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艳正做午饭,李涵飞跑着过来跟夏艳说,妈,妈,你快出去看,我爷跟我奶来了。夏艳抻着头朝外面一望,没看见父母,就训斥儿子,一边去,我忙着做饭呢。
李涵认真地说,我爷我奶真的是来了,走到综合大楼门口了,骗你是小狗。夏艳气得忍不住笑了,说,综合大楼离这里半站地,你难道是千里眼?李涵说,反正我是看到了,你爱信不信。说完,一道闪电似的唰得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夏艳继续做饭。忽然听到榆生在门外叫大伯大妈的声音,她这才相信她爸和她妈真的来了。夏艳放下手里正炒着的菜,关了火,走出屋子,就看见他爸肩上前后搭着两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她妈提着花布袋正朝店里走来。
根生刚干完活,看见老丈人被两只蛇皮袋子压得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他知道老丈人是实在人,肩上的蛇皮袋子里肯定装的是家里地里产的大米,麦面,应季瓜果和蔬菜。他还是很感动的,赶忙上去从老丈人肩上取下蛇皮袋,还真不轻呢,累得他呲牙裂嘴的,侧身提着进了屋。夏艳接了母亲手里的花布袋,领着父母也进了屋。根生看见夏艳把午饭已经做了一半,想着肯定是不够吃,他心情不错,跟夏艳说,午饭到外面吃,这些放着咱们晚上再吃。
夏艳当然没意见。根生又对榆生说,骑上摩托车,麻溜的到吉祥村二姑家叫二姑跟二姑父一起来吃饭,就说李涵他爷他奶来了。
榆生得了令,骑上摩托车走了。
榆生先回来,说二姑和姑父随后就到。根生给了榆生十块钱,让榆生先去吃饭,吃罢饭回来看店。
打发走榆生,二姑就赶紧换衣服,梳头发,做着出发的准备。一回头,看见老伴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中山装,胸膛上的饭渍星罗棋布,还稳稳的坐在沙发上。她用河南话跟老伴说,恁不换件衣裳。老伴不讲究,拉了拉衣襟,说,这衣裳就挺好的,不用换。根生对他的态度使他渐渐冷了心,这会来叫他去吃饭,他嘴上没说什么,行动上却在犯着嘀咕,他是实在不想到根生店里去,他到现在都没跟老婆说过他是被根生撵走的。没脸去人家店里呀。
后来根生倒是来过他家一次,带着榆生,说是领着弟弟来认个门。进了门就跟没事似的,脸上看不出来有愧,搞得他倒不好意思起来,仿佛他小肚鸡肠。
二姑看着老伴,用夹生河南话说,人常说,要看朋友妻,就看朋友身上衣,你穿得这么寒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懒婆娘呢。说完,到里屋衣柜里拿了一件银灰色西服,命令老伴,赶紧的,换上这件。姑父觉得这件西服眼生,不像是自己的,就没接,而是歪着脑袋上下瞅着。二姑说,瞅啥瞅,是你儿子的衣服,不穿了,批发给你了。
姑父苦笑着摇摇头,叹一口气,无奈的脱下中山装,换上了儿子淘汰下来的西装。
他是真不想去。
可是,大舅哥和嫂子在等着他,他要不去,好像跟他们两口子有芥蒂似的。平心而论,姑父是不错的女婿,孝顺,仗义,对老婆娘家人没得说。
二姑打理好了自己,站在门口等老伴。姑父不忍心拂了老婆的心,用手搓了把脸,装作兴致很高的样子,问,我骑自行车驮着你去,行不行?二姑说,那还用说,只有三站地,坐公交车不划算。两口子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仔细惯了,能不花钱的地方尽量不花钱。姑父把自行车从屋里推出来,支在大门外,用手捏了捏轮胎,好长时间没人骑,气有点软,回屋拿来自家的充气筒给前后轮胎补了气,又把充气筒送回去。姑父对穿衣不讲究,对屁股底下的座骑却是讲究得很,他从自行车屁股座底下掏出抹布,把自行车浑身上下擦拭着。老婆早锁了屋门,站在边上耐心等着。自行车在姑父手里旧貌换新颜,驮着老婆行驶在大街小巷倍有面子。姑父朝老婆使个眼色,意思是妥了。老婆会意,就朝自行车走来。虽然没有年轻人那样的朝气和活力,可是,驮个人的力气还在。两人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姑父一只脚蹬在道沿上,一只脚支在马路上,屁股坐在座位上,等待老婆上车。二姑走到自行车前,两只手熟练的揪住老伴的腰,屁股一拧坐上行李架,再一拧,就坐踏实了。姑父不用回头看,全凭感觉,老婆在后头不动了,就知道老婆坐稳妥了。他身子前倾,脚下使劲一蹬,车轮飞驰起来,载着老婆高高兴兴去赴约。
