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秋之夏

这天周一,薛尽抒难得准时下班,买了凉鱼,回到公寓煮了麻辣酸菜汤,拌好后拿到桌上,招呼了那人来桌上吃饭。

‘酸菜凉鱼,好久没吃了。’孟奕怀倒是每天准时下班,回家却不是那么按时,今天也难得准时回来了。

‘路过菜市看到了就买了,就快立秋了,趁着还热吃几次,不然又要等明年了。’薛尽抒舀了一碗凉鱼送到孟奕怀面前。

说了两句,两人就都没话了,空气里只剩下吸吸溜溜的声音。

不知何时开始,两人从无话不谈变成了无话可说,这是两人在一起的第五个年头,都是奔三的人了。

正吃着,薛尽抒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立马接了,习惯性点开了免提,那头的人不等他说话就操着港普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堆‘抒哥,有急事儿,这次缉毒队追查那个安氏贩毒集团终于有下落了,不过那个老毒枭的儿子牵扯上了一桩人命案,需要我们刑警队协助行动,江队今晚已经有其他行动了,局里也找不出合适的人了,所以抒哥你得回来加个班了,辛苦你了,毕竟上个周末你都是连轴转的,今天好不容易…’薛尽抒听出了宋筠的着急,算是老搭档的默契。

‘行了,我就过来,你把详细资料发给我,我路上看,’薛尽抒走到玄关,披衣换鞋一气呵成,中途还抽空递给桌边人一个眼神,孟奕怀立马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什么话也没说。

薛尽抒一走,他也停了碗筷,静静点了根烟,缓缓地吐着烟雾,想着那时无话不谈的他们。

记得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薛尽抒刚毕业进警局实习,而他顺利考上了研究生,两人一起住在他的公寓里。两人每天都累成纸片人,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回到公寓吃对方做的饭,再靠在一起看港片,或者薛尽抒看书,他看薛尽抒…

有一次圣诞节,他收到了高中同桌给他织的一条围巾,那天特别冷,天上还飘起了鹅毛雪,他就干脆把围巾戴上了。晚上回来时薛尽抒问起了那围巾的缘由,他如实说了,薛尽抒当时没什么反应,只在他洗碗时溜到街上买了毛线团和签子,当晚就现学,准备给他织一条围巾,用的是最简单的平针。

看着赌气一定要晚上织完的薛尽抒,他真是哭笑不得,只能在一边陪着,不过薛尽抒最后还是打熬不过,拿着签子就睡着了。他只得无奈地帮那人完成他的无理取闹的‘目标’,不过他毕竟是熟练打各种外科结的医学生,学校多年的魔鬼训练,加上他曾经还担任过手工社副社长之位,手上功夫已是相当了得,行云流水般的织起来,很快就完成了。第二天,薛尽抒毫不留情地把那条围巾戴出了门,然后上街三十块钱给他重新买了一条…

一阵铃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收了收脸上情不自禁的笑,灭了烟头,接起了电话。

‘抒哥,我们负责抓捕的那个人就是安氏的太子爷安希尧,这人很狡猾,手下的喽啰也很多,他神出鬼没,不过我们还是在盛源夜市发现了他的踪迹,估计今晚又有一场交易,毒品的事儿我们不管,我们只负责盯住和逮捕他就行了。’宋筠跟在薛尽抒身侧边走边说。

‘什么时间行动?’

‘九点出发,扮成便衣。’

晚上十点,盛源夜市。

薛尽抒比着一张照片打量着对面马路上一个人,那人像极了照片上的人,还有点故作镇定的感觉。

薛尽抒带了几个人悄悄跟了上去。

到了一条旧巷子,薛尽抒感觉事情不对,立马进入了警戒状态,果然下一秒就冲出一群亡命徒,对着他们大打出手。

薛尽抒没与这些人久做纠缠,抽出身进了巷子去找安希尧了。

巷子不大,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安希尧的踪迹,他握紧了警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那人有意将他引入了一个死胡同,到头时那人突然回身操着一把匕首向他捅来,他立即闪躲,两人动起手后,他发现此人像是长期吸毒似的拳脚稀松,却招招玩命。那人紧攥着匕首竟弄拙成巧般的刺中了他的左臂,他立刻一扬手一棍子打在了那人头上,那人当即抱头倒下,此时他才看清了这人的长相,不是照片上的人。

难怪把他往死胡同里引,难怪拳脚稀松还不要命,只是换上了安希尧的衣服,好一个金蝉脱壳,安希尧果然名不虚传。

薛尽抒立刻安排了人将此人送去医院,他继续去追捕安希尧了。

‘小孟,真是麻烦你了,明天你还要去参加技能大赛,今晚还找你代急诊夜班,等你比赛回来我一定给你放个长假。’李主任堆着一脸笑说着。

‘李哥,跟我不用这么客气,你放心去吧。’

孟奕怀研究生毕业刚两年,李主任是他的硕导,他一毕业就被留在了这个很多人挤破头皮都进不来的省医院,是口腔颌面外科最年轻的大夫,给人代个夜班是常事,何况是他的导师。

不过今晚急诊格外忙碌,各种‘大场面’真不少,他忙得连厕所都没有功夫去。

十一点多的时候,口外急诊来了一个头破血流的小伙子,说是神外太忙让先来这边看看,旁边跟着一个人,孟奕怀看着有点面熟,看着那人兜里露出一截的手铐,立刻想起了那人是薛尽抒的同事,在一次聚会上见过。

‘怎么伤成这样?’

‘我们出任务,这小子不老实,一棍子打下去就成这样了。’

‘警察下手也这么没有轻重吗?’孟奕怀边检查边轻轻说了句。

那人不再言语。

孟奕怀正要再仔细检查一下,一个护士来喊他说是参赛人员今晚就要出发,机票都订好了,已经安排了王大夫来接他12点以后的班,他不得不加快了检查。

检查完后,他下了医嘱,签了字,安排自己手下的实习生去给那人缝合,而他匆匆上了医院派的车赶去了机场。

早上九点,南湖警局。

‘我看咱们老大这次悬了,人没抓到,还误伤了一个手上清清白白的傻小子,更可怕的是,那小子还没救过来,听说是昨晚缝合的时候突发脑出血没抢救过来。’烟雾缭绕中的那人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咱们老大下手不会那么没轻没重的,不至于一棍子给人…倒是那医院怎么回事儿,检查清了吗就去缝合,这点经验都没吗?’

