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1

记忆中的蔴

家乡又叫蔴湾,盛产魁蔴。蔴是经济作物,蔴皮和蔴秸杆都可卖钱。打小起,家里大大小小的自留地都种满了蔴。蔴是全家主要经济来源,所以对与蔴有关的事记忆深刻。

蔴一般春节前下种,种子撒在地上,会招来成群结队的麻雀。小时的我们这时要到地里去看麻雀。我们拿着蔴秸沿地长跑号叫,用土疙瘩投掷,扎稻草人,拉风铃等使出十八般武艺以驱赶那恼人的麻雀。我们放着寒假,没空玩,还要忍饥挨冻地带着书本在地边做寒假作业。想想那滋味,现在的孩子个个都像在天堂。幼蔴长出时节,春寒料峭。同大人在地里长时间地除草,早晨从家出发前先摊一锅麦面粑粑,再往茶壶里灌满水,带到地里,等到渴了饿了时享用。有亲戚过来"突击"(忙不完请帮手),大人会去街上买点心来吃,油条包子糍糕麻圆之类,都是油炸食物。当时的人多不怕油腻,也没人会担心这些东西吃多了对身体有害处,填饱肚子为先。很多家长为了让孩子好好读书,不惜花血本让孩子干繁重的农活,以便让孩子打心底对农活产生厌恶,然后发奋读书,跳越农门。有个叫大伟的孩子连读四年高三没考取大学,他父亲每逢锄蔴季节都要在蔴地里教训他,各种言语责难直至用锄把打头,锄把挥起时,就见大伟哭叫着被他父亲撵得满地疯跑。但这一招果然有效,后来大伟真的考上了,再后来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随着蔴慢慢长高,天慢慢就热起来了。高过人头的蔴会将村庄以外的世界遮挡得严严实实。白天里村民沿着被蔴挤得只剩一条缝的机耕路出入,晚上走进这黑暗中的逼仄小径,那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我小时就是在几次穿越这黑暗中的小径后吓破了胆,。小径的可怕之处不仅仅只在于它的黑暗与狭窄,还在于它的凹凸不平和与之相邻的一处处坟莹。那坟莹或是长满杂草的土包,或是比棺材大一圈的矮房子。打它们旁边经过时,寒毛直竖,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若此时一阵大风刮过带来呼呼声响或是有野狗黑地里窜出,那对胆小者的脆弱神经都是非常致命的打击。这种打击的后遗症就是终生胆小。端午节前后家里的活多起来,因为这时既要收割麦子又要薅蔴。薅蔴是非常难受的一件事,人要钻进密密匝匝的蔴缝里去,将最矮小长不大影响其它高秆的杂蔴拔起来踩在脚下,再将相对细矮的"二刀蔴"拨出来抓在手上,待到拨到十几二十根左右手拿不下了就捆起来放在地沟里。就这么一边拨除杂蔴一边拨留"二刀蔴",一长条地的活有时一天都做不完。薅蔴时节天气比较炎热,蔴地里蚊虫多,人与蔴近距离接触时最受伤害是手丶皮肤,还有眼睛。一个全身光洁一新的人薅蔴过后会变得很难看,他们掌心的肉要么破皮要么红肿;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痒,那痒是因为染了"蔴毒",用手一抓就起"冷饭疱";眼睛呢,也跟着肿起来,那是蚊虫叮咬和汗水浸蚀所致。为了保护好自己,女人们进蔴地前会上上下下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裏起来,只留鼻孔和眼晴。但这样做虽看上去防了蚊虫,却因密不漏风而加剧了炎热,她们的衣服会很快被汗水湿透。六月心,是收蔴的好时节。农人们天不亮去地里砍蔴,用镰刀将蔴叶斩去,扎成一捆捆,撒成一个个"魚罩网"站在地上暴晒。盛夏的太阳最适合晒蔴,一般刚砍下来的血清秆蔴的蔴皮四五个大太阳即可晒黄。晒蔴时节最怕雷雨,因为蔴皮晒的半黄时遇雨最易发霉。那时家家都密切关注天气,听天气预报看云或是听雷声。夏天的雨多为急雨,说来就来。雨来时,整个蔴湾马上成了战场。人倾巢出动,全民皆兵,以最快速度奔向自家蔴地收蔴扛蔴,精壮男子是主力,肩上一次可扛上三至四捆蔴,女人和孩子相对体弱,一次扛上一至二捆不等。机耕路全是人们忙碌奔跑的身影。扛蔴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上半身因负重而倾斜,裸露的腿肚肌肉紧绷,一旁看去是那么的健壮和有耐力。时至今日,记忆中的这一条条精壮的腿的主人们或已离世或已近古稀:之年,每当想起他们那一条条熟悉的腿,便泪眼朦胧。

