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自纯文学公众号《环岛一梦》
文/君倾酒
一
“这栋房子……真的要进去吗?”我已经摸上了门把手,二狗却莫名其妙地犹豫起来,吞吞吐吐,试图阻拦我。
我没有理他,注意力全放在门把上。明明18号我才从这里离开,倒像是走了几个月,门把上一层薄薄的灰尘,黏在我手上,和手心的汗混在一起,发痒发腻。
我一把推开门。
陡然射入房间的阳光被房间中飞舞旋转的灰尘反射,屋子里光影混沌,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旁边的二狗下意识地眯起眼,我却急不可耐地看向屋子中间的沙发。
房子中间摆着一张蓝色的布艺沙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还没出生它就在。现在布满油渍,肮脏不堪,有碎花的地方还被烟头烫出了几个洞。
“啊——”二狗终于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看清了屋子里的东西,吓得大叫一声。
屋子里头的沙发上摆着一个“东西”,干瘪黄瘦,脑袋上流出的血已经干涸,凝结在沙发和她的头发上。她的嘴张着,眼睛也睁着,但是没什么用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黑发臭,一只蚂蚁从她的左眼眶爬出来。
我攥紧了拳头。农村有句话,叫“死了都没人管埋”,大概就是这意思吧。
二狗吓得转身想跑,我满腔的烦躁愤怒无处发泄,回手抽出藏在后腰的水果刀就捅了过去。
二狗死了。
血流了一地,有一部分溅到了我身上。他倒下去的时候还惊恐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这么做。
我没有一丝动容,除了愤怒和疲惫,我没有其他感受。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放到嘴里,用打火机的最后一点油点上,慢慢向门外走去。
二
警察来的时候我坐在河边,想着要不跳下去算了,说不定跳下去还有一线生机。
估计也没什么用,我摇摇头,把烟头丢进水里。自杀要是有用,捅自己一刀应该是一样的,既然没用,这条路就走不通。
“这位先生,请您跟我们走一趟。”两个穿着制服的人站到我旁边,眼神是一样的威严。
我摆摆手,“啥先生,我就是一混混。”
我站起身,跟着警察上了警车。刚坐上警车我就闭上了眼,准备眯一会儿。这么多天,只有在警车上我才看不到那具日益腐烂的尸体,能好好睡一会儿。
三
“死者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对面坐着俩警察,对我态度不是很友好。
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有点疑惑,“你说哪个死者?”
警察似乎才想起来,案发现场还有另外一个死者,“两个死者和你分别是什么关系?”
“屋里那个是我奶奶,外头那个是我发小。”
“他们都是被你杀害的?”
“二狗是我杀的,我奶奶是二狗杀的。”
不等警察发问,我就接着说下去,“昨天吧,我奶奶在家,二狗也在家。二狗就住我们隔壁院子,整天在家游手好闲。他好像跑我们家偷了只鸡,本来也没多大事儿,但那鸡是给我留的,我奶就生气了,骂了二狗两句,大概骂了他有娘生没娘养之类的吧。
“哦,二狗没妈,他小时候他妈就跟人跑了。二狗急眼了,晚上就去找我奶理论,拉扯拉扯就把人弄死了。
“我奶临死前给我工地打了电话,我当时搁外边干活呢,没接到,再打回去就打不通了。我就连夜回来了,我奶死了,我就去问二狗,二狗说了,我一生气,就把他捅死了。”
我说得漫不经心,说完就往天花板上瞅,这套词我已经说吐了,实在没什么表演的动力。
果然,警察开始质疑我的那套说法。
“你说你奶奶是昨天被杀害的?虽然还没经过法医鉴定,但目测也能看出,受害者已经死去一两个月了。”我低下头,闭上眼,不打算解释。
“你说你奶奶临死前给你打了个电话?可是案发现场的电话上已经落了一层灰,起码两个月没人动过了。”
我没有说话。
“你说你去找男性死者询问情况,激愤之下杀人,既然如此,事发地应该在男性死者家中,为什么会在你家?”
