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短歌行》曹操

一  

十五的月的亮与靓,是酝酿甚久的一刹爆发,象美人新浴,一见之下,几乎使人自惭形秽。十六的月光泽明显柔和了几分,象温润如玉的君子,让人起了一阵和他喝杯茶、茶叙一番的意思。

两夜的月都是好的。今夜的月是要退场了,略略有点潦草,也是将退场的美人君子的潦草,仍是好的。

只是往年的此时,满城尽是桂花香。今年却没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空念两句,聊胜于无。这是好中不足之处。

好中不足才是世事人情的常态。《红楼梦》里有一首”好了歌”,好了好了,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能了,就执念于一点好,以片刻的温暖抵御人世全部的寒凉。


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

所谓尘世的幸福无非是:眼前一轮明月,桌上一杯清茶,身边一个爱人。碧海青天,暮暮朝朝。中国神话的根祗在于世俗生活,这是鹊桥会的意义和指向所在。


回不去时,回到书中。

也有觉得很虚妄的时侯。说到底,书盈四壁也不过一座纸扎的城堡,自己是城堡中虚拟的王。其实一根火柴,就可以将它们烧个精光。

然而,灰烬里也有余温的。寻出这余温,安顿自己,温暖周匝的一小片,就是读书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世界读书日。翻翻微信,去年的此时已发过感慨。对我而言,读书是日常生活的一种,吃喝拉撒睡再加上一个:读。去年闭眼睡觉,今年睁眼只能是发呆或者失眠。故而,今年的感慨与去年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读书虽日不可缺,与单纯的生理需求还是有区别的,《大学》有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每天都会读一两则《古文辞类篡》里的古文。前几天跟帖一位乡友:领略汉语之美,还是看古文。与古文相较,当代的有些作品就有语言拖沓、啰嗦之病。

不是长短的问题。《清明上河图》绘在云锦上、这样的长是繁复、富丽。苏轼的《上皇帝书》就很长,近万字,是古文里的长篇。

选家姚鼐也是文章家,兼得乃师海峰先生与前贤归有光的文法,简洁、生动、准确,韵味十足。与归有光一流的白描功夫比较,姚鼐的辞采亦佳,《登泰山记》可为一证。有些应酬性的文字(序、墓表、铭等),姚鼐写来也是好文章。


双休翻《古文辞类篡》,翻到哪页读哪页,这篇是晁错的《论贵粟疏》。疏是应用文体,能将应用文写得气势磅礴、文采飞扬,确实有才。贾谊的政论文也极好,鲁迅称这两个人的文章是”西汉鸿文”。

虽则有才,官位也高,晁错下场却很凄惨。不仅自己身首异处,还累及妻儿。晁错进言削藩并没有错,武帝时的推恩令就是削藩政策的延续。对于晁错个人来说,错在哪儿呢?错在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在帝王专制社会里,士大夫就是高级奴才。诸侯王的奶酪是动不得的,并要去动,就成了韭菜、代价。但是士子,偏偏要以天下为已任。这是古代士子的文化幻觉。

 

《古文辞类篡》时间跨度2000余年,选文715篇,是《古文观止》选文量的三倍多。但是否做到无遗珠之憾呢?姚鼐于六朝文一文不取,辞赋类只选了陶渊明的《归去来辞》,确实过了一点。《哀江南赋并序》应该选的吧?

不过也反映了他的眼界与文体意识。姚近学归有光,远则师法唐宋八大家。选本中唐宋八大家选文数量最众,八家之中又以韩愈文数量为最众。归有光的选文数量与柳宗元的相当。

姚是信奉文以载道的,自然瞧不上六朝浮靡的文字。

但是有些选文不见得高明,个别选文如曾巩《移沧州过阙上殿疏》,此疏以提建议为次,溜须拍马为主,满纸谀词。况且陈辞滥调,拍得也不高明。看到一个注本说曾巩过京师时不想外放、想留下来做京官,故上了这篇马屁疏。聊备一说。

姚鼐是文章家,选本体现了他的眼界、文体意识、价值观,虽有瑕疵,不失为一个读古文、学古文的好选本。


由此又想到一点题外话。

读先秦以下的古文,总有一种感觉:作者莫不是在跪着说话。北宋的知识分子是比较敢说的,但无论号称不合时宜的苏轼,还是性格执拗的王安石,姿态依旧是跪着的。

《史记》记载,刘邦称帝后,手下大将不懂礼仪,让他很是头痛。文官按儒家礼仪将宫庭制度演了一遍,刘邦大爽:今天算尝到做皇帝的滋味了。武帝时儒家理论成了官方意识形态,则彻底没收了读书人的膝盖。

可以这么说:以儒家理论作为基本思想资源的古代知识分子,当他们弯下腰、膝盖着地向皇权跪下的一刹那,几乎不可能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