盛夏的夜晚无限美好。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可以停下来歇息了。用脸盆打上满满一盆热水,倒进散着桐油香气的木盆里。男人们光腚在自家的稻场边洗澡,女人们也在洗,她们隐身在家里面。很快地,换洗一新的全家人将纳凉的竹桌和竹椅摆在屋外有风的空场上,电视机也挪到合适的位置,香喷喷的饭莱端在各个人的手上。这会儿家庭成员之间洋溢着无限亲情,孩子见爸妈碗里的饭莱快完时,会主动放下碗块帮大人添饭。添饭是我乐干的一件事。从纳凉处去厨房须先穿过堆满魁蔴的堂屋,转过后门才能到达厨房。厨房是一间比主屋小一号的茅草屋,屋内一侧放一张木制碗柜,碗柜的一旁立一张作案板的小方桌,靠里侧有一口能盛下上千斤水的大水缸。那时家里的饮用水即是屋后竹院旁的小河水,用水桶去担取。取水的地方有一块方形石头做成的码头,那块石头很特别,上面刻有"妻之岳徒毛"等字,至今未解那字的确切意思。码头除了可用取水,还是洗衣的好地方。洗衣时,妇人们会挥舞起木棒槌将脏衣服捶得山响,悠悠河水,隔老远都能听得见那捣衣声。灶台是可以同时烧三口铁锅的大灶台,一般母亲用外面的小锅炒菜,用中间的中号锅做饭,里面的大号锅呢则用于烧水,当然也有例外,这大号锅在家里客人多时也用来烧饭,还有逢年过节煮腊货炒花子炒瓜子与花生也得用这只大锅。在中锅和大锅之间有个专门蓄存热水的罐子(家乡人叫它井罐),它的作用就是只要中锅大锅底下锅洞里有火,这井罐里的水始终是热的。除了盛饭,小孩们还会孝顺地替劳累一天的大人们扇扇子。家家都有与家庭成员数量相等的扇子。扇子是一张芭蕉叶经改制而成,圆形,缝一圈镶边的布料。纳凉时节也是儿童们撒欢的好时候,左邻右舍此时会手执芭蕉叶过来聊天,小孩自然而然地成了跟屁虫。知了在不远的枝头高叫,莹火虫在眼前身后忽明忽暗地眨眼晴,远处的稻田边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蛙鸣。外出务工的人有时很晚才回家,他们骑的自行车没有灯光照明,黑灯瞎火的将个车铃一遍遍拉响,以免误伤路边人。

晒黄的蔴杆必须要将蔴皮剥出来才能拿出去卖,这剥蔴是很费时的一件事,一个人一整天剥不上十斤左右的蔴皮,所以每逢家里要是遇上点啥事须用钱,一家人都要加班加点地剥蔴。从小到大剥过数也数不清的蔴皮。那些蔴皮们早年卖给公社的蔴站,那时蔴站独家收购,价格低廉,卖时须排上很长的队伍。但那时钱是钱,经得用,市场上的各种物品价格都不贵,猪肉七毛三一斤,香烟一毛左右一包。当时钞票的面值也小,最大的是拾圆,最小的是一分。将钱们单个从大到小加起来总共才十八点八八元。后来公社没了,蔴站也关了门。蔴皮就卖给下乡收蔴的小贩。小贩们骑着加重自行车,逐庄逐户将"个得蔴卖"(有没有蔴卖)四个字叫得悦耳动听,声音落定时,便见蔴农与之讨价还价,密密麻麻一大群人。小贩们将收来的蔴打成结结实实的蔴捆,成n形绑在自行车后,然后送往可以赚得差价的收购站。这些蔴们最终的去处是哪里,这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蔴它到底有哪些用途呢?有人说可织布,造纸,有人说是造币的必须品,还有人说可用于造船,说什么的都有。但我肉眼能看到的也就是粗糙的绳子和厚重的蔴袋而已。或许你我身上所穿衣物有它们的成份也不一定,但即便有也早就改头换面,与它们天然的样子差之千里了。

社会飞速地向前发展,蔴农们的思想有了改变。种植魁蔴的地块逐年减少,直至近年,魁蔴几近绝迹。但越是这样,越改变不了对那整地整地绿色的思念之情。生于蔴湾,蔴们伴随我成长,尽管劳累繁琐,但它的气味久已深入骨髓。蔴湾是我这棵小树的根,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你可能感兴趣的:(2019-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