她上了心。

这个有诸多奇技淫巧的中年男人向她策动了一场速战速决的巷战,霍欢很快沦为他的禁脔。她的青春胴体像火箭推进器的燃料,将这个中年男人所剩不多的亢奋快速地送上轨道。离异男人的燃料很多,她算不上唯一。回报不算丰厚,但对霍欢来说足够了。移动公司稳定的收入,足以让她患地中海贫血病的幼弟得以系统治疗。

她摸不透唐禹明。他脸上常年挂着招牌式笑容,国字脸下的狡黠神情被大黑框眼镜遮得严严实实。霍欢心里门儿清,这副人畜无害的面目下潜藏着阴晴不定的情绪,谁都不知道他下一刻是要递上一颗钻戒,还是要咆哮着摔门而去。这种情况虽然偶尔为之,但足以让霍欢心生胆怯。她想离开他的想法,就像堤坝下因侵蚀而逐渐拓宽的裂缝一样大。但如果有更和缓的方式,比如等他离开,她会更乐于接受。

时间还早,短视频被她一个个划过去,视线偶尔停留在某个界面上,但明显心不在焉。服务生把橙汁放在她右手边。

有预订吗,服务生问。这是个瘦削的年轻人,黑口罩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出年龄。长袖的滚边湖蓝制服穿在他身上略显局促,露出右手腕露儿的纹身,半个猫头。没有,谢谢。霍欢盯着那只猫的眼睛说道。

她撒谎了。唐禹明其实告诉她已预订了“一言堂”的包间,强调了两次。但她不想一个人呆在逼仄的环境里,没人知道,她其实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服务生递过菜单,右手袖子下面隐约露出那只猫的耳朵。您来点什么?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咬字有很浓的东北方言味儿。霍欢把勾选的菜品给他看。七点吧,客人到了再上菜。她对服务生说。

对方点点头,把腕角往下抻了抻,转身走开。天色渐暗,透过布幔低垂的窗外,能看到几米外的马路中间,几辆电动车疾驰而过。霍欢环视一眼餐厅,这个点了,整个大厅就稀稀拉拉几个人在用餐,真有够Low的。服务生更少,算上吧台的收银员,也就俩人。

她很烦躁,手指拨弄着吸管,橙汁下层的果粒被搅动着漂浮上来,又沉下去。昨天的一个电话,搅乱了她眼下的平静。

昨晚十一点零三分,后台转接进来一个宽带故障申告电话。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中年男人略带沙哑的嗓音,她听过。她对声音天生敏感,这和几年的接线员生涯分不开。

如果有人对N市的特大绑架案还有印象的话,就应该记得这宗案子的离奇。准确说那是八年前的事了,N城政协代表、某私营企业老板余某在自家别墅的车库内遭遇绑架,绑匪向其勒索现金五千万元,余某的家人旋即报案。警方连夜制定行动计划,按照计划,双方谈妥以实物黄金支付赎金。

两百公斤黄金很快送达预定地点,其中一块等量仿真金砖放置在其中,里面安装了警方的定位装置。这使得绑匪藏匿的地点终于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中,眼见着胜利在望,谁知一位送货的路人误入包围圈,暴露了警方的位置。两名绑匪在惊乱中用雷管引爆了DDNP,余某和误入者被当场炸死,两名绑匪也被狙击手击毙。

事后,警方在主犯手机里发现一段神秘男人的录音:“完事儿后,在那个下雨的地方见面。”这段录音被怀疑这桩绑架案另有隐情,可惜余某身死,歹徒毙命,最终不了了之。后续的问题来自舆论,案子把该市的营商环境推到风口浪尖,备受各方质疑,原本由余某参股的富华民商银行与政府平台公司的重组事宜也因此受阻搁浅。

