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风中降下帷幕,灯起了,一盏,两盏,晕染出一派迷离幻象。
他推开门,走入酒馆,光暗下来,音乐升起,萦绕满屋,是来自西部的乡村民谣,带着独特的泥土气息,却与这样的场景意外契合。
他坐到角落里,一个人,手肘搭着圆桌的一角。他的眼窝深陷,头发凌乱,留着密密的短胡须,显然是个中年人。
“不久前,我遇上一个人,送给我一坛酒,她说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情。她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了,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是新的开始。那你说多开心。”
“哐!”一杯冰水狠狠地磕在圆桌上,把他吓得一愣。
“别想你的醉生梦死了,好好洗洗你的脑子吧。”美人开口说道。
“哎?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不解。
“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美人指出问题所在。
“好了,好了”,他摆摆手:“喝车不开酒,开酒不喝车。”
美人叹了口气,实在对眼前这人没什么信心,这家伙叫做机枪射手,是个喜欢追求刺激的家伙,早些年不知道从哪买了两大兜子零件,拿鞋带攒了辆摩托车,开着就上街了,然后一边跑,一边飞零件,得了个“马路杀手”的称号,最近又迷上了开专车,但总是忘了开专车是要载乘客的,经常接了单就一个人跑到目的地去了,留乘客在风中凌乱。
“所谓男人的浪漫,就是为某件事豁出全部的性命!”内屋传开了老板双弹射手的声音,他显然喝得很尽兴。
“你给我闭嘴!”美人喊道。他终于知道机枪为什么经常喜欢来这喝酒了,他们二人确实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之前和他合伙开酒吧,会不会是一个错误啊。”美人心中越发凌乱。
“出车了。”机枪把杯中水一饮而尽,扣在桌上,剩下的冰块撞击着杯壁,清脆生响。
他走出门,发动着车的引擎,声音有节奏地响起,让他全身舒畅,挂好挡,让车子缓缓启动,窗子开着,风灌进来,吹过脸颊耳畔,他开始兴奋起来,准备把油门踩到底,一个订单通知却闯入了他的手机。
“哦,还得接人。”他说了一句,开着车,压着双实线,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婷婷拿着手机,焦急地等待着,今晚又要去打一份零工,去的地方有点儿远,又很荒凉,他已经被很多司机拒绝了,现在约的司机又迟迟不来,会不会……
她正这样想着,突然被一阵狂风夹杂着灰尘冲击,险些晃倒。当她回过神时,一辆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上车。”车里的人说。
她一惊,想起了香港电影中黑社会绑架小姑娘的画面,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哦,对了。”机枪走下车,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得先问一下手机号,你尾号是6666吧?”
婷婷点了点头,紧张消除了一些。
“你……是来接我的师傅?”她试探着问。
“没错,上车吧。”机枪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婷婷钻入车的后座。
车子缓缓开动,夜很黑,婷婷坐在后面,前面人就像一个模糊的幻影。
“学生啊。”有个声音飘过来。
“嗯。”她小声地说。
“我认识几个朋友,他们没事儿就开车到大学门口晃,把一瓶水或者两瓶水放在车头,每次都能约出去两三个,哈哈,这效率还真是高。”
那瓶水在婷婷的心头结了冰,她觉得一股寒意涌遍全身,她朝着车门的方向移了移。
车子上了路,开了一会儿,然后不出意外地发生了意外,堵车了,死死的。
在一个路口,车子堵起了长龙,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婷婷焦急地看着自己的手表。
有几个心急的司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然后像跳大神一样围着圈做起法来,他们的汽车站了起来,零件乱飞,有的组成头部,有的组成脚后跟,不一会儿,一个崭新的变形金刚诞生了,各位司机都回到了自己的驾驶舱,变形金刚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发出一声震天的长啸,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前面车的中间挤了过去。
“哎,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变形,一点儿耐心都没有。”机枪叹了口气:“你看我,一点儿都不着急。”
但再不着急也总有个限度,特别是看到旁边这条长龙越来越短,而自己这边却移动缓慢。
绝不是这边车多,事实上在这边只有一辆车,但它就这样横在前面,扭扭捏捏地蹭着,车后面还写了几个字:“熊出没,请注意。”
“我(敏感词),我去看看那头维尼熊怎么回事!”机枪出了车门,走上前去,敲了敲车窗:“嘿,哥们,什么情况,遛蜗牛呢?”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他的眼神迷离,面颊通红,对着机枪打了个嗝,一股酒气喷了过来。
“你这喝酒了吧,开车不能喝酒啊。”机枪义正言辞。
“我心里苦啊。”男人把车门打开,走下车,一把抱住了机枪:“我女朋友不要我了,她跟别的男人跑了,你说说,那个家伙,除了比我高大比我帅,比我衣品好,比我有钱,比我浪漫比我有情调……还有哪点比我好?”
