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羽秋翎兴海柳

文/秦绪开

人世飘蓬，年来风雨，满眼蒿艰而心国荒落。攘攘抗尘，烟火迷离，手捻一支雁翎，我在兴海路、柳树旁。

天地肃肃，柳叶尚碧，枝条无风自动，簌簌若有秋声。树粗合抱，偃俯若虬龙意颓，回首懒顾。瘿瘤拳突，疤洞目陷，若一轮沧桑深凹的灰颓，自时光的苍黄中，默默注视着这人世萧索、尘坌嚣攘。我在柳树下，手抚鳞起螺行的树纹，雁阵惊寒，红尘散乱，无由地记起稼轩“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句，不免嘘然嗒然。

兴海路自日照南路相交以东至海曲公园路一段，两旁皆列植垂柳，而今率皆粗能围抱，冠盖亭亭，若巨幢翠覆，尨茸翳荫，枝条垂荡，风来依人。多少年前，黄髫初褪，青春年少，虽懵懂而生气勃如，恰如兴海路列植之稚柳初芽，顶露晞阳。求学路遥，路窄沙铺，风沥尘抚，大都需要从日照县城转行。记忆中的小城，若一掌苍黄，兴海路便是它的一条粗大的掌纹。记忆如荒草，我细细寻拨出一蹊径路，探一眼当时的朝阳。记得发车还早，大有间暇，老车站往南，交路口便是兴海路。少年沿路东行，彼时虽路窄无有现在之坦阔，但在少年眼中，已大为浩叹。望一眼东边的太阳，眼中有光彩迸溢，少年的眼中晶亮着每一滴柳芽的露珠，耳中响着每一声城市的喧嚣，肤触着每一丝春风的喁喁细语与柔润，这小城浓稠的躁动与烟火气息，令少年心慌意乱，便快步前行。终于，一株柳树下，少年停住了脚步，一支灰褐色的羽毛静静躺在明灭的晨光中。翎毛茎硬尖削，角质光闪，翎尾绒细梳顺，密集无隙，阳光碎照而回光熠熠五彩。掸去尘土，少年捻着这支翎羽，像捏着一枚亮晶晶的脆梦。“这是一支雁翎，是去年大雁南飞时落下的”，眼镜下的目光蔼然，“你应该是一个学生吧，少年当有鸿鹄之志，好好学习，也好好珍惜这支雁翎吧……”少年怯生生地回护着这支羽毛，望着清癯儒雅的身影离去，喃喃自语：“鸿鹄之志吗？这个我知道，可是，不是大雁吗？”这支雁翎陪伴了我多少个春秋，我总是在寒夜的月光中点数它的尾羽细毛，在春阳中轻抚它的五彩斑斓的回光，也总是想起那道清癯的身影，以及他的话语……可惜，人生蓬落，风雨浮沉，聚散无常，不知何时，这支翎羽早已身飞渺渺，踪影难寻了。可是每当秋分时节，大雁南归，在清冷的月光中，我总是会怀念那个春阳中的少年，心中也总会有一支雁翎在轻轻浮沉……

沿着正阳路南端北行。路边率多苦楝树，树木高大，枝柯扶疏，交影乱画。苦楝树春日叶碧，紫花幽幽，清香散漫。第一次明觉其花紫郁，是在浮来山，定林寺檐翘飞甍，琉瓦鳞列，林樾密木中，一树紫花郁郁，在悠悠钟鸣声中，甚觉惝恍。而今秋落，苦楝子团栾簇聚，风来动撞，隐约似有古寺钟鸣、禅韵幽渺。正阳路北交第一个路口便是兴海路，右转东行，见柳甚夥，叶落枝瘦，干粗颓褐，虽在闹市，亦有荒寒萧瑟之意，眼中荒落，心中不免惄然起思。《世说新语·言语》有言：“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我今亦执柳，心有戚戚焉!忽阳光罅露，颇有暖意，虽已入秋，但云开日出，又有春阳杲杲之意。心眼明亮，复前行，忽遇树粗偃蹇，而干基西北部瘿瘤累累，心中一动，此树或即为少年时初遇雁翎处，不禁悲欣交集，心中落落若失，又磊磊若有别样心思。目眄枝柯，蓦见天青高蓝处，雁鸣嘎嘎，“人”行南去，顿心起祈盼，冀一羽空落，然鸿飞渺渺，风吹云过，不免怅然自哂。

