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小乡轶事 张玉武

我一点也不想在渡湾乡呆下去了,且不说自从参加工作就在该乡摸爬滚打,单就去年九月发生的那场械斗,就足以使我心灰意冷,对那里生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从小就爱好文学,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以北宋仁宗时期与西夏的战争为背景,写了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题目记不得了,反正大约有十万多字吧。以今天的眼光看待那部处女作,我觉得寒碜,羞于启齿,还捎带脸红。但就当时的写作水平,在众多小学生中也是鹤立鸡群,首屈一指了。

时光荏苒,转眼十年过去,我走上了工作岗位,闲暇之余,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名著,随着对社会进一步认知,心中那个作家梦开始在脑中复苏,写了大量随笔、诗歌、散文。凭着对文学的满腔热望,一气呵成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虽然是自费出版,但在当地知名度徒增,人们不知县长是谁,都知道余文会写小说。 

舆论一经造出,我产生了志在必得的凌云志,好像下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就是我了。我搞文学也有经验了,认为小说创作离不开现实生活,可以谁为原型?我苦苦思索着,不得结果。夜深人寂,我躺在床上辗转不眠,忽然有个声音说你的四姨不是很好的素材吗?她的风流韵事足可以写部书了。我悚然一惊,慌忙坐起来,屋里黑沉沉的,没有任何人,定了定神,思忖是第六感觉给我的暗示。

我的四姨名叫白凤,长得婀娜多姿,走起路来好似风摆柳。她是在我分配渡湾第二年进乡的。原先的伙夫因为挣得少得可怜,几次请求乡长涨工资未果,一气之下辞职不干回家务农。白凤借机毛遂自荐,担当了烧火丫头杨排凤的角色。她上任不久就加了薪水,有小道消息说她早就与艾乡长有染了,艾乡长才唱出李代桃僵这出戏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乡长换了一茬又一茬,白凤不做饭了,当起了伙食管理员,手下管着两个伙夫,看上去蛮神气的。

白凤有何魅力能使历任乡官对她着迷、魂牵梦萦呢?

除了父母赋予她的美质外,她还会嗲,就是说话嗲声嗲气,软绵绵的,既使武松那样的硬汉,听了白凤的莺声燕语,也会投入怀抱的。

她深知仅凭两样东西远不能令乡长大人摄魄,必要的时候还得重拳出击,那么这个拳头是什么?很显然,拳头不是手握成拳,如果那样的话,就是不打官家,只做一个吓唬动作,饭碗也会丢的。

在白凤眼里,拳头就是色,就是腿裆里的那个东西,只要这个东西奉献出去,比送金银财宝都管用。还是在她念初中期间,年轻的数学老师被她的美丽迷住了,有次给她补课,按捺不住欲火燃烧,强行与她交媾,她看着洁白的内裤血迹斑斑,扬言要告他。小李老师怕影响前程,偷偷塞给她壹仟元钱。作为还没有经济收入的我的四姨,一见红花蓝绿的票子,她的心忽喜忽悲,一阵思想斗争后,终于怀揣钞票含悲忍痛走了。为了弥补身体遭受的巨大疼痛和耻辱,她去饭店狠狠吃了一顿,也就在那时,她想开了,女人嘛,早晚都会破身的。小李老师发现被他蹂躏的女学生不憎恨他,反而有意和他靠近乎,经过慎重考虑,他终算明白白凤要和他一对一较量了。他喜不自禁,借机给她吃“小灶”,又一次玩弄了她。为了有求必应,他给了她贰仟元。

这便是我的四姨堕落的开始。

别看白凤数学有小李老师关照,每每考试都不及格,有次竟给她妈抱回一个“鸡蛋”。小李老师有意戏弄她,故意在硕大的蛋壳里画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当我姥姥一看这张卷子,气得撕得粉碎,从此就不让她念了。

不念书的四姨不知从什么时候给一个做钢材生意的老板当起了三陪。她不止一次大言不惭在我母亲面前炫耀她的财富,我母亲早就知道她的钱来路不正,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扬言说再不改邪归正,就与她断绝关系,她只是嘿嘿一笑,不以为然。