霍欢接触到这段录音纯属巧合。她当年打工的图文广告公司长期与各类机构有业务合作关系。公司在与市公安局签署保密协议后,承接了一笔文档业务,其中就包括将音频刻录到光盘用于存档。这段语音霍欢曾反复听过多遍,所以,当昨晚电话接进来的那一刻,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到了那段语音。

在通话的几分钟内,她除留下对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外,不着痕迹地询问了家庭住址。这会不会太冒进而引起对方的警惕?或许应该一大早就去公安局报案,而不是坐在这里耗费时间等唐禹明。

但事实上,如果没有实锤,警方当然不会因为一个电话就将了结多年的大案重启。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霍欢的视线下意识地朝来人望了望。这是一对少男少女,穿着同款红色的卡通情侣卫衣,女孩低头玩着手机。帽子遮住她的脸,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几缕刘海和她白皙的鼻尖。

有预订吗,两位?服务生转身迎上去。男孩点点头,向里面指了指。这对情侣从她面前慢吞吞地走过,女孩侧面的轮廓闯进霍欢的视线,叶子!她赶紧捂住嘴。

叶子是邻居家的小女儿,也是霍欢少年时代的跟屁虫,总是替她捡打飞的乒乓球,当她跳橡皮筋的人桩。霍欢嫌她碍事儿的时候,就把母亲的纱巾套在头上扮聊斋里的女鬼,吓得这孩子眼泪鼻涕横流,一路号啕跑回家。邻居不止一次上门告状,母亲每每佯装责备高高举起鸡毛掸子,父亲则使个眼色呵斥她去做作业。俩人的护短因此在街坊邻居中落下了坏名声。

霍欢张了张嘴,终究忍住了没开口。过去的一切犹如一条暗河,蛰伏在岁月的地底,一旦启开,摧枯拉朽般的伏流将会瞬间吞噬掉她。

她拿起手机向唐禹明发了一条信息:我到了。对方没回。她翻出那个熟悉的号码拨过去,被对方挂掉,连着拨了两次,变成盲音。她莫名感到一阵烦躁,放下手机,喝了一口橙汁。

过了下班高峰期,落地窗外面的路安静下来,黄昏的路灯下,偶尔有路人行色匆匆走过,光线太暗瞧不清他们的脸。

霍欢的注意力从窗外转了一圈儿回来,发现叶子和男孩已经进了包间,门头上“一言堂”三个烫金字有点泛灰,霍欢一愣,这不是唐禹明预订的那间么?

男孩朝柜台前的收银员摇了摇手中的菜单,收银员的注意力在大厅上方悬挂的一台电视上。他又摇了两下,见没人搭理,朝大厅喊了一嗓子,点菜,要两杯芒果汁,一份T骨牛排,一份香煎鸡排。

有猫纹身的年轻服务生从厕所方向提着茶壶绕到雅间门口。 他黑口罩外裸露的眼睛扫了一圈四周。霍欢正从手机上抬起头,两人的视线甫一交会,服务生立即躲闪开了。

雅间的门开着,叶子低着头看手机,男孩把语音打开,说了句什么,然后焦躁地把手机丢到桌子上,碰倒了一只茶杯,杯子在桌子上滚了一圈儿,服务生在它跌落前伸手接住。他给两人的杯里续上水,然后提起茶壶匆忙离开。男孩的眼神跟着服务员离开的方向,伸手拍了拍叶子的胳膊,指着服务生小声说了句什么。

霍欢盯着雅间里的两人。她猜他们也许在讨论男人手上那只猫头纹身。她并不打算告诉他们这间房是她预订的。这里空旷如斯,随意换一个包间就成。她不想和叶子照面,以免过去的场景再一次在她的回忆里疲于奔命。

她把黄色的手提包拉开,从包里掏出镜盒和气垫BB,在被汗浸过的地方轻轻涂抹,涂上棕红色哑光口红。

再抬起头的时候,一言堂的门半掩起来,霍欢的角度看不到服务生,只看见桌上多了一个盛牛排的木盘。叶子抽出桌上的餐巾,用它挡在前面。男孩拿起刀叉,起开盖子,把眼前的牛排切成一个个方块,在番茄汁上蘸了蘸,尝一口,尔后用叉子插起来送进叶子嘴里,对方笑着含住,低下头继续摆弄手机。