在这株挺然独秀的柳树下，望着余树皆脱然叶落而枝寒树颓，此树虽亦有叶黄疏落，而叶率多深碧，树犹能风起婆娑，遂觉大雁春分北往，秋分南归之事，亦颇具玄意了。大雁南归，必双数而成队，又先成“人”字形，继成“一字长蛇”形，然后散乱星点，一片乱飞，继又成“人”字形、“一字长蛇”形，如此反复，直至落地。此或为天地之间，自具玄力之线，雁之为物，最具灵性，故逐此玄力之线而飞，而非如世言大雁为节省体力而逐风。对此玄力，或可对“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语，别有会心一解。佛家亦有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对此或知雁队成形只是外相，乃悟前此苦楝子所传之幽渺禅音，洵非妄发。“天地之大德曰生”，少阳主生生，而雁之为物，高飞九天乃为阳，又喜水草池沼、沙渚泖荡乃为阴，一身具水火既济、天地交泰之玄意，乃为天地灵禽而体天地之大德者，知逐少阳生生之气而行，故春分少阳之气北移则雁北往，秋分少阳之气南回则雁南飞。雁队南飞，羽落兴海路，此地或为大道之别赐，天地之垂顾。兴海路旧为日照政府部门、学校商铺麋集处，乃是这座小城红尘烟火最浓处，今大多数政府部门都东迁新市区，然顾今之兴海路，却毫无冷落萧条之意，路宽坦阔，杨柳依依更胜从前，阳光依旧明亮，两旁新建高楼林立，学校市场焕然新彩，书声琅琅，叫卖声声，熙熙人间烟火，红尘灿灿，一片烂烂暖情!而东迁的新市区，乘着国家新政的东风，也承绾着兴海路的少阳生生之气，正显一派勃勃生机。而兴海路垂柳的灵韵，该是光充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了吧，我实然而信，因为我心中的那枚雁翎，此时正光华熠闪呢……当然，这座小城的天空，在春分秋分的季节，一定会有鸿雁阵队，冲宵排闼、高飞直上……

青阳乍暖，初春细风。南路入小城，沿日照南路北行，法桐掌叶嫩伸，而其青果已如枚枚小球，棘柔刺软，蓬然密垂，若春天打着盏盏青色的小灯笼行走在明亮的阳光中。右转至兴海路，路向东下行，路南一垒石墙，直上下一袭连翘，粲然黄花，满墙金灿，朵朵向天，似手托春光，又似颗颗小金心，为这条路，为这座小城，也为这方天地，盈络着一片生意盎然的春天，也香浸这座小城中每一个人的希望。其东斜对面是正阳路市场，那里的喧攘是这座小城春日刚刚苏醒的心跳脉动，流充这座小城的每一道掌纹，它的手握着这个小城所有的温暖与躁动。再东，是日照市第四实验小学，校园里孩子们的笑声，是路边嫩柳绿芽上的黄鹂鸟，跳跃生脆。金色连翘的花芯，是向天打开的诗行，与校园里琅琅的读书声平仄应和着，似跳跃的音节奏响在春阳中。而秋日，连翘果瓣蓬开向天，向人间捧出最后的裸心。忽然记起东港区作协辛主席，其为人也，蔼然长者，孺慕敦笃，诗眉词目，红心热血，退休后尽心于日照海曲文化，深拓诗教工作，几度春秋，在日照这座小城，到而今已是诗雨家家学田润，文草校校育畴深了，类如辛主席拓文挥汗、寄心诗翰辈，于此有大功焉。而其人精神，恰似这连翘，花开献香，果熟捧心，又似这兴海路边柳，虽处老秋而生意暗含，良可叹也。记得辛主席和王渔洋《秋柳诗》中有句：“当年勤政踏寒霜，海曲公园挖水塘”，又有“一夜春风花旖旎，满天秋月意缠绵”句，不免抚髀击节，叹其德馨心香，老而弥厉。孟子有“人爵”、“天爵”之说，辛主席“人爵”已美成，“天爵”乃万物之本性而得之于天命者，天地万物乃至精神文化莫不有其所谓“天爵”，辛主席拳拳深致海曲文化，矻矻衷心日照诗教，早已人成其“天爵”，亦使日照文化之林诚致其“天爵”，功莫大焉!风来依依，秋柳亦深致意焉……