不正当的钱财容易来也容易去。我四姨用肉体换来的钱又被她赌了出去,当她谈婚论嫁时,还是穷人一个。

将脸当成屁股使的人走到哪儿都不要脸,我把四姨与乡官的风流债以小说的形式写出来拿给她看,她愣没看出是写自己,还夸我写作水平提高了呢,你说她的皮有多厚,一枪还刺不透哩。既然四姨不以为意,那就给四姨父看去,我想他念过高中,一定能看出那是影射他老婆,从而加以规劝,管住老婆,那我这篇小说就没白写。

当我怀着美好心愿仰望天上的白云千变万化时,四姨父气咻咻从门外进来,二话不说,薅住我的袄领子就是一掌,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声诘问为什么打人?他还是不说,又照我胸脯上杵了一拳。我也不是吃素的,心想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我开始了自卫还击。他见我勇不可挡,吓得落荒而逃。我操起木棍就追,当他弯腰捡石子打我时,一篇打印稿从裤兜滑落,我恍然明白他是兴师问罪来了。我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微笑,对着四姨父逃走的方向破口大骂。

街坊邻居见我大吵大闹,问我所为何故,我就把前因后果讲给他们听,乡亲们嘲笑着摇摇头走了。

从此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先是朱乡长找我谈心。他说你写点啥不好,比如写写我乡的企业怎么发展快,给国家创多少税收,这样一来,领导高兴,你也有收益了。然后他严厉地给我下命令不许写含沙射影的小说。我争辩说写什么题材的稿子完全由个人喜好而定,你作为乡长只能管我八小时,八小时以外是我的自由空间。几句抢白,说得朱乡长哑口无言,但从他的眼睛里我分明读出他对我的怨恨加深了。

四姨父打了我后,我四姨见着我也不怎么说话了,不像先前嘻嘻哈哈开我的玩笑。在这里我要说明一点,我俩虽然是两辈人,但论年龄,我比她小不了几岁,可以说是同时代人,她戏逗我,属于正常现象。都在乡大院上班,头顶一片天,突然间成了陌路人,我快憋闷死了。说实话,我对四姨不怎么生恨,但对四姨父打我的情景至死也忘不了。作为村书记,连一点策略都不讲,一点肚量也没有,就因为你的外甥写了篇不疼不痒的小说,你的脸就挂不住了,如果这么自强自爱,管管你老婆,不让她红杏出墙,招蜂引蝶,比什么都强。

你个蠢货,你个王八蛋,我在心里恨恨骂着。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两个月。

一天,朱乡长把我叫到他的宿舍郑重其事地说鉴于你的笔杆子硬,经研究决定将你调整到党政办公室专写材料。我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办公室的工作零乱、琐细且无实权。不像我现在的职务——土地管理员。老百姓称呼我土地爷,可见我分管的工作的重要性。生活在平凡的世界,谁家与谁家因界址不清还不发生点矛盾,这时我就吃了原告吃被告,最后实在处理不了,只好和稀泥,两家还挺高兴屁颠屁颠围着我说些感激的话,并以礼物相赠。

“你把我调到办公室,是何书记的意思?”我嗫嚅地问。

朱乡长毫不在意地说:“何书记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何书记的意思,我们不分彼此。”

我非常清楚乡里的权力分配。

按道理何书记作为一乡最高统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他性格懦弱,优柔寡断,在显示权力的天平上往往失衡于朱乡长。朱乡长好似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你说何书记作为汉献帝,还有何作为?据小道消息说何书记有意与白凤套亲热诱她下水,白凤权衡再三,还是选择了朱乡长,何书记干瞪眼没办法。乡干部有同情何书记大权旁落的,给他出主意若想雄风再起,手底下得有一帮拥护的弟兄。怎奈关键部门硬棒人都被朱乡长拉拢过去,只剩下清水衙门和胆小怕事的人,何书记不无唏嘘,发出“吾不如猪(朱)头”的感叹。

