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爱情

漆冷的夜,溢光的眼,悠长的嗥叫刺穿着飘不尽的尾音与獠牙式的轮廓,我猛然从群狼无首的梦境中惊醒,好似经历了一番淋漓酣畅的洗礼,分外浓烈中迸裂出火花一样的凄美....

懵懂时期口中的“狼王”便是我姑姑爱了一世纪的男人。如此特殊且尤为特定的“鲁莽”称谓,却是旁人眼中所不可理喻的崇拜。

“龙—吟、凤—鸣、狮—吼、虎—啸、狼—嚎、犬—吠、猿—啼、马—嘶”,从咿呀学语,我便常常依偎在姑姑的怀抱里,儿时所认知的动物和其丰富且迥然不同的叫声伴着弟子规和唐诗宋词之类的读物一起萦绕于心,我喜欢人类以外的一切众生,却偏偏对狼这一看似无情的物种尤为畏惧。而今退却了少不更事的轻浮,方知狼性深处的可爱与高贵。如姑姑和姑父之间的爱情一样,坚韧、果敢、从一而终。

“那,狼的一生是只爱一个人吗?”

“对啊,狼的爱情很长很长,他们也和专情的人类一样,心里小得只够容下独一份,一辈子了,也只认准这一个。”

“那没有半路夫妻的狼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她忘不掉吧。”

方才话落,姑姑原本微笑的眼角竟刹那间潸然泪下。或许是又想起爷爷,也或许是回忆起曾经无比心爱的那个人。

那时的我还不能感同身受,只是在岁月的流逝中,默默赏读着从古老年代游廊里走来的姑姑,她如书如史,时而敦厚执着,时而柔美似春,每每提起姑父,她的潜意识中都流露出一副全世界最为陶醉无比的神情。愈发地,我似乎更加渴望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个更加完整的爱人。“如许神秘而温柔的女子,她的心上人该是怎样的盖世英雄?还有他们之间所谓妙不可言的心动,我何时何处才能读懂?”想来,内心深处那盼望已久的情愫何等热切,以至于我也这样时常满怀希望地问自己:“爱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起姑姑婚前陪爷爷吃的最后一个年夜饭,她极其庄重地向众人说起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他们一个远在天堂,一个近在咫尺。一个是人民英雄——最可爱的人,一个是有“知遇”之恩、养育之情、视她如己出、且能长命百岁的老人。”她说此生遇到爷爷这样的人,已然成了她一辈子的骄傲。现在,她的身边又出现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即将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三个人。话音落半,姑姑便牵起男人的手,温馨中满含对未来幸福的笃定。不满五岁的记忆里,那个男人长相清秀,结实的骨架,四四方方的身材挺拔而匀称。可在姑姑身边,他倒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憨憨地收起甜笑的嘴角。两孔双眸里,生动之中似有对蹉跎命运的满足。那一天,一家人都止不住泪流满面,唯独爷爷没有。他欣慰地看着自己的七个儿女,宽阔的额头上刻满了了不起的勋章。是啊,姑姑一直都是爷爷的奖杯——神一般的存在。后来听爷爷说,这个塞北男人的长相像极了姑姑的父亲。

“当年,我23岁就奔赴前线抗美援朝,归来时把小妮子带到俺们家,那会儿她多瘦、多小啊!就还不到一米来高,天生一副白皙纯净的脸蛋儿,和他死去的父亲一样俊秀。”年前腊月,在村东头的小庙前,除了我,便只有爷爷和那个男人。

“叔叔,难道......难道您不是伊妮儿的亲生父亲?”

“是啊,年轻时......和妮子父亲,我们......是过了命的弟兄。”爷爷使两只手比划着,轻描淡出的两语,却是我至今听过最重的话。

“年年7月27,我都领妮子来这儿,祭奠她死在美寇轰炸机下的父亲,我那......没回来的老战友,尸骨无存啊,67年了。”爷爷话中含泪,语气极稳。没待说完,身旁的魁梧大汉竟已像个寻常妇人,泪盈满眶。或许,是因为对姑姑的心疼,或许,仅是出于庆幸?