我叹了口气,果然有些话,一开始编得天衣无缝,最后却破绽百出。这套鬼话,只成功了一次。
不过也难怪,那次我表演得特别卖力,现在却越来越敷衍。
“最关键的是,在你家,并未采集到任何男性死者的指纹。房间内外,只有你和女性死者的指纹。”
听到这句话,我猛得坐直了身子,睁开眼,满脸写着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面的警察不明白我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以为找到了撬开我话的突破口,又重复了一遍,“在你家,未采集到任何男性死者的指纹。房间内外,只有你和女性死者的指纹。”
我重重落回椅背,长出了一口气,有什么不一样了。
或许,我就要得救了。
之后警察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看了眼审讯室的钟,现在是1月19日23时28分。
还有半个小时。
四
我站在屋里的蓝沙发前,抬头望了望墙上挂着的钟,1月19日00时23分。
奶奶的尸体腐烂得更严重了,白天看见的那只蚂蚁似乎已经在她身体里做了窝,现在正愉快地啃食她的眼球。
我懒得管了,被困在1月19号这一个多月里,我不是没有试过把她的尸体拖出去埋了,但结果都是在下一个1月19号恢复原样。不,不完全,尸体上会有掩埋过的痕迹,哪怕是肢解、焚烧,在尸体上也会留下相应的痕迹。
还好那两个警察没来得及在1月19号把尸体送去解剖,不然大概会吓一大跳。
我在奶奶身边坐下,开始仔细回忆事发至今的所有事情。
那天晚上我因为在外面喝酒吃饭没钱了,被朋友奚落了几句,就连夜回家问奶奶要钱。她在家里养鸡养鸭做点手工换点钱供我花。那天晚上大概是真没钱了,说什么也不肯给我。我喝多了酒,一时生气,下手就重了点,没留神她就磕在沙发上,死了。
不过我虽然喝多了酒,但也没慌,想了想自己在小说电影里看到的东西,就准备嫁祸给隔壁的二狗。二狗跟我是发小,要嫁祸给他太容易。
当然,最关键的是,我喝酒的时候奶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卖鸡给二狗的时候因为价格,两个人在院子里推搡了两下,二狗骂了她两句老不死的。我当时正喝在兴头上也没理她,听了两句就挂了。
还好没喝到脑子不清楚,记得这事儿。我在屋里找了双手套,在她睡衣外面套上白天穿的外套,又把屋子收拾了收拾,抹掉我来过的所有痕迹。出了门,又把门把上的指纹全都擦掉,连夜回了城里工地上。
临近天亮的时候我给二狗打了个电话,跟他说我准备回去一趟,让他去我家院子里捉只鸡,中午一起喝酒。他挂了电话就去了我家院子捉鸡,在院门上留下了他的指纹。中午我回了村子,叫上二狗,说要把欠他的二百块钱还给他,让他跟我一起去屋里取。
奶奶的尸体被发现,我报了警,没有人知道我回来过,村里的人又知道昨天二狗和我奶起了争执,第一嫌疑人自然是二狗。
二狗也是个混不吝,昨天和我奶推搡的时候大概也用了不少力气,我奶那件外套上都是他的指纹。狡辩也没用,证据确凿。
二狗进去了,我继续逍遥自在,直到有一天喝酒的时候被警察抓住。
大意了,奶奶的睡衣上有我的指纹。
五
现在是1月19日01时23分。我坐在老旧的蓝沙发上,一遍一遍地回想从1月18日到1月27日再到1月19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1月18日的夜里,我失手杀死了奶奶。1月19日,我嫁祸给二狗。1月20日,我录完口供。1月22日,我办完奶奶的葬礼。1月23日,潜逃到外地。1月27日,被抓捕归案。
然后是1月26日,我第一次回到前一天,惊恐之下尝试跑得更远一点。1月25日,躲进朋友家。1月24日,待在老家村子里。1月23日,放弃躲藏,在家里准备口供。1月22日,第二次举办奶奶的葬礼。1月20日,第二次录口供。1月19日,第二次把奶奶的死嫁祸给二狗。
1月19日,把奶奶的死嫁祸给二狗。
1月19日,把奶奶的死嫁祸给二狗。
1月19日,把奶奶的死嫁祸给二狗后潜逃。
1月19日,把奶奶的死嫁祸给二狗后假意和他争执厮打。
1月19日……
……
1月19日,把奶奶的死嫁祸给二狗后杀了他。
我抬眼,看了看奶奶的尸体,这四十多天以来,只有这个屋子里的东西有时间流逝的痕迹。比如奶奶日益腐烂的身体,比如落满灰尘的房间。但,指纹怎么就突然没有了呢?奶奶身上还穿着那件和二狗推搡时的外套,早上也照例给二狗打了电话让他来捉鸡。一切明明都没有变,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难道,是因为我杀了二狗?