饭桌上,夏艳妈的话最多,虽然音量不大,语速也不快,可是,信息量却很稠。她七拐八拐,就把话题引到村子里有人盖二层小楼房上了。看来老两口在家商量好的,夏艳爸在边上敲着边鼓,说村子里是已经有人盖楼房,还不止一家呢。夏艳妈说,可气的是南隔壁自从盖楼后,把咱家院子里的太阳都遮挡住了,院子里见不上太阳,衣服都嗮不干。屋里的光线更不用说,暗得白天进门就要开灯,一个月都要比别人家多使好几度电。夏艳妈说话时,夏艳爸在旁边使劲的点头附和,老两口难得的步调一致,一唱一和,很是默契。这些话传到根生耳朵里,却是刺啦刺啦的刺耳。他认为老丈人和丈母娘在给他施加压力,心里就不爽起来。二姑坐在根生旁边,小声对根生说,你也可以考虑把家里的平房推倒,盖成楼房。根生没答话,虽说盖楼房是好事,他也有心想把李家庄的老房子拆了盖成楼房,可是,这话由别人嘴里说出来,显得他很被动,所以他心里别扭。
二姑见根生没接她的话,知道根生心事多,意识到是自己多嘴了,于是,低着头吃了一会饭,抬起头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就把尴尬掩饰过去了。
这顿饭明显的成了鸿门宴。根生就把脸沉下来,给李家庄盖不盖楼房是他说了算,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吃过饭,二姑夫诚恳的叫嫂子和哥去他家休息,哥嫂见女婿脸色不好看,也就没客气,站起身就要跟着妹子妹夫一起走。夏艳说,姑父的自行车还在店门口放着呢。二姑说,让榆生闲了给你姑父送家里,我们就不去店里了,吃饱饭身子就犯困,不想多走一步路,我们打的回去。
来时浩浩荡荡的队伍,返回时剩下夏艳一家三口,松松垮垮的朝店里走。根生是爱生气的,他满脑子都是夏艳父母逼他盖房子的声音,肺都要气炸了。一气之下,自顾前头走了,把夏艳母子扔得老远。夏艳撵不上根生,索性领着儿子回租住屋睡午觉去了。
根生虽然心里不爽,可是,做为上门女婿,为家里盖房是他的责任。根生心里的苦闷无处诉说,他自然就想起了师傅。
根生有着河南人能屈能伸的秉性。他把脸抹下来,装在口袋里,决定去找师傅。陕西人送礼讲究四样,虽然他跟师傅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可是,他们都娶了陕西女人,可谓半个陕西人,不知不觉就入乡随俗了。根生在求人办事时是舍得花钱的,他买了一条芙蓉王烟,一瓶六年西凤酒,一盒德懋恭水晶饼,一斤腊牛肉,怕太招摇,用一只黑布袋装着,晚饭过后,骑着摩托车去了师傅家。
是师傅替他开的门。根生站在门外,迫不及待的张开袋口给师傅看他孝敬师傅的礼物。师傅一看根生拿着厚礼,不年不节的,就知道根生有事求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根生是老婆的侄女婿,有礼不打上门客嘛。师傅把根生先让进门,对着根生一笑,客气道,来就来嘛,还让你破费。他人清瘦,笑得满脸是牙,接过根生手里的袋子,放在门口矮柜上。
二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关心的是根生吃饭了没有。根生赶紧说,吃了吃了,夏艳中午做的麻什子,没吃完,晚上吃的饧饭,他吃了两碗。
二姑听根生用陕西方言说麻什子,饧饭,感到很亲切,就笑了。根生知道二姑在笑他说麻什子,饧饭,就解释说,我不知道麻什子和饧饭用河南话怎么说。根生今晚有求于二姑和姑父,所以他的话就多了点,不等二姑说话,又说,他刚到西安那会,到饭馆吃饭,看见招牌上写着麻什,不知道是什么饭,以为是麻的,就不敢吃,结婚后才知道麻什是一道面食,就是面疙瘩嘛,跟我们河南的烩面片用的佐料差不多,一点都不麻,相反很好吃,尤其是剩麻什子,才好吃呢。夏艳每次中午做麻什子,都做一大锅,中午吃不完,留在晚上加热了吃。她老说,麻什子热三遍,肉都不换,还真是那么回事。