这时候电话响起,霍欢看了眼手机,是唐禹明的电话,说单位有事,约会改期。

霍欢将乱麻一样的心绪搁置在大脑的角落里,站起来,走到吧台付账。收银员的注意力从电视画面切回来,他往霍欢落座的地方扫了一眼,问是4号桌吗,霍欢点点头。一杯橙汁,25块。他说,视线又瞟向了电视。

电视里,一个穿着红色云袖的女孩,拿着一把剑飞起来,剑气穿过无数碎石,画面中传来特效爆破声。紧接着是一声女人的尖叫,并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和椅子倒地的轰响。

警察将大厅和包间拉上了警戒线,意味着这并不是一场意外。霍欢是在尖叫声中第一个冲进包间的人,这让警察对她格外关注。她眼睁睁看着叶子发绀的口唇里不断涌出鲜血和白沫,脉搏跳动也越来越细弱。这一切太过突然,以至于叶子和男孩被罩上呼吸机推上救护车,她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有猫纹身的年轻服务生已告失踪,没人知道这个今天上午才来应聘的男人是什么来头,听口音是东北人,据说到N城投亲戚,打算在这干一阵子。对于他为什么会把剧毒物抹到咖喱味的牛排上,谁也不知情。在场的几个人留下笔录和联系方式后,被告知可以离开。

深夜。霍欢站在出租屋两个街口外的大楼消防通道边,谨慎地环顾四周。这时候除了飞驰而过的车,没有路人。她关掉手机,掏出之前在路边店买的甩卡安上去,打了几个电话。她的手有点抖,每个毛孔都渗着寒意。安顿好幼弟,她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出于女人的第六感,她料定今晚这起投毒案大概率是冲着她来的,一定是昨晚那个电话所引发,对方要解决的人是她,却阴差阳错把叶子送进了鬼门关口。

当年算命的说她是灾星,这事再次得到了印证。同她走得近的,全没好下场。她哆嗦着从包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深吸进肺里,吐出来的时候,烟裹在胸腔,像卡了一口痰,恶心的感觉从喉咙传到胃,把胃酸从胃里揪出来。一阵干呕,呕出一脸鼻涕和眼泪。

她背靠着墙边坐下,抹一把脸,她不能死,更没时间矫情,她要活命,只能反击。

事情有个关键点说不通,叶子圆脸大眼,长发及肩,而她一头爽利的短发,两人没一分相似之处。说明杀手只是把目标锁定在这个包间内的人。唐禹明铁定脱不了干系。

可动机呢?唐禹明和电话那头的男人是什么关系?最蹊跷的是,若是唐禹明雇凶杀人,凭两人的熟悉程度,绝不至于错杀。那么,这个雇凶者,一定另有其人。

此时,她每一根神经都像是在走钢丝,任何一点小小的失误都将把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个迫不及待向她下手的神秘人一定知道她今晚会去这个包间。

最快捷的办法是直接询问唐禹明,但他真是无辜的吗?她可以找移动公司的同事调取他的通话记录,但就她所知,唐禹明至少都有两部以上的秘密手机。

有一次,唐禹明开会的公文包遗失在了酒店房间。她去总台取的时候,打开包,发现里面有另一部加密手机,还有一些文件资料,是关于银行并购案的调查数据。这事让他咆哮如雷,并因此疏远了她。

现在,神秘人很快就会知道躺在医院的人是谁,时间不多了。她抬头看一眼黑魆魆的天空,天上没有月亮。

韩赣从会议室出来,松了松制服的领口,把手里的卷宗重重地甩到办公桌上,忍不住爆了个粗口。本命年果然不顺,四十八岁没过去两天,就接二连三发生命案。昨天投毒案的两名受害人多器官衰竭还躺在ICU,今天北环路就发生两死一伤的重大交通事故。