说句掏心窝的话,倘若四姨父不打我,假如他不拿上那篇稿子让朱乡长过目,我还是朱乡长的人,他肯定还器重我,就因为种种假设变成了现实,朱乡长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再用。

我站在朱乡长面前,万语千言涌上嗓喉,我想跟他解释我写那篇小说不是影射他,请他不要猜疑。我想说只要你不调换我的工作我还跟你死心踏地地干,话到嘴边又咽下。供事多年,我深知朱乡长是小肚鸡肠的人。别瞧他长得方头大耳,其实他的心眼还不如女人的心眼大。我毅然走出乡长办公室,迎面碰到与我轮岗的小王,他坏笑着对我点点头,一个猛子扎进乡长屋里。 

我当起了吹号手,倒也轻松自在,找我办事的没了,宴请的没了,送小礼的也没了,每天面对的是洁白的稿纸和枯燥的数据。

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我是写小说出生,善于虚构,常常把不起眼的小事说得活灵活现,给乡政府写材料更是小菜一碟,我也不顾职业道德了,有根加叶,把渡湾乡的工作效率夸得跟国务院的工作效率差不多。朱乡长一改往日的面沉似水,拍着我的肩膀说看来你是一颗锣丝钉,拧到哪儿都管用!我听了,眼泪差点流出来。

一天下午我正在写材料,四姨父推门进来,我没搭理他,继续龙走笔蛇。突然一条烟摆在我面前,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见我大惑不解,赔着笑脸说:“你就原谅我的鲁莽吧!那天回家让你四姨好个训我。不瞒你说,我头顶一碗水,跪了半夜搓板呢。”

他见我无动于衷,瞧瞧四周没人,竟给我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长辈给晚辈下跪,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我慌了神,离座扶起了他。

“有事就说。”我简明扼要地说。

他一脸悲戚,如丧考妣。哭哭哭啼啼说白凤要和他离婚与朱乡长结婚。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姨与朱乡长,一个是图权一个是惜貌,不可能琴瑟和谐,白头偕老。我带着怀疑的目光搜寻四姨父脸上是否有说谎的成分——他的脸上写满忧伤,胸脯剧烈起伏着。我终于明白他不是神经错乱,发昏,才找我的。

婚姻乃人生大事。我姥姥都管不了的事,我作为外甥能说什么?

“你们闹离婚,我可管不了。”我两手一摊,无奈地说。

四姨父见我撒手不管,又露出打我那时的凶相,我的心为之一紧。他气呼呼地说:“你的那篇破小说登在碧城晚报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朱乡长的夫人看了,她追问丈夫,朱乡长招架不住,就把和你四姨相好的事抖露出来,她寻死觅活要和丈夫离婚。朱乡长一气之下就和她离了。你四姨听说朱乡长因她离异,就要和我闹离婚跟他。”

我震惊不已。同时内心又产生一丝快慰:谁说当今的文学失落了,一篇小说导致两对婚变,难道不是小说的魅力吗?

“你找我是什么意思?”我捉摸不透他此来的目的。

四姨父的眼睛深处闪现一缕光芒:“只要你和朱乡长的媳妇解释一下那篇小说不是写她丈夫和白凤的就行了。”

我冷嘲热讽地说:“你们一致认为我是写白凤和朱乡长的,我只好少数服从多数,默认了。”

四姨父像用鞭子抽打的地牛,在地上转着圈子,带着央求的味道:“姨父就求你这回了,看在未成年的外甥女可怜的份上。”

我开他的玩笑:“你和我四姨离婚了,正好与朱乡长的媳妇结婚,换换口味,不是更好?!”

他一脸苦相,遥不可及地说:“她是信用社主任,我一个村书记,配不上她。”

我怂恿说不是般配不般配的问题,而是敢不敢想敢不敢追的问题,想当初何书记也想和我四姨那个,结果被朱乡长……

四姨父心动了。

他按照我指引的方向阔步向前,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当我的四姨听说了他的愚蠢举动后,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朱乡长,朱乡长大怒,第二天启动组织程序将他的村书记职务罢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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