后来姑姑跟着男人嫁去内蒙,幸福地开启了自己的后半生。

从一封封浓情蜜意的来信中,我们似乎懂得,姑姑找到了那个依赖一生的伴侣。否则,一向被宠大的小家碧玉怎会轻易爱上草原的狼,还在条件那么艰苦的北部边疆当起了狼主嘞?惊愕之余我不禁再一次感叹爱情的神奇。若静下心来,扪心自问,该是怎样厚重的爱,方能战胜人性中所有与生俱来的自然恐惧?是继承了两位父亲的胆量?还是因了爱情,爱屋及乌?就连评人论事向来如钢枪般直爽的爷爷,听闻了姑姑养狼的消息,一时之间竟也无语凝噎,满眼泪花。后来直待姑父失踪,到底没能躲过爷爷苍老却愈发睿智的耳朵。

据父亲回忆,2000年的赤峰草原蓝天丽日,其下是铺天盖地的羊群和碧绿的草毯,若见到一幢用土黄色铁栅栏围成的狼场,一只高加索犬落拓不羁地享受着草原的秋色,外加一双人,一只藏獒幼犬,8头狼,那儿,便是姑姑的家了。

“他就这样走了,再没回来过。”

“傻妮子,跟哥回家吧。”

“哥哥,我心意已决,就别折腾爸了。回去吧。”姑姑略显微弱的语气之中浸满了哀求。

“你咋能还耍小孩儿脾气,一股子狼劲儿犟到底!老爷子今年62了,不像你,还有那大把精力在草原上放狼嘞!”

“父亲,哥哥,对不起,可是伊妮真的长大了,她像你们一样,找到了宁愿用命去坚守的东西。我记得.......我记得因为狼舍的母狼生病,雅尔不得已把它和狼王隔离,可是分开当夜,它们一遍一遍地哀嚎,等到第二天再进去的时候,它们已经撞杆而亡......两只狼就这样面对面地望着,就在我们站的这个地方,它们做出互相依偎的姿势,再也不会有人把他们分开......还有,还有我第一次被狼王咬破血管,是雅尔背我跑了到几十里外去找老牧民,也是他守了几天几夜,我的身体里现在还有他滚烫的血液,当时钻心的疼痛,我攥着他的大拇指,和当年您把我从死人堆里揪出来一模一样......”

“如果雅尔活着,他一定会回到我和狼群身边......哪怕他一辈子都不回来,我也一定要守在狼群身边,直到他肯出现为止!”姑姑开始哭得不省人事,却狠着唇,竭尽全力地咬着喷吐而出的每一个字,那双无比坚定的眼神犹如一把锋利的战匕,割裂了爷爷的心。想必,她无比信任的那个人,那份至死不渝的爱任谁出现都不会改变。

“刚进去的时候,你姑她不愿意接见!是我告诉她,爷爷已经到了,她才跑来。那会儿正值深秋,赤峰的火车站那么冷,加上一早打下来的霜降,流了泪的眼睛瞬间都能凝成冰洞,姑姑见到爷爷,眼泪瞬间就如盆涌,如果不是长在心尖上的心肝肉,怎会产生这等胜似血浓于水的亲情,这一点,旁人哪懂?”

说完,父亲猛吸了一口旱烟,沉沉地叹了口气,“可纵管是这父女情再深,都阻挡不来你姑的那半截爱情,那心,是铁定了啊!......”说着说着,父亲便开始碎碎念。

关于狼场养狼的琐事,父亲没再多说。只知道,最后跟着爷爷一同回家的依旧是父亲一个人和姑姑亲笔写下的养狼日记。

“1、小狼奥拓成长记:早中晚各喂食一次、不能太宠、2~3个月间不可吃肉类、牛奶和骨头.......

  2、狼儿的表达:前趴后翘、高举尾巴、‘嗯嗯’短叫,是开心;全身匍匐,尾伸于地,头部上举或贴地,耳倒背望人,是撒娇,挑弄;口竖尖牙,立起耳朵,背毛直立,后肢夹尾,‘嗯嗯’长叫,是恫吓、警惕......”