‘也是,我也觉得是医院救治不得当的责任大一些,现在也已经把昨晚值班的大夫和进行缝合的实习生带回来问话了,那实习生吓得魂都没了,去问他话说三句一崩溃。’

‘正常,那孩子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啊,不过我还听说那个王大夫与这件事无关,下遗嘱的是另一个大夫,现在到外地了,没准儿还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医疗事故呢。’

‘是不是医疗事故现在还不能确定,法医部还在尸检,尸检结果最快晚上才能出来吧。’

‘要是医疗事故,那医生的职业生涯基本就完了。不过我还是更担心老大一些,这不,七点一回来就被叫去谈话了,都两个小时了,不过还好有宋哥陪着,老大一个直肠子,他能帮着老大说几句。’

众人在一片烟雾中议论纷纷,也没注意一个人走进了办公大厅。

‘都别说了,手头上都没活了吗,该干嘛干嘛去,散了。’一向温和的宋筠竟也会吼人了,他眉头紧锁,不过大家都理解,毕竟他和薛尽抒好得和亲兄弟似的,这会儿也是急坏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薛尽抒终于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了,在办公大厅门口张望的宋筠立马走回自己的座位,装模做样的翻看着一沓文件。

薛尽抒走到座位上,看到了桌面上的一个保温壶,上层装着一屉小笼包,下层是一碗黑米粥,不用想就知道是姓宋的小子给自己留的。他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

‘抒哥,去聊会儿。’宋筠不知道何时走到了他跟前。

两人默契地走到了局里食堂后面的一个小花园里,并排坐在石阶上后,宋筠递给他一瓶可乐,他愣了一下就笑了,伸手接了。

‘尽抒,还记得上学那会儿,你每次心情不好都一个人半夜起来喝可乐,白天还装得一点事儿都没。’

那声尽抒听得他心头一阵异样,但也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小子,直呼谁的大名呢,你抒哥就是喜欢甜食,没别的。’

宋筠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薛尽抒灌了几口可乐,问到:‘昨晚那小子和安希尧什么关系,有查出来吗?’

‘他是安希尧的同性恋人,’宋筠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继续说了:‘那小子叫陈昭,原来是个mb,后来认识了安希尧,两人一起厮混了两年,安希尧那个花花公子一直都没换男伴,因为和他确定了关系的缘故吧。不过安希尧始终没让他沾他家那不干净的生意,或许是想保护他吧,所以那小子到现在都是清清白白的,没什么前科。’

这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误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还无意间棒打了一对野鸳鸯。

薛尽抒听得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儿,更多地却是想起了他和孟奕怀,又灌了一口可乐,叹了口气说到:‘其实我有感觉,那小子手无缚鸡之力,还敢那么拼命,将安希尧给换了出去,不过这小子是真有几分血性,安希尧没看错人。’

他和孟奕怀的关系,宋筠一早就是知道的,算是知晓他们关系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宋筠拍了拍他的肩,两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会儿话,再发了会儿呆,就回去了。

下午办公室里没人再谈论那事儿了,到了下班时间,众人逃命似的掐着点走了,生怕晚一秒就被新案子绊住了脚。

片刻功夫,办公大厅里就只剩下了宋筠和薛尽抒两人了。

‘抒哥,不走吗?’

‘家里没人,回去了也冷清,不如在这里多赖一会儿。’

‘孟奕怀又不在家吗?’

‘嗯,习惯了。’他像是苦笑了一下,他也是下午才收到孟奕怀的短信,说是外出参加一个技能大赛去了,一个周后才能回来,明明昨晚就走了,为什么昨天下午不提前说一声呢。

宋筠看出了他的情绪变化,只说了句:‘那你陪我加班吧,晚饭我包了,想吃什么我来点。我不定要到几点呢,陆哥你也知道,热爱较真儿,同样的活他能花别人一倍多的时间。’

‘别这么说,人命关天,陆哥仔细点总是好的。’此话不错,陆兴文干法医快二十年了,从没出过一次差错,不少人专门来求他,就是为了一个安心的公道。

宋筠点了火锅,毕竟还在加班,两人就只配着果汁饮料吃了,没敢沾酒。宋筠重口,又吃多了,加上喝了不少冰镇饮料,不一会儿就闹起了肚子,法医那边打电话了让他去取报告,他正要往厕所跑,只得让薛尽抒替他去了。

薛尽抒取到了尸检报告,仔细看了,是医院救治不当的责任,他又突然想起无意间听谁说的下遗嘱的那个医生姓孟,心里猛地一紧,立刻给上午审问王大夫的同事打了电话。

是孟奕怀。

他脊背一阵阵地发凉,赶紧冲到了更衣室找到了正要离开的陆兴文。陆兴文一看到他,笑着正要开口,却被他抢了先。

‘陆哥,你还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吗?’

陆兴文当即一滞,笑僵在了脸上。

薛尽抒拿着报告回到了办公大厅,看到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叉腰活动着腰肢的宋筠,一看到他,立马迎了上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一个多小时了都,我都拉完三趟了。’

‘别说了,我感觉空气里都有味儿了。’薛尽抒短暂地调笑了一嘴,脸上又恢复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我看看报告,应该和你关系不大,我下午试探问过陆哥了的,’说着,他拿过报告看着,瞬时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陆兴文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说着,他就要往门外跑去。

‘你干什么去,陆哥已经回去了,’薛尽抒一把抓住了他。

‘不会的,这肯定搞错了,下午陆哥还暗示我你会没事儿,现在怎么会变成你一棍子致人于死地了,我得找他去,让他重做,’宋筠边挣扎边着急地说着,不觉间提高了音量。

‘陆哥不会弄错的,是我的责任。’薛尽抒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着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会坐牢的。’

‘我明白。’薛尽抒轻轻闭了眼又睁开。

‘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说着就一手拨通了陆兴文的电话,另一手甩开了薛尽抒,去了楼道。

楼梯间的灯忽明忽暗,宋筠平时温和的声线也变得阴晴不定,还有几声哀求似的嘶吼。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平静地走到了桌子边,坐下,然后把脸埋在了桌子上。

不时,薛尽抒就听到了几声压抑的啜泣声,宋筠竟然哭了,这么多年,见过那么多生死冷暖的男人,竟然就这么在自己面前伏在案上哭了。

薛尽抒心里猛地一震,此刻,就算再迟钝的人,也不可能不明白面前人的心思,但他一时竟也手足无措。

他点了根烟,慢慢吐着烟雾,然后轻轻拍了拍宋筠的肩,那人抬头,他递了根烟过去,那人一声不吭地接了,点着,猛吸了几口,然后红着眼抽完。

薛尽抒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东西,将私人物品收到了一个纸箱里,然后抱着它离开了这个他一毕业就工作的地方,甚至连办公桌都没换过,椅子上都是他身上的味道,毕竟五年了啊。

他现在是停职调查阶段,一些审问和官司都没有正式开始,他申请回家,曾经亦父亦友的局长特批了,不过会有专人监管,也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小警员。

出了这件事,知道的人里除了宋筠就属老局长最难过了,不过也在尽力帮他减责。而宋筠那天哭完,回去就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烧,加上陈年旧疾,直接就被家里人送去住了院,难得请了一回假。

走出警局的那段路,他撑了一路的强颜欢笑,上了车他看着烟灰色警局大楼,无声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不过他还是庆幸宋筠没来上班,不然自己可能撑不到坐到出租车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待在家里,连楼都不下,那两个小警员看不过去,每天给他送吃的,说是监管人员,现在也变成了楼下的免费保安和专职保姆,毕竟是他们的老大。

在家的这几天,最折磨薛尽抒的却不是渺茫的前途,而是他与孟奕怀之间回不去的往昔,那些回忆潮水似的涌来,狠狠的在他心里掀起了几场轩然大波。两个人怎会变得无话可说呢,从亲密无间到频繁争吵和冷战,再到现在,究竟是为什么啊?

