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東風夜放花千樹

东风夜放花千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 · 元夕 辛弃疾

前一陣遇到了讓我印象太深刻的事情了，這樣我才意識到原來，辛棄疾寫的如此之好，再加上事後又重新讀了一遍人間詞話，更加堅定了我對於這首詞作為兩宋最棒的一首這一說。

哦，對了，我忘記說了，初中的時候就讀過人間詞話，當時只是因為喜歡宋詞（尤其是李煜）才讀的，也因為愛屋及烏，只是把人間詞話變為一本詞典而已。直到讀完人間詞話，高中時候繼續讀淮海居士長短句，飲水詞，尤其是最後讀到辛棄疾的稼軒長短句的時候，才發現，人間詞話不僅僅是工具書，這是美學，這本書也不僅僅實在講詞，是在用詞講述文學的美。而這一次我讀完，感覺就像做夢一樣，因為王國維對於每首詞細緻地分析，就像我所經歷的一樣。我固然知道，這不可能是真的，可像也就罷了，沒想到人間詞話對能夠讓我仰慕五代北宋的生活，恨我沒有生在那個年代。我在讀完后才意識到我竟然陷得如此之深。

說的可能有點偏了，我並不是想說半天人間詞話，畢竟我的初心還是詞。但是這本書，還是要值得提一下的。而這裡以及下文，全部是我在讀詞的過程中，遇到的收穫，理解，以及美學上的比較，以饗讀者。2018-2-16

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妙手写徽真。水翦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南乡子 · 秦观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年游 · 周邦彦

王國維就說過：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我一開始是不信的，直到想到了兩人都比較有名的兩首詞。

王國維說詞在乎神，那什麼是神？神，首先是一種很主觀的東西，詞有或沒有神，並不是詞本身決定，而是讀者決定。而此神，並非神靈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感受到這首詞他在活著。記住並不是有多麼的華美，感覺到他有七情六慾。最直接的判斷方法就是：做褻瀆這首詞的時候能夠感覺到你在褻瀆一個人。

在讀描寫有神，押韻有神，感歎也有神，神無處不在，卻又無處可尋，莊子說過，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於殇子，而彭祖为夭。有神无神，全在於讀者本身，而愚以為，上神在於敘事，中神在於描寫，下神在於感歎，無神則為押韻而已。而余所謂的敘事，非一般敘事，而是能夠有一種動態畫面的敘事，有人曾說描寫也近乎上神，可不管多麼動態的描寫，畫面感都不如，比如秦觀與周邦彥的兩首詞，無論誰寫的好，最美的都是只露墙头一半身與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儘管周邦彥不如秦觀寫的好）2018-2-23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 ·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 苏轼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 · 苏轼

最喜歡的詞有三首，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水調歌頭明月几时有，和最最最最愛的這首青玉案。

这三首與其他不同之處，又互相共同之處就在於感情上的對比，愁苦中的溫馨。“高处不胜寒”卻 “但愿人长久”。“十年生死两茫茫”卻 “小轩窗，正梳妆”。

而青玉案又有比另两首更進一步的轉折。奢華歡慶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與暗淡無聲的 “灯火阑珊处”。似乎從歡樂走向了憂傷，但是不要忘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這兩句似乎再說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間，即使從奢華變為憂傷又如何？看到了那人，奢華與憂傷對我都已經微不足道了。2018-2-24

扁舟昨泊，危亭孤啸

扁舟昨泊，危亭孤啸，目断闲云千里。前山急雨过溪来，尽洗却、人间暑气。

暮鸦木末，落凫天际，都是一团秋意。痴儿驳女贺新凉，也不道、西风又起。

——鹊桥仙 · 扁舟昨泊 · 吴潜

啸字简直绝了！把亭子比喻成老虎一样（虎啸猿啼），既写出了亭子的威严，又写出肃穆的气氛。还写出了狂风呼呼作响这种视觉上很难捕捉到的情景。并且，虽然亭子是视觉上的感受，啸字却从似乎听到了亭子的气势。前面的孤字更是为亭子增添了一点唯我独尊的性格（没有用错，就是人一样的性格）。让人肃然起敬。

苏轼，辛弃疾的豪放派最显著的特点在于气势，这首词也很明显抓住了这一点，但是除了气势，豁达与豪放却欠了许多, 就是那种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感觉。上片尚可，可是在下片，痴儿驳女贺新凉，相比辛弃疾的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还差了许多。2018-2-24

潮水带星来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春江花月夜 · 杨广

寒鸦飞数点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野望 · 杨广

炼字是词很重要的一环，尤其是在这种小令中，炼字尤为重要，也是最看作者功夫的一件事，我有一点很同意王国维，诗的极品，在于五言绝句，词的极品，在于小令，虽然乐府诗或者沁园春贺新郎这种长令也有很好的作品，但是长令却很难体会到那种炼字的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感到某个字闪闪发光的美感。上面这首鹊桥仙正式如此，一个啸字，点出一整副画面。这里杨广的两首更不必说了。

第一首，星一个字写出了水波动的样子，又写出了月光皎洁，一字多意，一字境界无数，就是炼字的核心。而第二首更是被秦观直接引用成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直到现在，很多人都还以为这是秦观的名句，上哪里说理？2018-3-2