二姑听根生把他们的麻什子说成是面疙瘩,就不愿意了,纠正根生说,麻什子咋能是面疙瘩呢,夏艳做的时候你没在跟前吧。根生摇头说,没在跟前。二姑说,麻什子做起来很费工夫,也很有讲究呢。首先面要和的硬,和面时加点盐,吃起来才筋道,有嚼头。其次要把面揉到,直到面团松软,光滑。最后才是搓。搓也有窍门,先把面搓成细条,左手拿着,右手揪小拇指肚大一块,用大拇指在案板上压着用力朝前一搓,一颗小麻什就骨碌碌从指头间滚落出去了。二姑怕根生听不明白,一边说,一边把大腿作为案板,用手做着搓麻什的动作。麻什搓得越小,吃起来越香。最早搓麻什,是在草帽边上搓,搓出来的麻什是麻花形状,所以才叫麻什嘛。不仅好看,还薄。现在人图快捷,就在案板上搓,讲究的人,还是在草帽边上搓呢。
根生假装很惊讶,说,工序这么复杂,怪不得好吃呢。
姑父怕根生听得不耐烦,赶紧给老婆使眼色,老婆会意,就不说了。
三个人不能干坐着,二姑对老伴说,根生不吃饭,你们喝啤酒。姑父说,好呀。根生赶紧摆手说,我骑摩托车来的,不敢喝酒,怕喝多了骑不回去。二姑是诚心让根生喝啤酒,她走过去在冰箱里掂了一瓶啤酒,拿着两个玻璃杯子,放在了茶几上,不由分说替他们倒酒。倒好后推到他俩跟前,对根生说,喝一杯不碍事,我知道你一顿喝六瓶都没事。
根生嘴上说不喝,眼睛却一直没离开二姑手里的啤酒瓶。二姑倒啤酒就跟榆生一个样,拿起啤酒瓶当头对着杯子咕嘟咕嘟倒将下去,啤酒都变成了泡沫,泡沫很快就溢出杯沿了,顺着杯壁朝下流。他没好意思用嘴吸,也没好意思表演他的倒酒绝技。
二姑见根生看着啤酒发呆,以为根生不好意思喝,就提醒他,不吃饭了喝杯啤酒,啤酒开胃,还不占肚子,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喝啤酒。。
根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把眼睛拿开。想起二姑说他一顿能喝六瓶啤酒,就跟二姑套近乎,非要问二姑是谁说的他能喝六瓶而不醉。二姑笑着说,谁说的,你儿子说的。根生说,二姑相信小孩子家的话。
二姑又到冰箱里搜罗了一番,拿出两颗松花蛋,剥了皮洗干净,用细线勒成小块,盛在盘子里,给上面淋点酱油和香油,调上油泼辣子,再撒点香菜,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端过来给他们当下酒菜。
师傅没说话,拿起杯酒,举起来要跟根生碰杯,根生赶紧的拿起酒杯,谦卑的把杯沿低于师傅的杯沿,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放在嘴边象征性的抿了一口。
师徒俩几番碰杯,逐渐找回往昔的情谊,借着酒劲,根生说,师傅,我今天来是想找你讨个主意的。二姑在旁边说,叫姑父,不要叫师傅,听着生分。
根生听话的改口叫姑父。
姑父没说话,等着听根生往下说。
按说呢,李家庄的房子住着是有点紧张,可是,这盖房子不是用嘴说,要真金白银呢。我这几年虽然挣了点钱,可是起一座楼房资金还达不到。
姑夫看一眼老婆,依然没说话。
我是这样想的,要起楼房也可以,钱不够我可以朝老乡借,这楼房怎么盖,盖几层,我拿主意,李涵他爷他奶不能参与。
二姑听明白了,根生是在宣布他在家里的主权。她是明白人,这个家招了上门女婿,就是为了让上门女婿顶门立户。于是,她表态说,这个你放心,你就是李家的掌门人,一切你说了算。
根生放下心来,说,二姑和姑父这样想,李涵他爷他奶不一定这样想。
二姑说,我去跟他们说。
姑父低着头,没看老婆,他心里是有担忧的。大舅哥那里好说,嫂子能轻易让了权?你李桂兰在根生面前满盘子满碗的应承下来,到时候那边说不通看你怎么转弯。
姑夫抬起头,转移着话题,他问根生,你打算盖几层呀?
村里最高盖的几层?根生问二姑。
都是二层。二姑说。
我要盖村里最高的楼房,三层。根生宣誓似的举着三根指头说。
好事情,你给你爸你妈在村里长了脸,他们肯定高兴。姑父避重就轻。
根生觉得该说的话说了,就想着该走了,于是他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姑父和二姑休息吧。
送走根生,姑父就批评老婆说话太满,嫂子是那么容易搞定的吗,到时候搞不定,看你怎么收拾烂摊子。
老婆把嘴一撇,说,你别管,我有绝招。
姑父嘿嘿笑着,说,想不到我老婆李桂兰是真人不露相,藏的够深的嘛。
二姑开玩笑说,我告诉你刘大魁同志,你老婆可是一座金矿,你用一辈子时间都挖不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