两名死者是N城发展资产经营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唐禹明和他的司机,伤者是货车司机。当然,说交通事故为时尚早。交警出现场时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在施工期间,这段路一直是单行道,有对向禁止通行的交通指示牌。可就在今天早上,这块指示牌被人丢弃在公路另一侧的草丛里,这导致对向行驶的两车相撞。

至于唐禹明大清早出现在这里的缘故,是分管城建的魏副市长要到施工现场调研,唐禹明接到通知前来陪同。

这起事件引发了各级关注。N城发展资产经营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并购富华民商银行的方案重启,正在洽谈的关键期,这个意外,可能会导致该方案再次被搁浅。

市局旋即成立专案组,由韩赣带领刑侦处担纲。他正在第N次反复回放交通路网天眼的几段录像——一辆有“公务”标识的黑色轿车由南向北驶进北环路。路的两侧是N城发展资产经营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开发的房地产项目。左边因疫情原因尚未开工,闲置的土地上野草疯长,芦苇成荡。被丢弃的指示牌就在这里被发现,并在这里提取到了几枚44码的运动鞋印。

右边是几栋尚未完工交付的住宅楼盘。 大货车在这条路上一车一车地往外运送渣土,间或有装着沉重钢条的载重汽车夹杂其间。

路的尽头往右,是一条单行道,可以直达国投集团的项目指挥部。这段园区道路没安装天眼,移走路牌的人应该很清楚这点。因而没留下可用的影像证据。从事故现场看,轿车的速度应该飙上了150码以上,说明唐禹明很赶时间。车头以这个速度直接陷进了重型集装箱半挂车的前端。

对方如何能断定唐禹明一定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一个反社会者的恶作剧,那就是别有用心的谋杀。

接下来的证据收集、调查访问、现场勘查,并没有什么更多的发现。要说有什么突破,无非是这两宗案子中都出现了一个穿44码鞋的男人和一个叫霍欢的女人。她出现在投毒案的现场,又和死者唐禹明关系密切。

从省公安厅传过来的大数据显示,唐禹明与多个女性有酒店开房记录和外出乘坐飞机等交通工具的轨迹。霍欢是其中之一。

韩赣在春风渡餐厅出现场时就注意到这个女人了。她很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张辨识度很高的脸,算不上美,但别有一种韵致。

情人是个联想丰富的指称。韩赣的理解是不能做别人的老婆又不愿意舍弃两人关系的一种状态。成为情人的路径有两条,要么是遇上未婚渣男,不愿公布恋情,只能做他背后的女人。要么是遇上已婚渣男,不敢公布恋情,也只能做她背后的女人。

韩赣也是一位父亲,女儿刚上大学,这让他格外关注此类问题。有个做教育的朋友告诉他,当代女孩子在大学期间已普遍尝试过性接触。虽然社会的价值观早已跨过了以贞操衡定女人身价的年代,但女性对性自尊的过分使用,这是韩赣这个年纪的人深恶痛绝的。

位高权重的男人背后往往有不少女人为其调剂身心,这在无数落马高官的忏悔书里能窥见端倪。这让他有些出离愤怒,是什么让这些女人前赴后继不管不顾?这个霍欢,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呢?他在她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暮色四合,南都区尚义号路久荣湾一号的顶复建筑罩在灰色的大网中。

这是位于后海金融中心区核心位置的一个高端城市综合体建筑,集环球商务、住宅小区、顶级公寓、奢华酒店尖端商业为一体。住宅小区注重人文隐私空间,其不菲的价格剥离了闲杂人等,历来被N城的高官富豪看重。