除非反叛,反叛就是在自己的思想天庭里来一个孙悟空大闹天空。但是又何其困难呢?孙悟空不也是被收编、西天取经成正果去了?传统就象一列高速疾驰的列车,即使外力让他骤然停下来,其惯性的力量仍强大无比。我们今天之所以还在讨论现代性问题,是因为我们在现代性转变的过程中走得趔趔趄趄踉踉跄跄,以致于一些基本概念仍在争论不休,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

但是,讨论仍然是有必要的。



五四学人为推行白话文,对桐城派古文一概简单否定,有必要重新检讨、反思。即使从当下写作而言,桐城古文派的资源仍不乏可资利用的成分。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第一点就提出来”须言之有物”,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更是直接点出”归方刘姚之文,或希荣慕誉,或无病而呻……说来说去,不知道说些什么。”

恰恰相反,我认为桐城派古文最大的特点就是”言之有物”,桐城派的崛起本身就是反对晚明盛行的形式主义、唯美主义文风的产物。归方刘姚之所以并称,方刘姚之所以认同归有光,是在于古文观念的一致。归有光宗法八家,而方刘姚也以八家之文为归依并上溯两汉之班、马。

谈论古文须结合文本。读读桐城派古文的代表作可知,勾勒人物则惟妙惟肖,叙事则生动清晰、层次分明,写景如人在景中……这是桐城派古文的写作特点。一些应酬文字,也是借机传导自己的价值观与古文观念,很少有空泛的不切题的议论或抒情。桐城派古文接续两汉、唐宋以来的古文正脉,是汉语自身演变、发展所结出的硕果。

略言之,两汉的文比先秦的文好懂,八家的文比两汉的文好懂,桐城派古文又比八家之文好懂。愈晚近的文言文愈接近白话文,文言做得平白如话,与白话文又有何区别?当然,文言文向白话文的自然过渡须付出时间成本。

五四学人对旧的文化传统有消解之功,相较之下,构建新的文化传统之功几可忽略不计(这其中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历史机缘)。两次大的文化启蒙运动:五四新文化、一九八0年代的思想启蒙。每次晕动潮消退之际,就是传统文化强力反弹之时。五四之后有胡适整理国故,欲在此基础上综合中西文化,再造文明。一九八0思想启蒙的镜像复杂,而此后的九0年代国学热悄然兴起,孔子学院攻城掠地,遍布全球100多个国家。

直至今日,究竟如何看待传统、对待传统,仍是一个问题,纠缠不清却又必须厘清并面对的问题。


屈大夫自沉,是出于对礼乐已崩、文化将灭、故国将亡的绝望,同性恋殉情什么的黑吊扯了。

不能用现代文明观念去衡量、要求2000多年前的古人。我们现在所谓先进的文明观念,2000年以后估计也是滑稽可笑的不行。

其实有些友人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只是,何必埋汰古人?

至于伍子胥,和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中的人物有些相似。不过荆轲刺秦、豫让刺赵襄子都功败垂成,而伍子胥率吴国大军攻入国都,将楚平王掘坟鞭尸,恩仇可谓快意之极。

但是,伍子胥毕竟为一已之仇、一己之愤,而使故国百姓蒙战争之难,有什么好推崇的呢?

论复仇,我更欣赏单枪匹马的荆轲、豫让,一人伏尸,天下缟素。虽则没有伍子胥式复仇的胜面大,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不祸及无辜。论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屈大夫的《离骚》是中国文学源头性的作品,伍子胥只贡献了一个端午节,南方地区的。

                                 


《东坡题跋》:“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而己。平生欲效此作,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其实,这篇赠序固然是佳作,但也未到”独步”的境地。韩愈的古文整体水准高,少有败笔,《祭十二郎文》《论佛骨表》均不次于此文。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写景再出新境,甚至压过此文一头。

只能说,苏轼太喜欢这篇赠序了。李愿是韩愈的友人,他将去盘谷隐居,韩愈写序送他。”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意思是说,如果没有受到当局的赏识而加以重用,我就走退隐的这条路。这是此文的一个核心句子。

中国传统的士一向是有道则仕,无道则隐。仕与隐不仅是士子立身处地的两面,也是心灵术的两面。与仕相对应的是儒学,与隐相对应的是释或道。也就是说,士的文化人格结构除了儒学的基本支撑,还通过释或道来加以弥补、融合。

传统的士看似在仕与隐之间进退自如。身处治世、受到赏识,那就出来做官,兼济天下。反之,则”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荗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但是,士所负有的”任重道远”的使命感,又使得他们进退维谷,进而思山水田园,退则忧家国天下,呈现巨大的文化人格矛盾。



李易安早期的词,以《醉花阴》最为人称道。但我以为这阕词仍带有一点香艳的意味。看看整阕词的意象:薄雾、瑞脑、玉枕、纱厨、暗香、帘卷、西风、黄花,这其中不正藏着一点雨歇云收、黄花零落的派生意象吗?词体一涉艳科,便无高格。

