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山之石 粯子粥灌灌 2021-12-31 20:59
过了腊月初八,佘家庄人即使在日常俗事里也有着诸多的讲究。铲完锅底灰的,定忘不了在地上留的黑圈里划上个“十字叉”;开地窑撞见“黄大仙”的,那更是半刻也不肯耽搁,三、两步回屋里去找张红纸条,一口唾沫星子赶紧贴在额头上;地里头想施点粪肥的,就差要把墙上的黄历翻烂了……
虽说已是在平原上见识的第二场年事,钱琼华依然对这诸多神秘的讲究充满了兴致。对即将迎来的新年,她心里边竟升起了孩童时才有的跃跃期待。
院子里铺开了四扇门的排面,棉布内衬、绸缎面料、绣花的丝线、修边的滚条……摆得满满当当。
请来裁剪制衣的师徒俩和刘妈是表亲,每日趁着晌午前大灶上歇稍的工夫自是要来中院招呼着近了人情。
师徒俩手上裁的是荷叶领、盘的是莲花扣,口里头也应付着十里八村的稀奇,“洋田的何举人月初十遭了黑枪,猜是同族下的狠手”、“三里甸丁家小爷外面斗狠,花十垅地的银钱才赶在年节前去县衙里消了官司”、“钱家荡前些日子家里闹天火的一个也没逃出来,从此算是灭了门”……最后总归来一句,“年关岁末,还是佘家庄太平着哩!”
刘妈左右是图个新鲜,跟着好一阵唏嘘感叹,到临了也不忘再添上一句,“佘家庄里的日子过得谨慎着哩!”
……
天色阴沉,寒鸦盘旋。广袤的苏中平原,旷野寂寥、小径迂回、旅人惆怅,“小丫头”扯着他的“杖头木偶”重新进了村。
裙钗飒爽跃征鞍,横枪扬鞭破天门。头戴金冠压双鬓,桃花马上帅字旗。“小丫头”日日在村东头的一块土丘上唱大戏,逗着娃儿们趿拉着露絮的破棉鞋围着打转。
东房仁德老来得一子,生得唇红肤白,甚是招人稀罕。家里头原自是养得谨慎,自幼打耳钉梳小辫,还给取了个贱名“小丫头”。
怎料仁德早亡,家道破落。鸿桥镇上唱“香火戏”的班主中意了“小丫头”是个眉目清秀、身形纤俏的,几个银钱领回去调教。
也不过几年功夫,“小丫头”便在戏台上唱出了名堂。一出花鼓戏,唱反串、扮女相,从身段到修饰甚是风流。数十里外的大户也点着名地前来邀戏,鸿桥镇上下砸银子捧场的多得就更甭提了。
佘家庄却总是个例外,开镰敬天地的戏台子上容不下这等“扮丑逗趣”也罢,就连平常人家添喜祝寿的场合也只能允了传统的正经本子开腔。
祠堂修葺,全村偏独独拒了“小丫头”的捐,主事给的回话就只一句,“怕污了祖宗的眼。”
“小丫头”到也还算有几分自知,“本就是个下三滥唱花鼓戏的,再扮个女相,实在是愧对先人祖宗,侮了佘家庄老少的体面。”
出村的路口三磕九喏,“小丫头”从此再没踏进过佘家庄一步;只戏台下卸了浓墨胭脂,帘子后头跟着扯丝绳舞“杖头木偶”。日子长了,人们自然总是会找到新的乐子,纵再多的往日风流也就都随风消散了去。
……
四扇门的排面从院子里拆了,条儿凳沿墙高搁上一溜的长竹匾。刘妈从大灶上再来歇稍的当儿,下完布料子的师徒俩正坐在廊下忙着穿针引线。
手上暗线走得仔细平整,明线行得利索有序,今天口里头搭(谈)的(牵)扯着“小丫头”,“黄家堡的老大腊月头上领兵扎进了鸿桥镇不过才两日,就在戏台上一枪崩杀个敲大鼓的。好端端的人哪,赤目瞪眼直挺挺突然倒下来,磕得脑浆子都溅出来了,吓得台后头预备扯绳的‘小丫头’污臜物流了一(满)裤档。”