小区附近的贰麻酒馆素有盛名。圆形的拱窗和转角的石砌,尖塔形斜顶,抹灰木架和柱式装饰,都彰显着中西合璧的匠心。自然建筑材料和攀附其上的藤蔓相映成趣,赋予着这里后现代艺术的气息。空气里布满歌手疲惫而颓废的嗓音,酒瓶在侍应生的左手和右手之间游动,上下弹跳,温顺而矫情。

酒馆里的一个女人专注地盯着侍应生手上的酒瓶,她桌上五支崂山啤酒一字排开,可以看出已喝了不少。夜晚的酒吧,人渐渐多起来,她缓缓地挪了挪身子,刻意把自己缩在角落里。烟盒里还有最后一根烟,她抽出来,点上,烟缓慢地朝着头顶橘黄色灯光绕去,身旁的窗户蒙了一层雾。

许是来了电话,女人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接听,声音陡然增高,咦?叶子!咱俩好多年没见了吧。没有没有,我还是老样子。不信?那我发几张自拍照给你看。她举起手机,掭起脸往镜头前凑,然后不停转换着角度和姿势自拍。这让她后边一个瘦削的男人颇为不适,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闯进女人的镜头里。他怒骂了一句,偏过脸去,把坠在下巴上的黑色口罩拉上来罩住脸。

女人依旧我行我素,摆拍了十几张后,站起来快步从吧台边绕了出去。在女人出门的当口,男人留意到她脚上的鞋子,这是一双卡其色的圆头乐富鞋,紧身裤外搭配同色的袜子外穿。

男人心里吐槽着袜子外穿的雷点,这只会让女人的细腿看起来更像仙鹤。不对,这种同色系的打扮应该在哪里见到过?他敲了敲脑袋,记起来了,春风渡!那个喝橙汁的女人。他起身快步追出去,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哪里还有女人的影子。

他面部的肌肉抖动,像某种流动的液体流淌过那张阴冷僵硬的脸,嘴里嘟囔着骂了句“*你妈的。”

他掏出电话,气急败坏朝那头喊,“我被一个女人给耍了。这女人在春风渡出现过。她一定认出我了,假借打电话给我拍了照。不能放过她。”

电话那头传出一个略带沙哑的男中音:“我会考虑这件事,但不用你插手。躺在医院的两人并不是我们要杀的人,这个错误有点离谱,小年轻,你比你哥还是毛糙了点儿,这让我们很被动,不得不花更大的代价来补救。现在风声很紧,你立刻离开N城,别再惹事。”

戴黑口罩的男人阴沉着脸,眼光瞄到那些蜿蜒盘绕在贰麻酒馆入口处精心培植的像史前常春藤一样的藤蔓,它们像是在嘲笑他纠结如是的内心。我去!他发狠似地狠狠拽下一段来,那些带毛刺的家伙给他右手的半只猫脸拉出一道血痕,纹身顿时显出红色的狰狞。

霍欢站在北环路左侧杂草丛生的废墟上,天是淡淡的蓝,有几丝并不纯洁的空气,闭上眼睛,能听到微风四处蔓延的声音。

这是唐禹明的公司尚未开工的项目所在地。拆迁把一切记忆都粉碎在大型挖掘机的挖斗下,唯有一些裸露在外的断壁残垣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条街道,一座院子。

她曾一遍一遍地走过这条街道,童年到高中。街道不繁华,短小精致,像个情节紧凑的故事,转眼便能讲完。只是这条街,有母亲的杂货铺,父亲的摩托车,弟弟的陀螺和铁环,有与她生息相关的细碎记忆。

她蹲在杂草丛生的路边,失声痛哭,没人再在巷子口喊她,欢欢,快回家吃饭。

如果可以,她想越过十七岁生日前一天,这样就可以不必重复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父亲不会离去,连轴转了多个通宵的母亲就不会在出殡路上发生脑梗。一切,都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她抬起头,避开刺目的阳光,把手机里的照片传了出去。