同样是闺中之作,《一剪梅》整阕词的情绪饱满干净,意象清新明快。”轻解罗裳”,其后续动作是”独上兰舟”(”独”字重要,几可当词眼之用),则红藕、兰舟、锦书、雁字、明月、西楼均在词人眼中心上。”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两个”自”字用得佳,落花流水干卿何事?因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又是绝妙好句,八个字将幽微、纤细的情感尽收囊中,与诸意象融为一体,构成这阕”哀而不怨”的绝妙好词。

这阕词,当代歌手须是王菲来唱为最好。

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年轻时侯看不上杜甫,总觉得李白这样脱口而出、汪洋恣肆才是天纵之才。这是阅历不到,读不出杜诗的好处。读杜诗需要阅历与学养的沉淀。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今天我读杜甫,能读出三曹父子的沉郁苍凉,辞采华荗。曹操”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目睹”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三国乱象,立志一统海内的悠悠一叹。曹操是有大悲悯的,这是饮酒、嗑药、竞走、清谈的名士们所不能比拟的。

杜诗的沉郁顿挫,就是接续建安文学、三曹气息。历安史之乱,杜诗再出新境。不过,曹操是英雄视角,杜甫是底层视角。底层视角的好处是切实发出了小民呼声,让后来者触摸到了历史的细节与温度,诗史的意义即在于此。

杜诗也是有技艺的,《秋兴》八首可作例证。三吏三别和《秋兴》八首构造了一个立体的杜甫。


《庄子盗跖篇》:”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尾生抱柱里,”信”是建立在伦理道德基础之上,所谓”言必信,行必果”。

西人之”信”,是建立在契约精神的基础之上。一旦”订约”,双方就必须遵守合约的条款。

契约精神可推导出市场经济,以及建立在市场经济基础之上的现代文明理念。

如果尾生与女子事先”有约”,就不必枉送性命,因为大水是”不可抗力因素”。所有的订约,都有遇不可抗力的例外条款。

尾生之”信”,只在私人领域仍有其价值。比如赡养老人,尽管《民法典》对于赡养老人的义务有明确规定,但是子女与老人并无必要去走”订约”的程序。”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之所以天经地义,就在于它主要受伦理道德力量所支配,是一种心灵的约束与期许。



高中语文课时,上迅翁的《狂人日记》一”从字缝⾥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一直以为这是迅翁的象征笔法,喻示”封建礼教吃人”,老师又确实是这么说的。

后来,尤其近些年,读了一点历史书,才明白:”人相食”是二十四史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三个字。

”封建礼教吃人”虽然一样残酷,但吃起来的样子还是文雅的,需要掩饰一番。”人相食”则满满都是扑面的血腥、暴力,突破人性底线。吃人的人有没有背过”仁者爱人”?

孔夫子赞赏他的高足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但是假如这箪食瓢饮也给剥夺了,颜回还能自得其乐吗?除非会道家的辟谷术。

读《夹边沟纪事》,那么多的曾经衣冠楚楚的教授、学者在一块烧饼、一根山芋面前何止是弯下腰,直接就匍伏在地上了。尊严让位于极度的饥饿。

吃饱饭,才有文明,才生发礼义廉耻,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

程朱之学要”灭”人欲,个个做圣人贤哲,这是违悖人性的学术与思想设计,结果只能培养出假道学与伪君子。”封建礼教”不仅吃人,最后反噬自身。


十一

审美是吃饱了撑的产物。饥饿的时候,看见白天鹅定会想着烧了吃味道好还是烤了吃味道好,至于它美妙的舞姿是自动屏蔽的。

原始人类绘制鱼形碗,一定是吃过鱼、有鱼吃、希望今后仍有鱼吃,那线条简单、稚拙的鱼形象,就是他们吃过的鱼的艺术升华。

但是,鱼只有绘制在碗沿上,才会成为美的象征。美是主观的,是主体的精神活动的结晶。

有时,美源于无知以及对无知的探求。”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知天上宫厥,今夕是何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但是,美在一定程度上为真所消解,真会制约审美的生产过程。所谓真善美,真在美之先。

譬如今天,一个诗人不会再去想象并书写月亮上的仙女、宫殿、桂树……因为那是睁眼说瞎话。人类已经登上月球这颗近地卫星,月亮上面只有一片片荒寂的环形山。

虚假是美的死敌。

明白这一点,有时会觉得所有写月亮的古典诗词毫无意义。说白了,那不|过是胡思乱想的产物。

但是,在胡思乱想与奇思妙想之间,科学可以成为一座桥梁。科学在于求真,但是科学并不排斥美。科学是美的另外一双翅膀。

即使是荒凉的废墟,也有一种颓废的美。那里面埋藏着美的故事与从前的人类的希翼与呐喊。它有历史,它值得凭吊。


十二

无肉不快活,人间最值得。

(夜跑时一眼瞥见路边的火锅店的广告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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