“一个敲大鼓的,招啥事儿了?”刘妈避开“小丫头”不谈。
师徒俩左右瞧着没人,停了针线,招手让刘妈近了耳,“说是夜里头帮着搞‘串联’的送‘鸡毛信’,偏露了脸叫人给指认出来……唉,只可惜了你佘家庄出来的‘小丫头’,竟是个没胆的,莫不是前世里果真是那女子身。”
刘妈听着觉得心里头有些膈应,讪笑着勉强应付一句,“这‘小丫头’只是平日里过得要谨慎些!”匆匆两步抽了身,背过去竟又忍不住抹上泪珠子。
“小丫头”疯癫了。疯癫了的“小丫头”再次回到了佘家庄,在这个最是庄重、严肃、考究、神秘、隆重的时刻。擂高台,唱大戏:尘土飞扬战旗招展,铁甲红缨剑舞寒霜。
追着闹了几日的娃儿们终于乏了,毕竟这种歇斯底里的狂欢最是容易耗费心力。当他们一个个四仰八叉地各自再从梦中醒来,都会觉得恍若隔世,唯有那灶间的烟火才弥足珍贵,亘远悠长。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裁剪制衣的师徒俩喝了完工酒已经夜天(天黑)了,吃百家饭走的大多是“披星赶月”的路。
当天空中第一片雪花儿飘落,远方的灯火就变得迷离扑朔,明天在初酿时已经摇摆不定,在哪里,又会有谁呢……
东西二十房的大户在“送灶神”这天齐聚到祠堂还是头一次,有误了家里“掸尘”吉利时辰的再顾不得周全礼数,竟开了脏口,“是个变不全(身体或心理天生有残缺),年关岁末,害得上下老少跟着不得太平!”
檐廊下雪飕飕来得急,高脚门槛只露出中间镶的块铜皮,远衬着供台的烛火泛着萤萤冷光。“小丫头”犯了不耻的大忌,疯癫里只一泡露天的尿便攻破了祠堂的朱红大门。
弃甲折鞭、偃旗息鼓;花了彩妆、散了鬓发……没几个回合,“小丫头”很快就在祖宗牌位前败下阵来,没有仵逆,不再挣扎。蒲团上跪得端正恭敬,和佘家庄里所有的平常子孙并无二样。
钱琼华的月子餐也需吃得考究,五个亮白的荷包蛋浸在澄褐色的蔗糖艾叶水里,拿青瓷金边的海碗来盛,再配一碟酸脆的小菜解甜膩。
刘妈是个仔细谨慎的,收拾碗筷还忘不了求个吉利,“五子登科,状元及第。”
钱琼华听得好笑,忍不住拿话去逗,“姆妈,若将来真是能中了状元,你便要领那头一份的功劳!”
并不理会这种打趣,刘妈反到满脸正色,“小奶奶,祖宗传下的故套(传统规矩)守了总是没有坏处。远的不说,昨晚上‘小丫头’才进祠堂里那么一跪,整个人马上服服帖帖的,竟把个疯癫症也治了!”
“祠堂里轮到仁礼大大(伯父)主事,没拿门前的松树枝去抽他?”钱琼华生了疑虑。
刘妈不再收拾,索性榻铺上一屁股坐下,“听说见祖宗显灵庇佑,那仁礼便顺势饶了。”
“‘小丫头’呢?”
“不见了!”
“好端端咋又不见了?”钱琼华追问一句。
“谁知道哩,许是清醒了便又计较起分寸礼数,终究触了霉头的!”
“岁末年近,紧房族里的没派人寻去!”
“恁大的雪,哪里寻去!”
……
大雪无痕,天下太平!
亲爱的,你看那些岁月是如何奔驰,挨过了冬季,便迎来了春天。即使是在别人的戏台上,我们能谨慎窥探的始终也只有自己的内心。
肥水东流无尽期,人间别久不成悲。想着要给累年未见的老朋友去通电话,想着对所有曾经被辜负的人事过往郑重致歉,想着去学会把伤心当成错误遗忘吧……
红炉燃雪煮梅香,落纸云烟不成章。愿年来无恙,一切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