婷婷透过车窗,紧张地看着外面的一幕,师傅和那个男人好像爆发了很严重的争吵,言辞越来越激烈。
“所以我去了嵩山少林寺学习太极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通过打太极拳排遣自己的孤独。”男人说到动情处,不由得泪流不止。
“啊,你实在是太可怜了。”机枪被这个悲惨的故事深深打动,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递了张纸巾。
“大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刚好今天我有兴致,咱们来拆几招。”
“可我不会太极拳啊。”
“没关系,我教你,一个西瓜,劈成两半……”
婷婷感觉矛盾好像升级了,已经由言语转为了肢体冲突,虽然看上去没有那么激烈,但还是报警吧,她这样想着,拨通了手机。
不一会儿,果然听到了警笛声,警车里坐着一位警察和一个扛着摄影机的人。
“好,我们看到前方路口是停了两辆车啊,车外有两个中年男子在那里比比划划,这样是很危险的啊,我们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交警一边开车一边说着。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警车停到了二人面前,警察走上前来。
“我们在打太极拳。”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揉来揉去。
“《道路安全法》规定了,马路上不让打太极拳。”警官拿着个小本,一脸正经。
“没事儿,警官,我还会变招。”醉汉非常自信。
“什么拳也不行啊。”警官想上前把二人分开。
“我不管,我心里苦,我要打拳发泄。”醉汉甩着自己的四肢,异常嚣张。
“怎么,你还要跟我比划比划,我告诉你,我可是练过的,等闲三五个人不得近身。”警官说着,挥出一拳击去胸口,顿时制服了醉鬼。
“你这什么味啊,跟我去警局接受处理吧,你问题很严重我告诉你。”警官拖着醉鬼准备离开。
机枪追了上去:“交警同志,他很可怜的,他女朋友不要他了,还跟一个比他聪明比他帅,比他衣品好比他有钱的男人跑了,你到了警局一定要好好开导他,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喂,师傅,师傅!”婷婷感觉自己好像被忽略了。
“哦,对了,我还有个客人。”机枪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拍了拍醉汉的脑袋:“放心吧,兄弟,一切都会过去的。”然后一溜小跑奔向自己的车。耳后还能听到警官与醉汉的对话。
“你的车牌怎么回事儿,怎么和我的号一样?”
“我地摊买的啊,十块钱三个,都是一样的号,警官也上的那家地摊吗?”