以前忙于工作,虽知道两人之间越来越大的问题,也并未分太大注意力在上面,尚可以自欺欺人地过下去。现在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一个孟奕怀,逃不开,躲不掉,那飘摇不定的感觉扯着他的心尖,如果只是疼的话尚且可以扛过去,偏偏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更怕自己倦了、失望了。可是即便这样,保护那个人依旧是他的第一反应,或许是把爱刻进了骨子里,才会那样如履薄冰。

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吧,孟奕怀开始不按时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第二天才想起来给自己发条短信,而他已经习惯了等那人回家,那人不回,他就会失眠一夜。两年前,孟奕怀硕士毕业,正式工作,留在了全省最好的医院,年轻有为,而他只是一个警校毕业的警员。他明白孟奕怀只是个不过的人,长得文质彬彬,却没什么文学细胞,从来都是听他天南地北讲一通,浪漫一次如同彗星袭月;也从来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两人之间的关系,甚至到现在还没和家里人出柜,他只是一个俗人。如果说这些他都可以忍受,最刺痛他的却是那人的冷漠,两人上个月冷战,每次他努力找话题破冰,那人的态度也总是不咸不淡,甚至几天不归,这是否算…冷暴力?

不过这段时间,外出的孟奕怀倒是每天都主动给他打电话或是发短信问候,没话找话似的问几句,他也公事公办似的回几句,就算这样的问候在心里撩不起一点涟漪,他还是会感到欣慰。不过他始终没提他停职的事,有些事真的不知如何说才妥当。

隔日立秋,一睁眼他就收到了孟奕怀发来的短信:小抒,周五了,这周算起来该你轮休了吧,晚上早点回去,周末好好休息哈。

他看了短信,一看又是如此生硬的问候,那件重要的事他连提都没提,他点了根烟,抽完,回了他:好,今天我五点下班了就回去,好好过周末,争取再看几遍春光乍泄。

孟奕怀难得又回了一句:爱你。

这句话看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放下了手机,起了床。

立秋也是他们的周年纪念日,前年立秋两人大吵一架,不过晚上就滚到了一起,去年立秋两人冷战,一起吃了一顿格外漫长的饭,今年立秋是两人的五周年纪念日,却连那人的面都见不到了,那人甚至提都没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早上九点,他被带回了警局问话。

完事后,他看见了一直等在门口的宋筠。

是日立秋,孟奕怀放弃了决赛,买了最早的一趟机票。

登机前给薛尽抒发了短信,想给他一个惊喜,就没说太多,只是试探地问了问他几点回来,收到那人说会准时回家的短信后,一时惊喜过望,手不受控制地发出了那两个字,等反应过来不妥时两分钟已经过了,撤不回了。

中午的时候,他到了家。看着有那个人味道的房子,他顿时心里一暖,也意外自己会这么离不开他。

他花了一个中午准备食物,本来还想亲手做个蛋糕,不过失败了,就立即订了一个,还订了一束栀子花,薛尽抒最喜欢的花。

转眼间,就到了五点,他估摸着薛尽抒要回来了,就把食物、蛋糕摆好,礼物藏好,栀子花安静地摆在桌上。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昨天他在同志论坛无意间看到了一篇文章,里面讲了安希尧与一个小mb陈昭的爱情故事,除去大肆渲染和煽情的部分,其中讲的陈昭舍命救安希尧不料真成生死两隔、陈昭情深不寿、安希尧对陈昭的怀念都深深地触动了他,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混蛋,他怕真的失去了薛尽抒,所以他当即弃了比赛,订了返程的机票。

这个俗人,难得天真一回,也是为了那个教会他天真的人。

不知不觉间,孟奕怀等到了八点,薛尽抒还未回来,他就给他发了短信:回家了吗?

薛尽抒过了几分钟回了句:回了。

孟奕怀狠狠地扔了一个抱枕,那人也会夜不归宿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孟奕怀还不想告诉他自己回来了,他想看看那人会几点回来,会不会一身酒气,他关了灯,在黑暗中抽起了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然后是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他一看表,快十一点了。

薛尽抒一进门就愣住了,虽然没有开灯,但凭着作为一个刑警的敏锐,他瞬时就感觉到了黑暗中的那个人,也立刻明白了孟奕怀今天几条短信的意思,原来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不过现在看来,一切又都凉了,他小心翼翼地关了门,准备开灯。

‘别开灯,’孟奕怀冷冷地说了句。

薛尽抒准备开灯的手登时僵在了半空,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转身朝沙发走来‘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

‘也好早点回来哄人吗?’孟奕怀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奕怀,你听我说,我今晚确实有事儿,那么回你是不想让你担心。’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孟奕怀冷笑了一声。

‘我们的五周年纪念日,我怎会不记得。’

‘那你还出去鬼混。’

一个常常夜不归宿的人竟然说别人鬼混,真是可笑之极。

‘我说了今晚我确实有事儿,是公事,我不便说,你也不会感兴趣的。’薛尽抒不紧不慢的语气下似有一点怒意。

‘是啊,永远都是公事,宋筠的一个电话打来你立马就可以不管不顾地离家,什么都没你的公事重要。’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每次参加行动我都会提前告诉你一声,只是你夜不归宿的时候有几次想起来给我发个消息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阴阳怪气?’

‘说一句顶个屁用,每次你出任务,你知道我有多提心吊胆吗?看到你挂彩,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无论何时何地别人一个电话就能把你叫走,你想过留下我一个人是怎样的处境吗?还有今晚,你知道我等你了半晚上了吗?’孟奕怀又狠狠地扔了一个抱枕。

薛尽抒一惊,终于也压不住怒火‘你只想你自己,你想过我吗?公事由得了我任性吗?我等你的日子还少了吗?那一整宿一整宿失眠的滋味你体会过吗?我鬼混,谁喜欢夜不归宿心里没点数吗?’薛尽抒随手抓起了那束花使劲地砸在了地上。

‘你…’孟奕怀看着散在地上的那束花,气红了眼,他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薛尽抒,重重地把他推到了沙发上。

‘怎么了,说不过就要打吗?不过打架我要是不让着你,你早就被我打残了…’薛尽抒不再掩饰怒意,不过下一秒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孟奕怀压到了他身上,重重地吻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孟奕怀从他身上起来,换了衣服鞋子,出了门,不轻不重地带上了门。

黑暗里,薛尽抒慢慢坐起身,摸了摸肿胀的嘴唇,点了根烟,在那人余下的气息中胡思乱想着。

中午他从警局出来,看到了今天应该休假的宋筠,也不知他在门口等了多久,手里还拿着瓶可乐。

宋筠一看到他,白皙俊朗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个笑,但他还是读出了那笑底下的苦涩。

他拒绝了宋筠的邀请,今天毕竟是他和那人的周年纪念,即便那人都不记得了,但他仍不会允许自己和另外一个男人度过这一天,也怕伤害了宋筠,那是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回应的深情。