同一时间,韩赣收到了几帧照片和一段文字。

公安大数据的人脸比对结果很快出来,投毒案的犯罪嫌疑人身份被锁定。绑架案中被击毙的主犯严某的胞弟,公安部A级黑恶势力犯罪在逃人员严奇浮出水面。

北环路交通事故案中出现的那双44码的运动鞋,和投毒案中严奇的皮鞋同一个码子,会是巧合吗?韩赣感到事情开始明朗起来。

他来来回回在办公室搓着手,对方发来的地址——南都区尚义号路久荣湾一号C区17楼B座户主的查询结果出来,出乎意料的是,在不动产中心的户主登记人竟然是市政府副市长魏正其的独子。

这不能不让人发生丰富的联想,副市长刚成年的儿子竟然可以购买每平方米17万元的高档住宅。

更令人生疑的是半小时前分管人事的领导找他谈话的内容。

老韩,你从警校毕业到这个岗位一干就是二十来年了,正科级都快八年了吧。要说你也是很有前途的专业型人才,只可惜咱们系统县处级的岗位就那么几个,僧多粥少,竞争很大。现在组织上倡导干部年轻化,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干部机会更少,今年换届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好在魏副市长在局长面前力荐你,说等这次案子办好了,给你挪一挪。

韩赣一脸懵逼。仅一面之缘的魏副市长特意向自己示好,难道没点理由?天上掉馅饼的事他从来不信。韩赣预感到,这个案子并不单纯。

天气预报很准,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这为N城的储户们倾巢而出提供了便利的天气条件。富华民商银行门外此时摩肩接踵、人潮涌动,队形从一条蜿蜒的长龙,变为内外多层的包围圈。

包围圈的中央,几个上年纪的妇女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的钱为什么不能全部取完,款提得出来,才证明银行真的没问题!不然,就是昧了我们的血汗钱。

几名警察不着痕迹地劝导疏散人群,防范可能导致的踩踏危机。社区的阿姨们甚至给几个大妈顺过来不少塑料凳子。随着时间的推移,等着从银行取款的人越来越多。小商小贩在人群旁边支个摊子,兜售凉面、凉皮、冰粉,大有和储户们地老天荒的架势。

这阵仗让银行股东们开始恐慌。谁都知道,银行依据每天的取款大数据留存一定的现金备提。事实上,不论哪家银行,只要一半的储户去集中提款,就非破产不可。照这个速度下去,富华民商银行下午就得关门歇业。

各部门的应急响应速度很快,连韩赣一帮人也被紧急抽调过来维持治安。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富华民商银行的历史耳熟能详。这家银行历经多轮体制改革,在十年前率先改制为公私合营的股份制银行,市国资委控股51%,另外三大股东控股49%,总行就设在市公安局旁边。如果没记错,如今的魏副市长,之前就一直担任了多年的国资委主任。

据说这次事件的起因是恶意造谣,一名网友“不得不说”在N市的某论坛上,发布了富华民商银行“资金链断裂”、“政商勾结蛀空了银行”、“股东已经瓜分了存款,银行即将倒闭”等不实消息。网监第一时间锁定了发布人,迅速删除了信息。尽管如此,看到消息的市民还是宁可信其有,小道消息开始在网络上传播,恐慌情绪逐步蔓延,大量居民不顾疫情前往网点扎堆取钱。

公安部门迅速发布通告,提醒广大储户不信谣不传谣,并称将尽快抓到造谣者。

这个“不得不说”很快被网监的大数据搜索出来,该号的实名登记者叫霍欢。

该事件持续发酵,引发了高层的关注。银保监局立即指派一个工作组扎到银行核账。工作组效率很快,发现富华民商银行有阴阳账目,实际已严重亏空。120个亿的储蓄存款,仅有10个亿元在账面上。110个亿被两大股东以贷款名义进入自己的腰包。