“我上什么地摊,我这正经4s店配的。”
“好像耽误了点儿时间,不过不用慌,我们走捷径。”机枪信心满满,驱使着汽车笔直向前,街道两边的店铺闪烁着迷离的霓虹,一个个名称在空中浮起,“理发店”、“赵记修车”、“洋洋烧烤”,店铺外,几个小孩子正在追逐打闹,穿着凉鞋,踢一块小石头。蔫头耷脑的流浪狗垂下眼睛,把一块脆骨啃过来,舔过去,慢慢吞下肚……
婷婷的身体陡然后仰,原来汽车已经在七拐八拐间上了高架桥。
“沿着上去,在前面下来,很快就能到。”机枪显得很悠闲:“人生呢,就像高架桥,有时高,有时低,有时曲折萦回,有时曲里拐弯儿,但是呢,只要找准一条路,前方就会变得豁然开朗,这个……”
他突然不说了,汽车已经行至最高处,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
“不对啊,我记得之前这条路不是这个形状的,改修了?”机枪挠了挠头。
婷婷心头一凉。
“算了,下去吧。”他一踩油门,冲了下去,然后沿着另一条路绕回了原点。
机枪感觉这个位置似曾相识,只是汽车中多了些异样的气氛。他相信这次一定可以成功,于是再次选了条路,决绝地冲了下去,这次没有绕回原点,但也没下高架桥,于是他开始了下一轮的征程……
此时如果有个熊孩子偷拿家里的高价望远镜,向着远方看,会看到有个司机载着女乘客在高架桥上疯狂飙车,他们迷失在了人生的高架桥上。
反复了几次后,机枪索性放弃了思考,很大方地看了看婷婷:“来吧,挑条喜欢的。”
“又不是挑项链。”婷婷嘟囔着,随便指了一条,反正结果无非也就是绕回原点。
这一指缓缓伸出,如摩西用手杖分开红海,圣光慢慢降临,汽车从云端下坠,正当婷婷思考要不要先打个电话过去时,汽车已经沿着正确的轨迹回归了路面。
喧嚣的声音在行进中散去,婷婷的一只手定在半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了下去。
汽车转进了一家小巷,低矮的民房相对生长着,潮湿的绿苔爬满墙角,还试图向着更高处探索,裂痕的尽头,墙皮剥落,露出难以痊愈的疤。几只乌鸦落在电线杆上,低吟着不明的音符。
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很冷,这里漆黑一片,声息收敛,像是一个异空间。
婷婷有些茫然,车窗内,一切再一次变得模糊不清,混沌中,一个声音从前方飘过来:“你的运气不错。”
“呵呵,是啊。”她胡乱应答。
“我的运气也很好。”
“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啊?”婷婷感觉脊背有些发寒。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那声音冷静如冰,车速越来越慢。
婷婷把手探向车门的位置,但那里已经死死地锁住了。
“也没有监控。”话落了地,那个影子似乎动了一下。
“别……师傅,我可以给你钱。求你不要……”
“那就没人能管得了我了!”机枪大笑一声,几只乌鸦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在月色下四处奔逃。
档位挂上最高,油门一踩到底,引擎轰鸣,车轮飞转,扬起的灰尘也仿佛有声响一般,噼噼啪啪地打在路面上,汽车如一只疯猫向前窜了出去。
“飙起来,飙起来!”机枪兴奋地大叫,把婷婷刚刚说的话遮盖得一丝不剩,汽车笔直地冲出小巷,面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路灯仿佛亮在天上,把光直直地投下,信号灯红了又绿,行人车辆走走停停,时而汇成海洋,时而散成溪流。汽车钻入了一条道路,万千车灯亮起,如利箭一样,直射向机枪。
“放心吧。”他说着,目光炯炯:“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会抛下你的。”
“不要啊,师傅,你抛下我吧,我要换辆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明明是在车上,婷婷却有了一种晕船的感觉,就这样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宽大明亮的厂房之内,身着灰色服装的工人们来来往往,把不同的货物按照发送地以及种类进行分拣,他们忙碌着,如同精密运转的仪器,搭载着货物来来回回,脸上的表情专注且平静。
几辆停在门口的货车蓄势待发,司机却有些疲倦,有人打着呵欠,揉了揉脸,打开手机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
一辆汽车停在了厂房门口,机枪走下了车,看了看表,比规定时间还早了半个小时。
“喂,小姑娘,准备下车了。”他叫道,但没有回应,他打开后车门,婷婷正蜷在靠车窗的位置,沉沉地睡了过去。
“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压力太大了。”机枪叹了口气,找了条毛毯给她披上。
“晚点儿叫她吧。”他掏出火机,点了支烟,雾气悬在空中,氤氲开来,车内放着舒缓的乡村音乐,天边星辰,闪烁着迷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