不对,以前也杀过二狗,只是没像这次这么干脆利索。难道死法才是关键?不对,二狗以前也被我一刀捅死过。
难道是……
我瞳孔骤缩,猛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汗毛全竖了起来,后背冷汗直冒。
“这栋房子……真的要进去吗?”白天的时候,二狗缩在我身边,颤颤巍巍地问我。
这是我第一次听二狗说这句话。
之前的每一个1月19号,他都没说过这句话。
二狗……知道了?
六
“这栋房子……真的要进去吗?”我已经摸上了门把手,二狗却莫名其妙地犹豫起来,吞吞吐吐,试图阻拦我。
我松开把手,摸出后腰的水果刀将二狗抵在了门板上,“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二狗吞了口唾沫,眼神难掩恐惧。
我已经不相信他这番表演,拿刀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屋子里有什么,你都知道,是不是?”
二狗尽可能地仰着头,离刀远一点,声音颤颤巍巍,“屋子里不是你奶奶吗?”
他都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我惊怒上头,拿刀的手下了狠劲儿。
二狗的半个脑袋都被我削掉了。
老旧的审讯室里,我又重复了一遍虚假又破绽百出的供词。
“我杀了二狗,二狗杀了奶奶。”
“叮——”时钟的指针归于十二点,时间重启。
七
1月19日3时58分。
第……数不清多少个1月19号了。大概已经过了半年吧。我是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的。屋子里臭不可闻,没人能呆得下去。我翻墙,进了二狗的院子。
二狗卧室的窗子正对着院子,他睡觉又不拉窗帘,我一眼就能看到他睡得像死猪一样。
我试过逼问二狗,也试过半夜潜进他的院子,想找到他和我一样被困在1月19号的证据。
但是没用,除了开门的时候问我一句“真的要进吗”,没有其他破绽。
我也试过不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开我家的院子。或者根本不回来让警察发现奶奶的尸体来找我。反正尸臭已经大到半个村子都闻得见,总有一个人会报警。
我也试过警察来的时候自暴自弃一句话都不说。
没用,根本没用。
5时03分。
天快亮了,我脚边丢了一地烟头,奶奶的尸臭令我作呕,也不知道二狗怎么睡得着的。
我摸出兜里的手机,准备开始今天的实验。
“110吗?我要自首。”
八
我录完了口供。
今天的口供录得格外长,审讯室的钟又坏了,大概是走快了吧。
我伸了伸懒腰,今天的实验宣告失败。看来自首也没用。算了,别折腾了,下次还是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等警察来录口供。
“这起案件还有几个疑点,等天亮了再研究吧。”
我听见两个年轻的警察这样说。
天亮?我轻蔑地笑了笑,等不到天亮了。已经半年多了,我还是等不到1月20号的天亮。
“嗯,现在太晚了。点个外卖吧,熬夜也挺累的,就是不知道过了十二点那家店还开不开。”
外卖,你们恐怕是吃不到了,毕竟马上就……
嗯?过了十二点?我猛得回头,盯着审讯室的时钟——1月20日00时09分。
1月20日?
1月20日!
这不对,审讯室的钟应该是坏了,我有点慌,不停地咽着唾沫,“警官,我想问一下,现在几点了?”
一个年轻地警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十二点过十分,怎么了?”
我的手在发抖,面部肌肉有些抽搐,“是,哪一天的十二点?”
“1月20号的啊,怎么了?”
九
3月1日。
我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死刑。
二狗来看我。
带了瓶酒,他喝,我看着。
“你都知道是不是?你也被困在19号。”我看着他,想求证心里那个答案。
“不,”二狗摇了摇头,“我被困在了18和19号两天。”
“18号?你去了18号?”我激动得想要站起来,旁边的警察瞪着我,示意我坐下。
我终于想通了那些想不通的地方,“怪不得,怪不得你19号夜里从没踏进过我家的院子,但所有的指纹都不见了。你回到了18号,你压根就没和我奶吵架。”
二狗得意地看着我,“是啊。但我困在19号的时间应该要比你晚,我第一次见到你奶尸体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一个月了,我还问你要不要进,谁知道你一回头就一水果刀。”二狗环顾四周,满意地笑了,“你今天落到这地步啊,活该。”
“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你既然能回到18号,能想到在18号不接触我奶,为什么不去阻止我把我奶推倒。”我坐在椅子上,拼了命地伸着脖子冲他喊。
二狗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你出了事儿,杀了人,第一时间想到推锅给我?我呸!”
二狗冲着我的方向唾了口唾沫,伸手把大半瓶酒浇在地上,“倒了都不给你喝。到地底下喝去吧,畜生!”
外面的警察把他拉出去,我隔着玻璃看他癫狂的身影在我视线里一点一点消失。
已经3月1号了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