爱一次,已是伤痕累累和精疲力竭了。

他让那两个小警员陪他去了墓园,给陈昭带去了一束素花。到陈昭坟前时,他看到了已经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静静地放在了坟前,上面还沾着露水,像是刚放上去不久。

马蹄莲的花语他是知道的:至死不渝的爱。

谁放的,不言而喻。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轻轻地把那束素花放到一边,默哀了片刻,离开去了墓园的保安处,查了监控。

他将相关的监控和车牌号发给了江队,后续的抓捕行动他没有资格也不会再参与了,因为陈昭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安希尧,血债必须血偿。干完这些,已经过了八点了,他看到了孟奕怀发来的短信,淡淡地回了一句,想着这人真是奇怪啊,自己不回来,还查自己的岗,不过也总好过不闻不问吧。

一想到回去又那么冷清,他就在保安室又待了一个小时,听着那个老保安忆往昔峥嵘岁月,想着自己无边的心事。一直到九点,他才起身离去,坐了近两个小时的车到了家。

两根烟抽完,他走到门前开了灯。

转身就看到了餐桌上早已冷却了的精致而丰盛的菜肴,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酒红色蛋糕,他突然一阵揪心。下一刻,他看到了刚才他随手扔的那把花,当即百感交集,雪白清香的栀子散落了一地,显得很是落寞,他弯腰拾起了每一朵花,还很爱惜似的轻轻吹拂了一番,然后把它们插到了花瓶里。

捡抱枕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小卡片,应该是夹在那束花里的,上面是他熟悉的遒劲字迹:暮色中如常发生的,书本掉落了下来,我的披肩像受伤的小狗,蜷躺在脚边…

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洇红了眼角。

那人竟然还记得他最喜欢聂鲁达的诗,年少时他常常读给那人听,当时那么不解风情的那个人竟然一直记得。

聂鲁达的诗他最喜欢的便是这首黄昏,而这句是他觉得最有感觉的一句,曾当着那人的面赞不绝口。

那人的确是个挺俗的人,可他也把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几次浪漫尽数给了他。

他还记得卡片上那句诗的前一句,那人没好意思写出来的那句:为什么当我爱上且感觉你远离时,全部的爱会突如其来地来临呢?

‘小孟,看你这样子,是一宿没合眼啊,跟王哥说说,昨晚干嘛去了?’王大夫看了看四周,露出一个很懂的表情。

‘没什么,昨晚有点失眠。’孟奕怀搪塞了一句,一想到昨晚他就有点头疼,昨晚离开家后他去酒吧泡了一夜。

‘小孟,有什么话还不能和王哥说的,主任刚刚找你谈话我都听到了,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你放弃了那么重要的比赛,还是决赛。’

‘王哥,真没什么。’孟奕怀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看是为了某个人吧,’王大夫仍不折不扣,白大衣也封不住老男人的八卦之心‘但是你一直都没对象,每次要给你介绍你都推辞不已的,从来不怕加班代班,这次看来是有情况了吧,王哥也是这么过来的,说出来,我给你把把关。’

孟奕怀正愁如何过了老王这关时,一个护士突然过来喊了一句:‘孟医生,门诊有人找。’

‘吴璇,别打岔,没看我和小孟正聊着吗?再说今天也不该孟医生出门诊啊。’

‘可是那个女患者点名要找孟医生,智齿发炎,脸都肿了,还不让其他医生碰。’

‘呵呵,咱们院草小孟真是魅力居高不下啊,那些小姑娘一个个的都喜欢往你怀里钻。’王大夫嘴上彻底没了把门儿的。

不过的确如此,孟奕怀生得温雅俊朗,身材修长,交际场上从容得体,举手投足间有种独特的魅力,往他身边凑的人更是前仆后继,男的女的都不少。

‘我说王哥,人家都是中年越发成熟有魅力,你怎么直接跨过了这个阶段,从中二到油腻简直是无缝连接啊。’吴璇调笑了一嘴。

‘你这个小丫头,看你王哥好欺负是吧,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行,我去看看。’孟奕怀总算找到脱身的机会了,心里还默默感谢了一番那个女患者。

不过看到那个女患者的一瞬间他还是很意外,‘陈芷?’

‘老孟,你快给我看看吧,你再晚来一会儿我话都说不利索了,叙旧的话待会儿再说啊。’那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人看到他的一瞬间眼前一亮,掩不住的欣喜。

陈芷是他的高中同桌,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学霸,高考那年,他报了口腔,她报了法律,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大大咧咧的假小子现在已经是身价不菲的大律师了。

‘好,你跟我来诊室吧。’孟奕怀拍了拍她的肩,把她领到了诊室,让她躺到治疗椅上,‘你这智齿发炎挺久了吧,早就该拔了。’

‘你忘了,当年你学口腔,我说过我这四颗智齿就是留给你练手的。’陈芷深深地看着他,又说:‘不过现在看,你早都不需要练手了,这段时间也确实是忙,好几个劳心伤神的案子,走不开,就吃了些消炎药和止疼药一直压着,昨天好不容易忙完了,就马上回来找你了。’

陈芷的前半句话那个人也说过,而且也真做到了。那时孟奕怀大五,一些技术操作才刚刚学会,实战经验基本为零,正儿八经的小白,偏偏还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人敢让这样的毛头小子给拔牙。

当时他和小他一岁的薛尽抒还处于暧昧阶段,薛尽抒听他说了他苦于没有实战机会的事儿,当即就说自己正想拔智齿,干脆就让他练手,自己也不用花钱,皆大欢喜。

于是第二天,他就拔下了他职业生涯里第一份四颗智齿,算是‘破处’了,只不过薛尽抒就比较惨了,拔牙前还是玉树临风翩翩少年郎,由于某个人实在没什么经验还下手不轻,拔牙后他就摇身一变成了腮帮子鼓鼓的‘康辉’,戴足了两个周的口罩,还要接受某个人不定时的‘面部蹂躏’和取笑。

‘先别说话了,张嘴,四颗我给你一次都拔了吧。’孟奕怀很快回神,娴熟地操作起来。

十一

这是薛尽抒给孟奕怀打的第三个电话,依旧没人接,准备待会儿再打一个。

‘还不接吗?这是第四通了吧。’陈芷给他添了杯茶,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和女朋友闹脾气?’

‘你倒有心,还数这个。’孟奕怀抿了口茶,‘稍等片刻,我去接个电话。’

陈芷点了点头,示意他去,然后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不时,他就回来了。

‘这么快,女朋友这么好哄吗?’

‘…不是女朋友。’的确不是女朋友,但另外那三个字他在最亲近的朋友面前都从未提及过,何况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好久不见的老同学。

‘那还能有什么事让你这么愁眉不展啊?’陈芷瞬间松了口气,不过也注意到了他隐蔽而让人看不透的表情变化,又拿起茶杯伸到桌子中间,说了句:‘敬你,祝你笑口常开。’

他立马拿起杯子和她的轻轻碰了一下,随口说了句:‘祝你早日脱单。’

‘你这个祝福真应景,’陈芷笑了笑,‘希望托你的口福。’

‘工作就不要那么拼命了,该抽时间谈个恋爱了,’他又喝了口茶‘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想起来了,你下个月初走吗?’