让韩赣吃惊的是,原来在绑架案中被撕票的余某,原来竟是的富华民商银行三大股东之一。绑架案后,其原有的股份被剩余两大股东购持。

当晚,副市长、原国资委主任魏正其被省纪委监委的人带走,一起被带走的,还有该银行的两名股东。

当日晚间,一位官员对外媒发布公告称,N城发展资产经营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已接手该银行,并从人民银行调取紧急备用金,目前现金充裕,将通宵满足所有客户的需求。

至此,站了一天的储户们散去,挤兑事件被成功化解。抓捕霍欢的工作,再次落到韩赣的头上。

韩赣笔记本上画了一幅人物关系图,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绑架案、投毒案和车祸案里的所有人都和富华民商银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副市长魏正其是原银行控股方负责人;国企董事长唐禹明是银行的接盘侠;被绑架的余某是银行三大股东之一;严奇是绑架案中主犯严某的胞弟;霍欢是唐禹明的情人,也是这场挤兑事件的始作俑者。这个闭环里,流转的是利益一体的疯狂敛财。

银行的流水显示,买下久荣湾一号C区17楼B座的付款方是富华民商银行的关联账号,大概率是这两个股东出资买下来行贿魏正其的。当然,这需要等省纪委检委的审查调查结果出来才能盖棺定论,目前仅仅是猜测。如果这一桩行贿案坐实,魏正其将面临数年牢狱之灾。

另外有一个巧合,魏正其是东北H城人。而根据人口普查结果显示,通缉犯严奇及其兄的祖籍也在东北H城。他们会不会事先熟识?

多年的刑侦生涯让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个突破点。

几天后,派往当地开展地调的人传回了好消息。魏正其和严奇兄弟都是H城城边村人,据村里人说,两家原是邻居。严某曾是当地黑社会一哥,当年最高光的时刻,曾带着手下当街开枪杀人,后来潜逃去了内地。严奇后来也步上了其兄的老路,名列公安部扫黑除恶的通缉榜单。

在内部案情分析会上,韩赣对三起案情进行了假言推理:

当年三大股东入股富华民商银行的初衷,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方便自己的企业融资贷款。三大股东能在国家控股的银行毫无节制地贷款,归功于国资委主任魏正其明面上的放水,当然私底下的好处就按下不表。市场瞬息万变,其中两名股东对企业发展的风控不足,贷款像滚雪球一样成为庞大的呆账。恰值此时,政府打算利用平台公司收购三人手中49%的股份,变合资为独资。

面临还贷危机,两大股东坚决反对并购方案。这使得余某对此极为不满,三人倾轧。余某放话要将内幕举报上去。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魏正其不显山不露水地介绍了一个潜逃的黑帮大佬严某给俩人认识。于是一桩罪恶的绑架案出笼。结局相当完美,一箭双雕,既除去了余某,收购了其股份,政府的重组方案也因此搁浅了数年。

随着魏正其的一路升迁,有猫腻的三人结成了利益共同体。魏利用职务上的影响力,插手银行管理,成为两人的保护伞。而两人抛来的糖衣炮弹,魏正其也照单全收,其中就包括久荣湾一号价值不菲的房产。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新一届政府再次重启了并购方案,这次的接盘侠是N城发展资产经营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副市长魏正其迅速和唐禹明建交,两大股东心领神会,故伎重施,唐禹明是否已经被巨额贿赂所腐蚀,尚不得知。但从这起意外的车祸看,应该是坚持了底线而被灭口。

投毒案中出现的通缉犯严奇,也是车祸案中移走交通路牌的首犯。至于为什么一言堂包间的少男少女会被严奇毒杀,尚不得而知。这个叫霍欢的女人,不惜把自己投进牢里也要爆出银行黑幕。那么,她承担的又是什么角色,难道仅仅只是唐禹明的情人吗?

