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阴功海鲜汤~~奔奔上一下!”
“好嘞~”响亮的回答声还没落地,半桩高的小伙已经到了伙房窗口。
五秒过后,金碧辉煌的酒店前厅响起了奔奔愉快的声音:“冬阴功海鲜汤~客人请慢用!”
奔奔十四岁,在一家大酒店跑堂。农村来的,没读过书,年纪小,胆子比年纪更小。
纸醉金迷的大上海,脸上刻着“精致精明”四个字的上班族,高逼格的就餐环境……周围每样事物似乎都在有意无意秒杀奔奔,反衬他的呆头呆脑。
好在他手脚还算麻利,并且从来不偷懒。
后厨没出菜的时候,别的跑堂趁机抽根烟聊聊天,他听不懂人家在聊什么,更不会抽烟,格格不入站在那里嘿嘿傻笑,遭人嫌弃。
奔奔有些怕那些大哥,为了躲开他们,又不让自己显得太突兀,奔奔会主动去前厅帮忙收拾碗筷桌椅。
真正懦弱的人是不敢离群索居的,他们爱找人群深处,掩埋自己的孤独无助。
时间久了,负责扫地收碗的大姐们开始自然而然地张嘴就喊:“奔奔呐!在哪里偷懒来?快过来帮帮忙好不啦!”
传菜、扫地、擦桌子、洗碗、上饮料……
奔奔一个人干着所有人的活,忙到每天连喝水的量都要掐算、厕所的次数都要控制的地步。
只要忙不过来,人们总会自动搜索奔奔在哪里,找不到就大骂他又在偷懒。
很可笑,这个店里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人总在被骂偷懒,而真正躲在厕所耍手机的那些老油条们,反倒清闲又安全。
上海是座锱铢必较的城市,每个人做自己分内的事,分工很明确。
你要问前台这里哪个人是做什么的,她会立刻回答你“传菜的”、“洗碗的”、“迎宾的”,只有问到奔奔,她会犹豫许久,回答你“打杂的……”
好的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付出总算落进了众人的眼睛里,偶尔呆愣犯错时,不至于骂他太难听。
他嘿嘿地笑着,抱怨的人被他傻根式的笑容笑没了力气,一场可大可小的批判往往以“算了算了下次长点心”草草结尾。
说起来,奔奔跟餐厅的老板娘似乎还有点亲戚关系,他喊她“嫂子”。
因为这句嫂子,一开始没人敢呼喝他。
个把月察言观色下来,人们发现奔奔跟他嫂子的关系似乎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有好事者问老板娘:“那小伙子是您娘家兄弟哇?人倒是蛮勤奋得嘞!”
老板娘嫌弃地望了一眼陀螺一样在店里飞转的奔奔,“什么娘家兄弟啊!我老公同村的孤儿,爸爸神经病,妈妈跑掉了,可怜他,带过来给口饭吃!”
老板娘离开半小时后,奔奔的身世在这个200平米的空间内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的确有人唏嘘同情,但也仅仅流于言辞。
奔奔本人可以明确感受到的变化是,那天以后,跟他开玩笑的人变少了,对他吆五喝六的人变多了。
不过奔奔没有太在意这些变化,比起人们对他的态度和干活的多少,奔奔更在乎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
02.
灰蒙蒙的天空飘舞着雪花,店里生意越发好,寒假到了。
随着潮水般的客人一起涌入奔奔生命的,是三个来打寒假工的小姐姐。
学生工吃不了后厨的苦,只能做做迎宾招呼一下客人。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俏生生的脸蛋儿画着淡妆,娇小玲珑的身段套着剪裁得当的旗袍,嗓音清脆得好像铃铛儿,往那门口一站一个甜甜的笑,也能让站在店门口犹豫不决的客人转了道。
后厨的大哥们最近抽烟时不再是漫无边际的互相攀比吹牛逼,话题具体了很多:哪个姑娘最漂亮,哪个姑娘发育最好屁股最翘……
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其实都差不多,就连跟他们从未有过共同话题的奔奔也承认,最漂亮的,是那个瘦瘦高高沉默寡言的小姐姐。
小姐姐是北方人,刚来的时候想家,除了工作的时候都是冷冰冰的。
店里的男人们逗她她也爱答不理,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望着雪花飞舞的长空发呆。
男人们讨了没趣也不再逗她,转头又去调侃另外两个性格活泼的本地姑娘去了。
奔奔有点怕那冰山姑娘,尽量躲着她,偶尔打了照面,立马挤出一个生硬的假笑,嘿嘿两声,傻乎乎的。
他自小就这么战战兢兢地活着,开心也笑,害怕也笑,尴尬也笑,委屈也笑,有句话他不知道,但却用得很熟练——伸手不打笑脸人!
姑娘年纪也不大,被他傻头傻脑的怂样逗乐了,扮一个鬼脸学他嘿嘿两声,一来二去,反倒熟络起来。
慢慢地奔奔发现,小姐姐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奔奔呐,你为啥叫奔奔呐?哪个奔?你姓啥?你取这名字有啥寓意吗?”