‘说实话,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呢,’陈芷轻轻摩挲着右手食指上的一个素戒,‘前段时间忙得昏天黑地的,忙完就想休息一段日子,就回来了,看看爸妈和…老朋友,顺便再考虑考虑。’

‘嗯,你是需要好好休息了,不过那个事情你更要好好考虑,毕竟凯易还是以经济类案件为主要业务的,我没记错的话,你最擅长的好像是刑事类案件。’

‘说不上是最擅长的,只不过是这两年接的这类案子比较多,加上比较走运,赢得多了,在人家眼里就成饭碗了,慕名而来的人就越来越多,想不接刑事案件都难。而经济类的我才更如鱼得水一些,只不过这两年接触的少了。’

‘对自己还是那么有信心,不愧是你。’他笑了笑。

‘看你说的,我毕业论文写的可是经济类的,当年的底子毕竟摆在那里呢,’陈芷干脆懒得矜持。

他又敛了敛笑,说到‘毕竟一件事情做得多了,无论你想不想,它都会成为你的王牌,况且我们还是以年做单位,或许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吧。像我当年最擅长正畸来着,最后还是走上了口外的路,一直干到现在,成了我安身的家伙。’

‘你这样说,会让我误会成你不想让我走的。’陈芷突然严肃起来,不过不到三秒自己就绷不住了,笑着说:‘不过你说的对,现在刑事类案件还是我的王牌。’

这次他先端起了茶杯,‘祝你早日登上福布斯名人榜。’

她与之碰了碰杯,‘借你吉言,祝你早日成为千万富翁。’

两人继续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通,快九点的时候,才散了。

十二

‘回来了。’薛尽抒走到他身边,接过他的包‘吃过了吗?’

‘嗯。’孟奕怀换好鞋子,走到了沙发上坐下‘今天去见了个老朋友,和她去了茶馆,在那里喝了一肚子茶,都快反酸了。’

‘我去给你煮面。’薛尽抒走到了厨房,拿出了一包意面和两个鸡蛋,烧上了水。

孟奕怀也走到了厨房,靠在厨房门口看着薛尽抒忙碌,只觉得两人之间好久没有这么…暖心了。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两年前,那时他熬夜写毕业论文,薛尽抒就一直陪他,还会去给他煮个宵夜,还是同一间厨房,不过那个边哼着张国荣的《追》边冲他笑的人,变成了面前这个沉默而消瘦的背影,无端让人心疼,不禁扪心自问这两年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再等两分钟就好了。’薛尽抒不知何时转过了身,一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噢好,’他马上回神,又移开视线打量了一番干净整洁的厨房,突然眉头一皱,问了句‘昨天那个酒红色蛋糕呢?’

‘噢,今天中午我尝了尝,发现坏了,下午的时候扔掉了。’

‘你扔到哪儿了?’他似乎有点着急。

‘…就楼下的垃圾箱桶,’薛尽抒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但也有隐隐不安的感觉‘怎么了,里面是有什么东西吗?’

他没顾得上回话,鞋都没换直接跑出了门。

薛尽抒关了火,跟着他下了楼。

到了楼下,薛尽抒看到了他难以想象的场景,那个有洁癖的男人竟然…在翻垃圾桶,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了,并且周围还有几个来来往往的人,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奕怀,别翻了,我下午前脚走张大爷后脚就来了,可能他已经收走了,’薛尽抒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背,‘你能告诉我,里面到底有什么吗?’

他没理薛尽抒,又不甘心似的翻了一会儿。

‘…怎么找不到了,’他喃喃道,又慢慢直起了身,停止了翻找。

‘里面藏有你送给我的礼物,对吗?’薛尽抒从他身后轻轻抱住了他,手臂环在了他的腰上,丝毫不嫌弃他身上的味道。

他心里一颤,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自己腰上的那双手,不过又立马放开了,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又重新握上了,握的很紧,再轻轻点了点头,‘嗯。’

‘没关系,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薛尽抒话还没说完,怀里人就突然松了手,挣脱着离开了身后人的怀抱。

‘我身上脏,先回去吧。’他欲盖弥彰似的说了句,冷冷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在拍照的那个人,又心虚地朝周围张望了一下,却没敢和认识的人对视,就小跑着向楼里去了。

‘…’薛尽抒愣了片刻,看着他头也没回匆匆跑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薛尽抒其实一早就看到了周围的三五个人,有两个还是同楼的,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大概拍了他们俩刚刚…的照片吧,不过他还是没忍住,因为刚才那人找不到东西的怅然样子真的让他很感动,也因为那个他没有见过的礼物,更因为他知道他陪不了那人多久了。

他对周围人的目光倒是无所谓,只不过是刚刚孟奕怀的反应让他有些难过,说不上是很不舒服吧,毕竟这么久他早就习惯了那人的‘低调’,不过也是因为过了这么久那人的态度都没有什么改变而无奈,甚至有点失望。

这么些年,他也一直配合着孟奕怀,不向外人提起他们的关系,他的同事除了宋筠和陆兴文就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而孟奕怀身边的人也许都不知道他是弯的。

同楼的邻居只当他们是关系好的哥们儿合住在一起,不过经过刚刚那一遭,不到明天整个楼都会知道,他很担心孟奕怀的反应。

他不紧不慢地朝楼里走,遇上认识的人了,只坦然一笑。不过进到楼里,看到坐在保安室的那两个小警员时,还是尴尬地笑了笑,毕竟保安室的窗户正对垃圾桶所在的那一块。

他回到家里,孟奕怀正在洗澡,他去厨房倒掉了泡坨了的面,重新煮了一碗,煮好时孟奕怀也正洗完澡出来。

‘来吃面吧,’他把面拿到了餐桌上,孟奕怀坐了过来。

他坐到孟奕怀对面,开了两瓶气泡酒,递了一瓶过去。

孟奕怀伸手接了‘你不吃吗?’

‘我下午吃过了,’他慢慢喝了一口酒,又缓缓开口‘奕怀,我最近会休一段时间的假,差不多一个月吧,算是这几年的年假了。’

‘哦,那可真难得,’孟奕怀顿了顿,停下了正要往嘴里送一小筷子面的动作,不咸不淡地说着‘不过你怎么会突然休假,平时不都恨不得住在警局吗?’

‘没什么,就是忙完了好几个大案子,想休息一段时间。’他可以忽略了那人不冷不热的态度‘怎么,我这个月多陪陪你,不好么?’