如果严奇落网,霍欢被抓,真相就将大白于天下。

霍欢看着天花板,细细密密的灰霉菌从这里延伸出来,罩住了半边的灯带。这个出租屋算算也住了好几年了。老屋拆迁分配的新宅没动,那是她留给弟弟以后结婚用的,虽然他现在才十七岁。

点开相册,往上翻着她和弟弟的照片,呵,那个美好的少年。他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坐在椅子上,喝下一杯水。为了让绑架案重启,她以莫名的勇气筹划着这一切,这是个刺痛的过程,只为不沉迷过去,不畏惧将来。此时,她像怀揣着蝶变希望的蛾子,终于一点一点的,冲破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外壳,破茧成蝶。她内心深处此刻温暖而松软,快要结束了,无论是生命还是其他。

在她平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浮现出当年的场景。就像一场美丽的残酷,空候在记忆的末端。

“好多同学都买了,我也想要,算我生日礼物还不行吗?就几百元。”

她还记得那套校服的样子。立领,领口和袖口都有薄薄的白色蕾丝,软软的蕾丝像棉花糖一样缠缠绕绕在衬衫上面。收腰,下端是规矩的百褶裙。领口上别着学校的校徽胸针,在阳光底下站着就会有一块一块的光斑闪耀。

这是学校找厂家定制的一套高档校服,当然也可以选择穿往年那种旧制式的。但她就想要这套。母亲摇头说,你这要好几百呢,家里没有这笔多余的钱。

她听见自己尖锐的嗓音,不,我就要!

父亲捏一把她的脸说,好,我有办法,咱闺女必须穿新校服,明天一准儿拿到钱。

但这次父亲骗了她,没有校服,什么也没有。后来,她和母亲被人接到一栋废弃厂房里,说父亲就在里面。那天路边的茶花开得正艳,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就如父亲碎落一地的身体。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去那儿,只有霍欢知道,那里,父亲常常去捡废旧钢管卖钱。

渐渐的,伤感开始蔓延,从血液开始,浸染她的每一个器官,她能听到自己的哭泣声,不规则地震荡着胸腔。

十一

欢欢!父亲温和的声音兀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把她从梦中惊醒。霍欢从椅子上清醒过来,刚刚竟打了一会盹儿。她揉了几下眼睛,调整了一下眼睛的焦距,发现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就站在距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

这位不速之客的右手拿着一把匕首,右手腕露儿的纹身露出来,半个猫头。该发生的终于要发生了。

霍欢盯着那只猫的眼睛说,我们又见面了。

严奇冷冷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很冷静,这让他不能不心生警惕。他看到窗户的帘子漏出一条缝,谨慎地探过身子察看,并没有人。“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你很狡猾,让花了我不少时间——春风渡、贰麻酒馆、网吧、银行门口,然后是这里。”

霍欢垂下头,“你杀不杀我,我都得坐几年牢。当然,你也不可能放过我。我所做的一切没人知道为什么,所以临死前,就和你唠唠嗑吧。”

他慢慢走近她,站在离她五十公分的位置,这是最方便动手的距离。这个话题并不太好,离一刀毙命的气氛越来越远,这样的场合脱离了严奇的掌控范围。但他的确有点好奇。

“我父亲在八年前那起绑架案中丧生,母亲也因此去了,弟弟患了重症,唐禹明车祸走了。在我最黑暗的日子里,是我自己把自己拉出了深渊。我不遗憾,因为我报仇了。谁也逃不掉,包括你。”

她看向他的眼神,目光里似乎藏着一缕未能得偿所愿的失望,“只有一件事儿,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魏正其会说下雨的地方见面呢?要说,全中国哪哪都会下雨啊。这也算是我最大的遗憾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也一样。动手吧。”

霍欢深吸一口气,路的尽头就在这里了。她闭上了眼睛。

我们东北老家有个夏禹山,当年我哥和魏老大就是在那儿结拜兄弟的。他说完,举起了匕首。

一声枪响,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空白,瞳孔逐渐失焦,眼底的色彩慢慢地变成一张灰色的背景板,鲜红色的血飞溅在背景板上,像一层层铺展开的火烧云,又像是结成块状的红雾。

他瞪大的双眼中最后的成像,是公安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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