“奔奔呐,你几岁了?你看起来挺小的呀?比我小吧?你成年了吗?店里雇佣童工没人管吗?”
“奔奔呐,你是哪人啊?我老家河南的,我在这边做交换生。交换生你知道吧?老牛逼了,要连续两次考进年纪前20%才有资格入选哦……”
“奔奔呐,你来上海多久了?你喜欢上海吗?我有点想家了,上海过年好冷清呀!像我们家过年都要到处拜年,拜到开学也拜不完,好热闹的……后来我长大了就不喜欢拜年了,因为没有压岁钱……”
慢慢地奔奔又发现,她岂止是外冷内热,根本就是个话唠!
她问的那些问题,奔奔大多数都回答不上来。
他不识字,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奔,记事起人们就这么叫他,他也就这么答应了。
没有人问过他是哪个奔,他也不知道取名字还得有寓意,他甚至不知道,寓意是啥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的家人只有爸爸,人们都叫爸爸疯子、傻子。
年幼的奔奔懵懵懂懂,有小孩自以为高明地告诉他:“你爸爸姓啥你就姓啥!”,导致他在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误以为自己姓疯或是姓傻。
他记不清自己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以前店里的人问起嫂子,嫂子说十四岁,他就跟着回答十四岁。
隔了几天又有人问,嫂子随口说十三岁,他就默默记下自己是十三岁。
后来嫂子交代他,客人问起来,要回答自己十八岁,不然会被警察逮起来吃铁花生米,奔奔紧张地点点头:“哦,十八岁。”
他不知道交换生是什么,他连一天学都没上过。
在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爸爸见义勇为,被人揍了脑袋,之后就疯掉了。
妈妈坚持了几年,直到一天清早,妈妈给奔奔煮了一碗面,哭着看着他吃完,抱了他好久。
第二天醒来,妈妈就不在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家里的钱和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
那是奔奔人生的第一段记忆。
从那以后,他的每天醒来要做的事就是在村里走来走去,在飘着饭菜香的人家门口站一会,或等他们给他和爸爸一口饭吃,或等他们默默吃完安静走开,或等他们出来哄走他。
他更没有走过亲戚拿过什么压岁钱。
妈妈走后没有人理会他和爸爸,爸爸的家人中,他只见过姑姑,那年她回来看过他,带他去街上给他买了新衣服,见面时掉了几滴泪,临走前又掉了几滴泪。
他认生,不说话,但是姑姑的泪水让他想起了妈妈,她走时,他还有点不舍得。
打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姑姑。
奔奔很奇怪,女人掉眼泪,就是告诉你她不会再回头了吗?
小姑娘被他的一问三不知闹得有点无语,莫非他是天上掉下来的?
好奇心驱使,私下闲聊时总是打听他的事。
老板娘心情好的时候很爱跟员工聊天,一口气说到停不下来——
“没有人管他的,妈妈跑掉了,爸爸嘛疯子,老打他!我跟我老公回乡探亲看到他,可怜得呦!我们两口子嘛就是心善,商量着就把他带过来好了呀,总能有口饭吃的。哦呦,刚来那个时候你不知道,不知道吃多少算饱的,吃嘛吃嘛,早晚吃到吐了才知道饱了。在这里两年多了,刚来的时候傻得嘞,什么都不会,你看现在,好了伐,吃得胖起来个子也长了……哦呦,做做善事……”
小姑娘插嘴:“那他有身份证吗?他在这一个月工资按多少来算啊?他一个人干这么多活至少得给个三四千吧?他来这几年了?工资加起来怎么说也有好几万了吧?”
“身份证来上海的时候办过的,工资嘛他小娃娃不懂得用的,万一被人骗去就不好了呀!我给他存起来将来娶媳妇用的,好歹叫我一声嫂子……”
“存卡里?他会用卡吗?卡是他自己保管吗?”
不知是担心小姑娘打钱的主意还是怎样,老板娘突然擦擦手忙碌起来,不再接话。
察言观色的人们互相挤挤眼,茶话会随之散去。
那天以后,小姑娘不再缠着奔奔问东问西。
店里忙,员工吃饭分批,有时候传菜的先吃,有时候迎宾的先吃,不管谁先,奔奔永远是最后轮到的那一个,运气好了能捞到一块两块漏网的肥肉,运气不好就浇点菜汤和把和把下饭,吃完了收拾一大桌碗筷端起沉甸甸的篮子送去后厨。
“你是干脆连盘子一起吃掉好啦!磨磨蹭蹭的,都洗完了又送过来这一堆!”后厨洗碗的阿姨已经脱下塑胶手套准备休息了,看到奔奔端进来的一堆碗碟忍不住抱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奔奔来到上海学会的第一句礼貌用语,也是他在上海的两年里用得最多的词语。
他对世界似乎没什么吃饱饭以外的要求,因此也不会去多余解释他吃饭其实只用了三分钟,却要替前面那些端着碗聊闲天的人背锅这件事。
小姑娘终归是小姑娘,心思单纯善良,听说奔奔的经历后,她把那些人的唏嘘同情付诸实践了。替他打抱不平,教他辨别好坏,为他争取利益。
“奔奔,过来过来,我刚在外面买了甜筒,第二支半价,给你一个!”