‘那你自己的事情,你怎么决定都可以,’他忽然想起相似的话某个人几个小时前也说过,当时他决不是这个态度,自己都被自己此刻的冷淡语气吓了一跳,也一阵心虚,立即缓和了语气‘这样也好,这个月就能天天吃上你做的菜了。’

薛尽抒听着那人略有突兀的语气变化,没多说什么,只是配合着笑了笑,然后喝完了瓶里的酒,走到阳台上点了根烟。

收拾好碗筷,他又去洗了澡,然后睡到了已经入眠的孟奕怀旁边,轻轻地抱住了他,闭了眼。

十三

孟奕怀早上吃过薛尽抒做的早餐后,就下楼去上班了。

他赶上了电梯的早高峰,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了里面不同寻常的氛围,有的两眼放光仿佛从没见过他似的,有的悄悄打量着他,有的见到他脸上尴尬笑笑的,这些都令他很不是滋味儿。直到听到一声低低的‘变态’,他瞬间感觉自己像被扒光示众了一样,煎熬地到了一楼,他立刻大步跨了出去,等上了自己的车,才松了一口气。

车开到了医院,他坐在里面抽完了一根烟,才下了车。

‘怎么好几天都没看到庞子韬了,这小子也没找我请假啊,’孟奕怀随口问了问给他当助手的吴璇。

‘估计是被吓着了,’吴璇一边调牙粉一边说着‘前两天找主任请了一个月的家,说是要回家散散心,那孩子,你知道的,平时拔个牙血出的多点他都怵,别说那么大的场面了。’

‘怎会回事?什么场面吓到他了?’

‘孟哥,你不知道?好歹也是你手下的实习生,那件事还与…’吴璇有些惊讶,又看了看周围,才继续说了‘就是你去参赛的那天晚上,你还记得你匆匆看了一个神外塞过来的小伙子吗?’

‘有一些印象,当时看他出血挺严重的,觉得那孩子凝血可能不太好,就想着快点给他止血了。’

‘对就是他,’吴璇叹了口气‘子韬给他缝合的时候,脑出血,太危急了,没救过来…’

‘…’孟奕怀手上的动作猛然一顿,脸色瞬时煞白,同时也十分疑惑,那个医嘱是自己下的,后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怎会一点事儿也没有。

‘孟哥,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吴璇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哎,也是,你去参赛了,主任也是怕影响了你的心情,不过你放心,后来都处理妥了,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也就没人愿意再说。’

‘处理妥了?是什么意思?’孟奕怀惴惴不安。

‘噢,也不能叫处理妥了,是因为主要责任不是医院。’吴璇哼了一声‘现在警察手上都这么没有数吗?法医鉴定那个小伙子受的脑外伤是致命的,即使来医院立刻就用最好的手段救他,也无力回天。’

‘哦,这样啊,’真是有惊无险,他瞬间松了一口气。

‘好了,孟哥,我给你拌好了,你忙吧,我去看看老王那边要不要人帮忙。’

‘嗯好,麻烦你了,’他继续忙手上的活了。

到了下班时间,他依旧坐在办公桌前,想回去,却又怕…毕竟经过了昨夜加今天,他和薛尽抒的关系肯定已是全楼上下都知晓了,今早的事他现在还心有余悸。

他刻意避开了回家的晚高峰,一直等到了八点才回去,等到楼下的时候,他戴了一个黑色口罩,才下车进了楼。他不禁自嘲,回自己的家,却像做贼一样,但终还是无法坦然,已经习惯了角落的人,突然被提上了大马路…

回家面对薛尽抒,他没法强颜欢笑,更不能无理取闹,毕竟薛尽抒同样为他牺牲了太多。

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的氛围似乎又在一点点的冷却下去,有些事情,真是无可奈何。

次日早晨,他又收到了爸妈的催婚信息,他敷衍了过去。

晚上,陈芷约他出去,他答应了。

他太需要一个出口了,可是找到出口的代价是放手,他宁可先‘得过且过’下去。不能说是希望‘回归正轨’,只是这样的境况让他有些疲累了,他需要一个可以放空自己的地方。

他越来越频繁地与陈芷见面,多数是陈芷约他,他也主动约了她几回。这日,他把陈芷约到了他常去的一家酒吧。

十四

‘陈芷,这里,’他在座位上朝陈芷招了招手,他注意到陈芷今日穿了一件束腰的米色连衣裙,一改往日的休闲风,但也不得不说那件裙子很称她纤细却不单薄的身材,显得知性而优雅。

陈芷朝他笑了笑,径直走到了他身边外侧坐下,平时两人都是坐到彼此对面的。

他也不好表现出不自然的反应,按耐住了自己想往里挪一点的想法,况且还是在酒吧这种宽松的地方。他给她倒了杯酒递了过去。

两人靠得很近,从来没有如此近过,他清楚地闻到了陈芷身上的香水味,是柔和清淡的茉莉香味儿,在此时此刻,透露出一种神秘而独特的吸引力。

陈芷接过杯子时,有意无意地碰了碰他的手‘谢谢。’

‘马上就到九月了,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赶紧打破了这走向不太正常的气氛,正色问了句。

他很清楚自己对女人没有感觉,也明白陈芷一开始就不是想和他做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但还是很害怕陈芷的‘更进一步’。

陈芷无奈笑了笑,‘你还是那么煞风景,难怪长这么好看从来都没有早恋过。’

他喝了口酒,故作轻松道:‘请不要这么如饥似渴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很草。’

她噗嗤一笑,放下了酒杯,‘要不是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这口酒早就不客气了。’她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刚那个问题了。’

‘嗯?’他没敢和她继续对视,感觉她的眼神里似有火光闪过。

‘我去不去取决于你。’她说得笃定而认真。

‘…’他之前已经猜到了答案,可真地听到还是顿了顿,他明白自己心里自然是没什么涟漪,心里不平静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不知如何让彼此都体面一点。但此刻也不可能再装傻和转移话题了,他偏过头看着她说:‘抱歉…我还没有…’

‘别说了,我明白,’她喝了一口酒,又怀着一丝希望似的说:‘我给你时间。’

他心说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后悔自己没有说得干脆一点,不过更怕伤害了她,默默地在心底叹了口气,侧过身拍了拍她的背:‘我去给你点一份甜品吧,这家的提拉米苏不错。’

她转过身,面向他,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下一秒她就前倾着身子抱住了他,头伏在他的胸口,低低地说‘奕怀,十年了,我忘不掉…’

他当场僵住,陈芷不松不紧地抱着他,那么大胆而热忱,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薛尽抒也常常抱他,不过那时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情不自禁地回应他,而现在他除了不知所措还有一点坐立难安。此时,他忽然很想念薛尽抒的怀抱,那个能够让他完全安心下来的地方。

在陈芷怀里,他身体的记忆自然没有被唤醒,或许是出于温柔的本能,怕伤害了她,他才慢慢抬起手,犹豫再三,才轻轻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又马上放下,任她抱了一会儿。

‘老孟,对不起,我…’陈芷松开了手,从他身上离去,只是两眼还在微微发红。

‘喝点水吧,’他倒了杯水递给她,又给她叫了一份甜点。

他们没有在酒吧待太久,八点多点的时候,他找了个代驾,先把陈芷送到家,然后让代驾开车送他回来,一路上除了唏嘘自己失去了一个好铁子之外,就一直想着最近不是那么正常的薛尽抒了,他现在突然很想很想…抱抱他。

十五

已经八点了,那人还没有回来,薛尽抒是知道孟奕怀的排班表的,今天应该是可以准时下班的。虽然他也早都习惯了孟奕怀不按时回家,但还是习惯看看他的排班表,至少可以悬着几丝期待。