“我只觉得,狼儿愈是凶猛恶劣,就愈是专一纯善。曾威震边疆的草原霸主,却和普通人一样,渴望爱情,渴望依赖,母狼眼中,狼王不再是狼,更不再是王,而是普普通通、甘心奉献自己全部温暖、陪伴与关爱,甚至是生命的丈夫与父亲。这句话是狼王告诉我的,我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猎西。雅尔也很喜欢。”

“我还在学习更多的养狼技巧,我也努力地尝试着用真心去换取猎西的信任,尽管他们有时比想象中的还要凶,尽管我还是很怕。”

“今天和雅尔喂狼,我好似真的不再怕了,终于可以近距离地接触它们。也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和雅尔站在一起。狼群里的他,总是那么顶天立地。”

“听雅尔讲起他和狼王合作救下母狼的故事,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息,脑海中好似浮起一幅幅鲜活的画面:暖冬某日,母狼不慎掉进冰窟窿里,狼王赶来之时就一直在旁边急躁不已,后来雅尔觉察走近,便毫不犹豫地跳进去,等把其捞上来的时候,母狼已经奄奄一息。是狼王守了一夜,一边用身子抵挡风雪,一边用舌头舔舐,为其取暖。雅尔说,狼誓死从不轻易抛弃伴侣,如果另一半因其而亡,一夫一妻制下,多半的狼儿将注定以死明志。我总是在想,这般感天泣地的爱情,在易碎的人类社会中,又能寻到星星点点的几份呢?”

“今日,草原上迎来初秋节气,偶尔脊骨间凉得令人发涩。在雅尔的牵引下,平生第一次与狼相拥,心里暖暖的。”

“今日喂狼肉,假意骗狼说咬到手指,它竟一下子停住,不再咀嚼,我笑着问母狼,‘换作是你的狼王,也会像这般上当吗?’雅尔只是低头笑我,却故意不作回答。”

“第一次见到猎西和母狼吵架,理由是小狼奥拓去招惹长辈,我和雅尔看得津津有味。我想,相比于爱这为数不多的狼群,我或许更爱我的狼王雅尔。”

“亲爱的雅尔,如果你还活着,希望未来的每一天里,你都要比我幸福。即使你选择不再回到草原,也不再回到我身边,我坚信......这背后必定有不为旁人所知的苦衷与道理。如果......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证明伊妮没有选错,她爱的人对她的爱比爱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还要多......”

“雅尔爱我,也爱我们的狼群——我们彼此曾经共同创下的心血。今日,狼王告诉我,雅尔他仍然活着,他一直就站在狼群中央,最英勇,也最威严。未来的生命里,我定会替他守护好,这此生唯一的誓言。”

清秀的字迹蘸过如水的月盘和泛黄的泪渍,再一次敲碎了我的心,泪眼婆娑之际,我好似一眼窥探到姑姑如狼一般忠爱且深邃不移的目光,那是穿越在爱情时光里的黑洞,虽深不见底,却播映着他们爱情的点滴与倾尽过往的甜蜜。我知道,姑夫一定也和姑姑一样爱着她,才留得这草原的狼群与她为伴,并代替灵魂深处的某一个自己顺利完成保护心爱之人的使命。除了狼群一并留在原地的,是姑父还未写完的邮件,其中亦不乏读不懂的蒙文。

“亲爱的伊妮儿,你好,这是雅尔写给你的第一封邮件。今天有幸听未来的父亲讲起童年,我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另一个你:一袭粉红色的花衣浮动着缕缕朝鲜泥土的芬芳,精致的眼睑里,泪滴围着瞳孔打圈圈。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晶莹发亮,楚楚动人地镶嵌在眼眶,好似一尊鬼斧神工的圣女雕塑,宁静之中又嗅到扑鼻而来的清新茶味。我仿佛看见,你的一只小手正死死地揪着父亲的大拇哥,再梳着一股编发环绕发髻的公主头,在金黄的阳光下显得尤为淑女。你或许不知,这是我从未有过的自责与心痛。唯愿余生,我能带给你想要的幸福。”