万物霜落，人世凄清，荒寒是人世的底里。兴海路边，望着这树卓然独立的柳翠，朝阳初起，冷瑟中却有一丝暖意，而心底幽密的渊深中，竟有一抹生机勃如，悠然而起，悄然应和着这片地底的温热与萌动。《易》言“生生曰易”，宋明理学亦讲活泼泼的生机，天地大道，不外生生，而柳最具生机，大地冰坼，万物苶然而柳已独得早春少阳之气，吐芽露苞，故中药用柽柳辛温解表，便取其少阳升发之气。“天地之大德曰生”，于此虽心知意明，而内里玄妙之微几，未得其真，不免忸然，我其未尽“天爵”者。一日读书，觉陌上花开，春草春柳，春水绿波，无非生意，而秋柳叶落，枯槎霜颓，水冻冰封，不外生机内返，忽心中大动，天地万法，我中的彀，得一法也。“无往不复”，《易》卦六画成象，我今逆求，得象外之相，又曰无相之相，《易》卦六画外得素地七数，七在易系统内为少阳之数，乃生生之象，天地万物若譬为有形之卦画，则卦外无形之地皆为少阳，如此则生生之意，生生之天地之大德，焕然明于心矣，诚一快哉，诚一快哉!此亦或为宋明理学之活泼泼的生机之一解，不免自得而喜，对此当浮一大白!

兴海路长，秋深霜重，柳叶深碧棱棱，交影成篆字，叠脉成卦象。《易》乾卦有“元、亨、利、贞”四德，朱子解释：“元者，天地生物之端倪也。元者生意，在亨则生意之长，在利则生意之遂，在贞则生意之成。”今处秋末冬初，顾观兴海路柳树之象，则在生意之遂与生意之成，越明年，春暖柳芽则为元者生意，夏时绿柳依依则为亨之生意之长，譬况当下，则兴海路旁在建高楼新物为生意之遂，东迁新市区为生意之成，日照海曲文化则正具乾元、乾利之德，而兴海路旁垂柳所具之生机，则勃如光充这座小城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裕如也……

光影交错，恍然见一位背画夹的青春少年，在兴海路旁的柳树下驻足，树亭亭如翠盖，柳丝如发，风来动影，柔媚中略带刚健，如红袖舞剑，颇具飒爽之姿，干基西北部瘿瘤累累，清奇有古意。路坦阔整洁，两旁高楼拔矗，店铺鳞次栉比，校园中书声阵阵，人流熙熙，尘嚣散乱，一派人间烟火色!扶一下眼镜，少年掸去尘土，轻捏起一支灰褐色的雁羽。“大哥哥，这是什么呀？”“这是雁翎，是去年秋分时节大雁南归时飘落的羽毛……”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大哥哥，大哥哥铺开画夹，画一队雁阵南飞，画一树柳条依依，画一支雁翎悠悠飘落，再描一片蓝天高远……

雁阵惊寒，秋实而成。朝阳中，我漫步在兴海路，柳树下孩子们眼中的亮光，令我心中亦生气光裕。阳光中，我恍然看到拓深文化浃润诗香如辛主席辈，手中握着一枚日照文化的种子，眼中闪着诗教的一丛嫩芽；日照这座憩然安然的小城，它的掌纹中正流淌着一派勃勃生机；而我，手中捏着一支雁翎，眼中柳影婀娜，心中闪着一轮太阳，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