自从上次他在楼下抱了孟奕怀后,他感觉两人之间的氛围好像又回到了立秋之前的状态,有些方面甚至变得更差,比如两人这近三周都没有一起出去过,那人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辞,还有那档子事,那人多是自己用手解决的…

这些都令他深深不安,而让他最不安的一点是,孟奕怀最近与一个姓陈的女人走得很近,好几次半夜打电话,他睡得轻,都听得见,也扫过他的手机几眼,无意间总能看到那个女人给他发的消息。一开始他也不愿意多想,毕竟性向在那,可是他们长时间频繁的联系,让他感觉到那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超越了普通朋友,他没法不在意。

今晚也许又是他们两人一起出去了吧,现在是八点,他不愿意‘查岗’,毕竟爱归爱,彼此之间还是要有一些空间的,再说如此争来的关注他宁可不要。

也许他早该打破这样的‘平静’去爆发一场了,只是他明白他陪不了孟奕怀多久了,最后几天了,不如平静地度过。吵一架基本上是根本吵不明白的,还不如这样,不过他更怕吵明白了,那他又没办法长久相伴,不是徒增遗憾吗?

这段日子他得了空闲,就开始看书了,见那人还未回来,他靠在沙发上翻起了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果然做自己喜欢的事时间过的就是很快,再看时间,已经十点了。

孟奕怀还没有回来,此时他有‘充分的理由’打个电话问一下了,他立刻拨通了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

‘喂,我已经到家楼下了。’

‘噢,回来了就好,我先挂了。’

几分钟后,孟奕怀进了家门。

‘楼下这段时间来了两新保安吗?’孟奕怀边换鞋边问着‘不过我看他们有点面熟啊。’

他顿时一惊,故作轻松地说‘应该是吧,这两人看着就很靠谱,不然只有一个李大爷我夜里都睡不踏实,真出事儿了我还得去保护他,这次物业总算肯花钱了。’

孟奕怀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只说了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不用等我的。’然后走到沙发上坐下。

他苦笑了一下‘平时我也是习惯十一点睡的,’他坐到了孟奕怀旁边,闻到了孟奕怀身上酒气,其下似乎还有一层如有若无的茉莉香味儿,清清淡淡的,应该是女人身上的,他一阵不安,但也只是问了句‘你喝酒了?’

‘嗯,没多少,就两杯,不过刚刚还是找了代驾。’

‘杯子应该不小吧,’他倒了杯水递给他,又起了身‘先喝点水,我去给你弄杯热牛奶。’

他正要迈开步子,右手就被孟奕怀紧紧抓住了,一副不肯松手的样子,好像有点娇嗔的味道,他顿时心里一软,问了句‘怎么了?你的酒量果然不行。’

‘先别去,陪我坐会儿,’他慵懒低沉的嗓音很是迷人‘我现在还想…抱抱你。’

此时他内心情感的藻荇仿佛是见了光,瞬间疯长起来,下一刻他就单膝跪在孟奕怀面前,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头贴在了他的胸前,无比虔诚,又似乎是想把怀里的人揉进身体里。

孟奕怀几乎是瞬时就给出了回应,也紧紧抱住了他,还在他清香蓬松的头发上吻了一下。片刻后孟奕怀才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温暖而有力的拥抱,以及这个拥抱下熟悉的让他心安的力量,而回应和留恋这个怀抱似乎已变成了他身体的本能。

薛尽抒也喜欢这样的拥抱,因为明白它是出自于对彼此全心全意的信任和喜欢。

他紧紧地抱着孟奕怀,静静地闭上了眼,把头埋到了他的胸前,不过片刻后他又猛然睁开了眼,突然明白刚刚闻到的孟奕怀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原来是这里散发出来的,他再一偏头,在孟奕怀的胸口看到了两根长头发。

本该是清淡的香水味儿在此处竟然这么浓烈而钻心,该是多么深情的拥抱啊。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拥抱孟奕怀也会与别人…

那一刻,他仿佛是冷风灌了胸膛,慢慢松开了环在那人腰上的手。

孟奕怀感觉到了怀里人的变化,但并未多想,又在他头顶亲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背,再轻轻放开了他‘我先去洗澡了,’说完,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漠然地点了点头,茫然地坐着抽了两根烟。孟奕怀今晚显然是在外与那个女人更进一步了,所以那刚刚的那个拥抱算是他的…安慰和忏悔吗?他一阵揪心,刚刚的余温瞬时殆尽。

孟奕怀洗完澡出来后,就去睡了,依旧入眠很快。

他慢慢地洗完澡,在门前犹豫片刻,去另一个房间睡了。

就算是两人曾经冷战得最凶的时候,都不曾分床睡,因为那时两人无论怎么闹,都只是两个人的事,他相信他们的感情。而现在,他不那么确信了,感情真是奇怪啊,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他明白他快要离开了,这时他个女人的出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那么难受,汹涌的痛意直让他全身发冷。

心里泛起的阵阵苦涩驱散了他本就少得可怜的睡意,他平静地闭着眼,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辗转反侧,也许该是放手的时候了,这样也好啊,分开时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十六

孟奕怀早上五点钟的就醒了,一睁眼,发现肚子上没有搭着的手臂,再看身侧,也没有那个暖烘烘的身影,右半边床整齐而冰冷,昨夜显然没有睡过人,他心里突然一阵空落落。

他立刻下了床,轻轻地走到了另一个房间,看到了侧着身熟睡的薛尽抒,悬着的一颗心才猛然砸回了心窝,只是还有一些淡淡的失落,以及更深的不解,最近薛尽抒真的不是那么对劲儿。

他退了出去,轻轻地关了房门,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从薛尽抒说他要休一个长假那天开始,孟奕怀就开始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毕竟两人一起生活了五年,一个小习惯的改变都能引起风吹草动。那么工作狂的一个人说休假就休假了,没什么明显的理由;他在家里打电话也不开免提了,有时还要一个人去楼道打;莫名其妙消失大半天,问他原因时他总是支支吾吾;总是紧锁的眉头和抽得越来越凶的烟,还有楼下两个奇怪的‘保安’?

薛尽抒肯定有事瞒着他。

孟奕怀七点多的时候出了门,同楼的人仿佛是接受了‘他的身份’,不再对他抱有那种不正常的眼光了,还是他自己不是那么敏感了呢?说来奇怪,现在的这种感觉比以前大家不知他性向的时候更舒服一些,好像是一束光漏进了那个角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敞亮之感。

毕竟坦坦荡荡的‘正常’要比伪装的‘正常’好得多。

到楼下时,他迎面碰上了那两个保安,那两人见到他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是很自然,他感觉有一个甚至心虚地回避着他的视线,他内心突然一阵不安。

今天真是有点水逆,他一路上竟然碰上了三个红灯,现在又由于前面好像是一位新手司机,发车磨磨唧唧的,让他喜提了第四盏。他很无奈,打开了车上的广播,抱着手听着。

听了广播才知道,今天竟然是七夕。转眼间就到八月底了,那个人最喜欢的月份又要过完了。

女主播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只任凭思绪没有着落地漫天飞舞着。忽然他想起了三年前的七夕,那天薛尽抒的警局同事开了一个单身派对,一帮适龄未婚男青年齐聚一堂,薛尽抒作为很会搞气氛的‘警花’,自然是没能推脱掉,于是就带上他一起去了。就是在那场聚会上,他认识了不少薛尽抒的同事,印象最深的就是宋筠了,记得那人长得白净斯文,待人妥帖周到,还和薛尽抒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当时他就不可避免地吃醋了,忍到回去就和薛尽抒好好‘算了一账’。

他又想起了那场聚会上的一些其他人,有两个怎么那么像楼下的那两个‘保安’,难怪面熟!