“犹梦，柳伴碧漪染浮萍”

纤指倾衔盅，手倚颦黛醉朦胧，绛唇轻问还凭酒，“记否？月洒星波畔映柳”

微醒面微红，转眄娇眸泪泛星，尽怕那人已自忘，“犹梦，柳伴碧漪染浮萍”

——南乡子（词 ci 社区上的现代作品）

寒光亭下水如天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西江月 · 问讯湖边春色 · 张孝祥

意境是每部作品的首要元素，按照最严格的标准来说，词是有标准而且极其复杂的押韵的，而且这还是词的最基本标准（这两首词中着重的字都是押韵或者平仄不对的地方）。的确填词炼平仄可以看出作者的水平，却看不出这首词的水平，所以很明显按照极其复杂的押韵来填词本末倒置，并且还极大限度的限制了词的创作。其实这也很好理解，时代不同了，审美的标准不同。这与历史研究正好相反，历史是要找到绝对的客观正确，而词这种美学范畴里的需要找到的是绝对的主观正确。

可能说的有点远，回到这两首词上。

第一首词最大的败笔就在于上片两个不同的韵脚，而最出彩的地方是意境，画面感十足。尤其是在韵律上失败的上片，前两句描写，用 12 个字早就了这首词的主要的画面，第三句作为引子（不仅是引子，凭酒这两个字还为下面微醒面微红做铺垫）引出第四句的问题。第四句其实只是一般的问句 “你还记得吗？那年皎月撒下如星明亮的水波。和湖畔边倒映的柳树。” 但是注意，这个问句不加上记否，就只有七个字，其中五个字是名词，只有两个字是动词。也就是说七个字描写出了五种实景，这就像春江花月夜一样，把最美的东西集中集中到最精简的状态，我只能说，这就叫炼字。下片第一句直接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地方：为什么酒醒了脸会变红？而不是一般情况下醉酒的时候脸会变红？把寓意深藏，那种只露墙头一半身，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最棒了。第二句是这幅画面唯一一次变化的地方，却也是和第一句一样值得考虑：为什么目光转移？为什么泪泛星？ 原因就在下句，“尽怕故人已自忘”，然后最后一句直接转折到男方的一句话上，注意的是，这是这首词的点睛之笔，但他只是描写了一幅画面。并不像其他诗词的点睛之笔是一种感慨或抒情。比如柳永的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和李煜的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或者豪放派苏轼的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也就是说在描写一幅画面的同时，还把这首词想表达的东西还说了，这是很难做到的，想如此的诗词，我能想到的只有李煜的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同样，最后一句话也是精炼的描写了三样东西，看来作者也是下了功夫的。还是关于这首词最后一句，首先，这是在这首词里我们唯一能够了解到那人的一句，而作者用的是回答上片问题的形式，回答的开始就是犹梦两个字，上片用到了记否，为什么下片不是犹记而是犹梦？韵脚是一个方面，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那人不仅记得，而且还常常的梦到。犹梦后面更是直接接着问题的柳树往下说 “那柳树下碧绿的涟漪侵染的浮萍” 那人连浮萍都记得，难道月洒星波畔映柳不记得吗？也就是说记否对应犹梦，月洒星波畔映柳对应柳伴碧漪染浮萍，那人不仅记得，而且记得更深刻，还记得纤指所不记得的事情。再从整体上来看，最后一句作为一个大转折，颇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而这种青玉案的感觉，是我最喜欢的。

可能有人说这首词的韵脚真的是差到极点，说实话，韵这种东西就是辅助，ornament。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与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又有何意？庄子说过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既然你对于这首词的意境把握的这么深，哪有为何拘泥于文字呢？文字只不过是工具罢了。

相反看第二首词，说实话并不是张孝祥不会写词，而是我只是挑他写的比较平庸的词。问讯湖边春色，描写不够细致，没新意，杨柳丝丝拂面，太老套了有点，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也能看出来其实他写这首词也没下太大功夫，寒光亭下水如天，这个其实还算可以。飞起沙鸥一片，极其的一般。不仅用词过于的老套，描写景物之间也没有任何的链接，第一首词在描写纤指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手指衔着酒盅，手扶着眉毛，全都是互相联系着的。后面月洒星波畔映柳，柳伴碧漪染浮萍，全部用洒，映，伴，染把单个的景物全部联系到一起，画面感强到爆。

最后我还是想说一下关于情境这种东西，情境不是描写，描写是让人获取信息，而情景是让人创造自己的信息。最好的描写是每个人在读完后想到的都是一种东西，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这个东西，想到的都是一样的。而情境就不一样了，什么是境？境是自己所创造的一块地方，而景，是客观存在的一块地方。最好的情景是每个人在读完后，想到的全都是不全一样东西，因为人会在潜意识中默认自己所认为最好场景，所以能让每人都产生各自认为的美感，但是想到的东西却各有不同。这很需要功夫，不仅在对具体事物上的描写，还更在于琢磨所描写事物之间的关系，关系太紧则就是描写，太弱则是一盘散沙，就像张孝祥这首词。201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