“奔奔,我这儿有蜂蜜面包和肉松蛋糕,你拿一个过去吃吧!”
“老杨!为什么每次有什么海鲜汤、水煮鱼之类的大菜都让奔奔上!你那一身膘就是偷懒得来的!就会欺负老实人!你自己上!奔奔你别理他!”
她还不明白,有句话叫人言可畏。
为什么别人都把同情压在心底?
因为在冷漠的大环境里,善良会受到排挤。
冷漠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谁打破平衡,谁就破坏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成为了众矢之的。
“现在的大学生啊,真的不是好东西我跟你说!看到小伙子就勾搭,啧啧啧……”
小姑娘委屈地红了眼眶,寡不敌众,只好忍气吞声,回去捂上被子哭一场。
她才从校园出来,没有经历过太多事情,表面咋咋呼呼,心里脆弱地要死。
她搞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被人说得那样不堪,只是凭本能开始“改正错误”。
那些话太过恶毒,她抵挡不了,只能退缩,哪怕知道自己没有错。
奔奔很茫然,小姐姐忽然不再搭理自己,一个人冷冰冰地看窗外,像刚来的时候那样。
而他也只能像当初一样,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当初更生硬的干笑,不敢多过问。
——他的生活经历告诉他他本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人们给他恩惠时,他会感恩。
人们突然收回恩惠,他觉得正常。
03.
新年的钟声敲响,大大的电视墙上,人们举杯欢庆。
奔奔来上海两年了。
两年来,他没有放过一天假,即便是新年。
他没有手机,他甚至不知道爸爸是否还活着。
有时候他也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爱意,有时候他又觉得,即便那个男人死了,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
两年来,他在员工宿舍和酒店间往返,在这个繁华都市的最底层,感受着生活的酸甜苦辣。
两年来,他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客人:
烫着小卷的老奶奶给过他5块钱小费。
纹着细细柳眉的阿姨,指责他上错菜,一怒之下把他的手推到了燃着的酒精炉上。
他算不清自己具体的年纪了,虽然他年纪远没有大到算不清的地步。
他似乎生来就对这个世界逆来顺受,因为他发现无论如何都不会好受,少一些反抗,能稍微安逸一点。
小姐姐回家的时候,奔奔第一次去了KFC。
它与他就隔着一条街的宽度,却像海与天的距离,令他望而却步。
也许是望都不敢望。
“两杯可乐,再来个桶翅吧~谢谢。”小姐姐熟练地点着餐,奔奔把头低得更低了。
他还没闹清楚为什么她又突然跟他冰释前嫌了,他想问问她,但她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
小姐姐一股脑告诉他了很多事情,有他知道的,有他不知道的,有他听说过但是一知半解的。
关于银行卡。
关于工资。
关于老板娘拿他当免费的劳力。
关于他不能就这样在店里混下去。
关于眼下的日子。
关于未来的生活……
奔奔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小姐姐没有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看着他忽然落下泪珠儿,像妈妈一样,像姑姑一样,像曾经那些好像疼爱他,但终归还是抛弃了他的家人一样。
她说:“好弟弟,姐走了。”
她是个很好的姐姐,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奔奔想。
小小少年望着迷人的大上海,千门万户,却突然迈不动脚步。
他孤单单活了这十几年,笨嘴拙舌,心却早已练得七窍玲珑。
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他就已经确认,没有一扇门,会为自己打开。
04.
后记——
奔奔是我在上海打寒假工时遇到的一个弟弟。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我离开上海前,距离我们相识半年后。
课程结束,我跟朋友在人鱼码头玩,他在附近的建筑工地拎水泥,比在餐厅里黑了点瘦了点。
我喊他,“奔奔,奔奔呐!是我,珩儿姐!”
他摘下头盔眼睛亮晶晶地跑过来,一边慌乱着擦去满头的汗水,擦到一半发现自己满手灰,越擦越脏,窘迫得手脚不知往哪放,憨憨地问我,“姐,你往哪去?”
我跟他说自己交换到期要回厦门了,他听不明白,但意识到我是要离开上海,一边掩饰失落,一边冲我嘿嘿地傻笑,“姐,你放心我吧!我这活也能吃饱,还给钱,按月打到卡里自己管,不骗人!”
回去的时候,路过一个补习班,孩子们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齐读着: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出奔奔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样子,心中无以复加的酸楚。
奔奔比他们还要小。
那些孩子死记硬背着这些字句,丝毫不知其中的艰辛。
奔奔从没听过这首诗,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硬生生地扛着命运泼洒下来的滔天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