“亲爱的伊妮儿,你好,这是雅尔写给你的第二封邮件。首先祝贺你已正式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我深知,从第一只受伤的小狼,到成双的狼族情侣,再到狼王统领的胜出,一切的一切,对一个平原而来的女孩子来说,有多么不易。共同养狼的生活中有爱,有胆怯,有安慰,还有自我意识的强大与战胜,为了取得狼王的信任,我们积攒下累累伤痕。你总说养狼是我们共同的梦,但我知道,养狼是因我而起。每次看到你受伤,我除了懊悔、自愧之外,竟也萌生了放弃的念头。”

“亲爱的伊妮儿,你好,雅尔说好要写够99封邮件,然后一起念给你听。今天才是第三封,我就已经有种想迫不及待与你分享的喜悦。我们的奥拓小狼长大了,你没见,今天带它去玩水,它竟然狼性暴露,一个箭头似地咬鱼给我看。好在从此以后,我们不必为它是否失去野性而担心。偶尔,我莫名地羡慕狼,总能为了目标,一奔到底,像极了我和你.......”

“亲爱的伊妮儿,你好,雅尔正在写人生的第四封邮件。你知道吗?狼王猎西今天竟惩罚了母狼,原来狼王的醋坛子还可以这样大呢。假如我是狼王,你是母狼,那就好了......”

“亲爱的伊妮儿,你好,这是雅尔写给你的第五封邮件。如今看到融入狼群的你,我却很想带你去广袤的草原上散步,我们一起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星星,然后把它归还给夜幕,让它和弯弯的月亮团聚。像陪伴着入眠的你我。你看,那贡格尔的星空和你一样,美轮美奂,简直是无可比拟的神物呢......”

“亲爱的伊妮儿,你好,当你读到这第六封邮件时,你定会听到乌兰娜的歌声,那对爱情的《信仰》:回眸的那一刻是永恒//风带不走爱的信仰//我等你在马背上//你和我地久天长//我仰望天空//满天都是星星//我捧起月光//让梦为你梳妆//你是爱的信仰//让生命轮回的地方......”

读着读着,姑父的信便烧红了我的眼,我清楚地看到远处草原上奔跑的狼群,好像是勇往直前的引弓之箭,也像极了他那双望向姑姑的满含爱意的眼睛。

方今渐渐懂得,姑姑与狼之间的难解情缘,注定从她爱上姑父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的。似乎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了解到:原来,狼性除了司空见惯的凶残和血腥以外,亦有着远超于人类的专注与宽厚,克制与痴情。正像姑姑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狼儿生而坚毅,其对伴侣誓死不弃的爱,在某种程度上,无疑比人类更加高贵。

“假若他不回来,你依然会守在这吗?”

答案或许不足够解释姑姑至死都要留在草原的原因,但她切切实实地用尽了自己的青春与全部后半生的力气去见证自己对狼和姑父的爱。是啊,狼性团结互助,运筹帷幄,更有对爱情难得一见的忠诚与死心塌地的守侯。也许姑父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可单从他留给姑姑的狼群和邮件,我似乎懂得,他的离开应是毫无准备。所以,如猎西所说,他一定还在这世界上某个或明或暗的角落里爱着姑姑。他有着如狼儿一样的爱情观:猛烈、固执,自生至死,终将不曾改变分毫。

读着他们的恋爱笔记,我时不时地在哭笑之间循环转换,姑姑用情专一,只是第一次放飞就碰到了下雨,雨水打湿了毛发,沉重了四肢,也忧伤了一生只爱一次的心。

于我而言,每一个人生的分岔路口,我都听见有人对我重复着同样的话:“爱与生活,要勇敢,更要专注,就像狼那样!”那是姑姑甜美的嗓音。如今再隔17年之久,那段难以磨灭的爱情缩影却仍然横亘在遥远的狼场上空,凄凉而悠扬的牧歌孤独地萦绕在布满星星的草原,弥散间愈是历久弥新的爱之绝响。等第二天天色苏醒,狼王又会衔着那牛轧糖般洁白的云朵,踏着渐褪青涩的草浪归来,看啊,晨光熹微,冰红的太阳映照着姑姑宁静而真挚的脸庞,她簇拥着桀骜不驯的狼王,画面该是多么泪流的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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