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四年,我父亲吸大烟败光家产之后,我们一家五口就迁徃了我母亲娘家的陈家庄。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受,外婆家那时在这里是大姓,看我们家可怜,给了我家几亩田地。
日子还算凑合。只是庄里老是对我父亲指指点点,我们一家也抬不起头来。
搬到庄子上的同一年,也是小日本投降后几个月,父亲便去了。
白天我们在地里劳作,晚上家里也不敢住人。因为长毛会带着枪来抢粮抢钱要大烟,你不给,他们就杀人。
那晚我们躲在村子外的田坎下,只要挨到天亮,我们就又活了一天。
由远及近,人声嘈杂,长毛来了。夜黑风高,只偷偷一瞥便看见一群人在田间地头搜寻着,三弟那时才几个月大,害怕地哭出了声。母亲情急之下,捂住了三弟的脸,还好那边也吵,没听见……他们走近了,就在我们的田坎上。我们那时贴着田坎,希望菩萨保佑,眼泪憋住不敢出声……还好没被发现,之前有户人家,就是因为晚上在地头打了个喷嚏,就长毛发现,就被长毛发现,问钱粮和大烟藏在了哪里,家里穷得确实没有钱和大烟,而粮食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哪能给?于是,男的被打死了,女的也拖走了。后来,也疯了。
稍微再大一点的时候,我就背煤出去卖,那时候,不出去没办法啊,这山咔咔都是穷鬼,父亲染上大烟财完了家里的田地老宅子,我是死活不肯碰那玩意儿的。那就只好偷偷地去挖煤,然后背去卖。
那一年我十三四岁的样子,个子小,跟不上村子里的大人们得步伐,身上求钱不得一分,就指望着背这点黑黄金去老集市上去,来回两天,也没几个钱,没辙啊!
他们都走在了前头远去了,谁能等你?都是要讨生活家里一大家子等着的。
我走不动了,在一户人家门口就晕了过去,煤疙瘩散了一地。估计是饿的。大晚上的人家听到动静,以为是长毛来了,半天没听到动静,这才敢出来看。于是,把我扶进了他们家。
那年头是真难熬啊,人家老两口,儿子早些年被抓了壮丁,一直没回,估计是死外头了。
老两口切了两片腊肉,你道是有多少,给我煮了一碗汤,我再堪堪活了过来。对人家千恩万谢,打算分他俩半筐煤,人家不要。
第二天,千恩万谢了,这才继续启程。
回来的时候学乖了,昼行夜伏,借宿人家,给点儿小钱,借个灶台,用从集上买的粮食就煮饭,一点盐,半路偷的菜叶子,也就凑合了。
之后的好些年,背煤,背甘蔗去集上,人大了,也能跟上大人们,他们还不如我嘞。
后来娶了个老婆,哪像你们这个年头多少多少钱,我们那会儿,半袋大米嘞。
我婆姨也是苦命人,建国了,推翻了地主,可她爸在家就像个地主,啥鸡毛活也不干,就让她几兄弟干活。什么大冬天一双草鞋单裤那都是小儿科,为啥,重男轻女呗。觉着女子贱,饭也不许多吃。
有一年我婆姨得了病,一直躺在牛圈楼上,也没人问一声啥的,她自己也病迷糊了,后来觉着身上好了些,从床上摔下来,再爬下的楼……
后来,她那亲妈死了,她老爹娶了个小老婆。她就不能在家住了。就跟她哥她嫂子一起住。哥哥嫂子对她也不好,主要是她哥也做不了她嫂子的主。那时候公社里干活,自家吃饭,中午嫂子就先回来做饭,人人都回家吃饭了,她也回,扣门,轻轻地扣,后来重重地扣,也没人来开门。没辙啊,门口放着筐和镰刀,饿着肚子就去割猪草,喝完猪草放回院子,就要上工了。哥哥嫂子这才从里边开门出来。扛着锄头,门锁了,也就走了,也没人管,也没人问下,百顺,你是吃了没啊。
集体干活,饿呀,不能哭,不能让人笑话了,锄头挥起来,跟个风扇似的。
等着休息的时候,饿呀。就跑远远的,哭。哭到人家喊上工了。擦干眼泪,继续去干活。
这么哭啊,饿啊地干着,一双好好的眼睛愣是给哭瞎了。
近一些的还能看得见。一丈开外,那是真就瞎咯!但是以前不是这样的。
家里穷,刚和我过日子的时候,家里一个蒸笼,一个长凳子,两三个破碗,被子也是破的。半袋包谷,五斤谷子。
我们就凑合紧巴巴地过着,但不过两三年,桌子凳子都拼出来了。
等后来家里有了孩儿的时候,又不能只是这样子了。要吃粮啊,粮食不够,那就借。还要托人托关系,去三里外哪哪哪把那又细又小还发霉的玉米背回来,来年把地里头最好最饱满最大个儿的玉米给人家背回去?为啥,我也不傻啊,你不这样,人家下次不借你粮啊。
那会儿,公社里一起干活,中午休息,晚上下工,我们不敢休息啊,割草喂牛,割猪草喂猪,两头牛,两三头猪吃的,得管一天。年底工分考核,我们家也是十里八村分到粮食和钱最多的。
后来集体吃饭,是吃过段时间好饭菜,但日子也不长,漫长的是饥荒的那些年,草根树皮,山给挖秃了呀。饿死了不少人啊!
但总算熬过来了。这房子,这家什,你们瞧不上,那都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一点一滴拼出来的啊!老啦,跟不上时代啦。要是人家哪里现在要,我还要去打工嘞!
现在,只能扎点扫把簸箕,赶集卖了换酒,吃狗肉。
哪是那个集啊。那个集,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