他立刻调转车头,到了楼下,下了车大步径直走向了保安室。

‘你们是薛尽抒警局的同事吧,’他看着正在吃早餐的两人直接问到,选择性无视了一旁的李大爷。

那两人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人惊得包子都直接掉到了地上,两人转过头看着他,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走吧,去那边的公园聊聊。’

十七

‘本来我们老大这种情况就是要留在警局的,但是他执意要回家待一段时间,跟局长申请了好久,我们局长那么疼他,又相信他的人品,就答应了,’其中一个叫洪昊南的小警察抱着手看着他说着‘至于我们两个,相当于休了一个年假了,不过局长自掏腰包给了我们补贴。还有,抒哥叮嘱过我们,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也明白抒哥的用意,但是我觉得你还是知道的好,毕竟你和抒哥在一起的时间应该也不短了吧。如果可以,在抒哥面前你就继续装不知道吧,不然抒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孟奕怀又掐灭了一个烟头,略一点头,有些颤抖地开口:‘什么时候正式庭审宣判?’

‘大概是下个月10号吧。’

还有两周不到了,他强装镇定地又拿出了一根烟,外面风大,他一连擦了好几下打火机都没有打着火,那些强压着的情绪再也压不住了,他狠狠地把打火机扔了出去。

旁边那两人倒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眼里更多的是理解,毕竟那晚知晓了两人的关系,但也坐不住了。他们起身准备离去,洪昊南拍了拍他的肩,将一个打火机放到了他身侧的石阶上,然后走了。

已经立秋很久了,此刻他才感受到无边萧瑟的秋意,算来‘二十四个秋老虎’也该过去了。烟一根接着一根,比薛尽抒抽得还凶,仿佛是想求得短暂的麻痹。

他在心里想着最坏的结果,薛尽抒这种情况,算是过失杀人罪,会处以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具体的还要看庭审结果了。

他不敢想。

最在意的人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过了这么久,自己才知道。一想到这段时间薛尽抒一人承受着这些,回家还要面对自己阴晴不定的态度和有意无意的疏远,他的心瞬间被内疚和后悔揪着疼。想到薛尽抒发生了这样的事都不告诉自己,他除了气红了眼,更多的是心疼,心疼那人小心翼翼的隐瞒。

不过他也理解薛尽抒的做法,就算自己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去改变呢?并且两人可能会有更多无力的争吵,或者是一起无用的难过,或许不会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然而他也好奇最后薛尽抒最后该怎么办,先不明不白地分了手,然后一个人去坐牢吗?而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而后心安理得地得过且过下去?

他更不敢想离开了薛尽抒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因为他的怯懦,已让这份感情伤痕累累了,但也始终不想放手。这两年他一直不满于两人之间无可奈何的关系,却又没有做出任何改变,自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而现在发现它不过是个哄人的庸医。

同时,此刻他正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洞穿,挽不回的事和留不住的人,他欲哭无泪。

不知在公园坐了多久,他给主任发去了请假的短信,然后去楼下的公共卫生间洗了把脸,才上楼回了家。

他轻轻地开了门,发现薛尽抒不在家,想来又是去警局了吧。

十八

薛尽抒一早就被带回了警局,直到中午警局下班时才出来。

宋筠站在办公大厅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见他出来,这回没有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或是回到座位,而是直接大方而热忱地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不过脸上少了那抹和煦的笑。

‘小子,等挺久了吧,走,中午请你吃饭。’他拍了拍宋筠的肩。

‘抒哥,还是我请你吧。’宋筠始终没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也好,反正我现在也没有收入。’他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着,落了一走廊清晰可闻的脚步声,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余光里的那个人比他高出小半个头,这个他一直不肯承认的事实,还能感受到这小子似乎是有事憋在心里。

两人去了一家以前常来的烤肉店,丰盛的菜品,重重的心事,他连烤肉的香味都没尝出来,味同嚼蜡般地吃了三大盘子五花肉,又狠狠地灌了几口啤酒,这才压住了要决堤的眼泪。

宋筠看着他发红的眼和努力冲他笑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匆匆起身去了卫生间…

这顿饭两人没有吃多久,宋筠开车把他送到了楼下,他下了车,宋筠也跟着下了车,走到了他跟前。

‘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一路感受着宋筠的欲言又止,此时终于开口问了。

‘你那么做,’宋筠顿了顿,继续说了:‘值得吗?’

他的表情当场僵住,虽然明白这件事的真相宋筠早晚都会知道,但他还是觉得很突然,尤其是在知晓了宋筠的心意之后,他不想那么残忍,却又无可奈何,只淡淡地说了句:‘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宋筠昨天无意间得知了那天下医嘱的医生是孟奕怀,再结合陆兴文那晚云里雾里的话‘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是此时听到薛尽抒这样回答,心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

无法抗拒的离别和得不到的爱情,宋筠一直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不管不顾地涌出来了,他无视来来往往的行人,直接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今天是七夕,在外人眼里,这一幕似乎有了比原本更加合理的解释。

‘…宋筠,’他瞬间瞪大了眼,愣在了原地。

‘尽抒,我会一直等你的,无论几年。’

宋筠言之切切,令他陡然心空。

‘宋筠,我真的…’他难以言尽。

抱歉,还是谢谢你,无论哪句,分量都太微不足道。

‘不必说了,没关系,这是我的选择。’宋筠似乎抱得更紧了些。

正如他选择了义无反顾地替了孟奕怀一样。

过了一会儿,宋筠慢慢松开了手,拍了拍他的肩,对着他笑了笑,那是一个和煦而坚定的笑,然后转身离去了。

薛尽抒站在原地,看着宋筠的车开远了,才转身往楼里走,不过看着不远处那两个小警察一脸惊诧的表情,还是尴尬地笑了笑,那两位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的宋哥也是弯的,喜欢的还是他们的老大。

十九

薛尽抒一路无视周围人的目光,回到了家。

打开门的一刹那,他就看到了站在阳台上的那个身影,瞬间僵住,还没来得及想中午两点多孟奕怀为什么会在家,就立马想到刚刚楼下的场面他一定看见了…

他缓缓关了门,孟奕怀也转过身与他对视。

此刻的沉默仿佛是风暴来临前的安静。

‘奕怀,不是你想得那样的,’对视一会儿,他才开了口‘我和宋筠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那抱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呢?他没法继续说下去了,接下去的事情仿佛是个无底洞,他断然不能打开。

孟奕怀脸上并没有什么波澜,什么话也没说,大步朝他走过来,到了玄关,准备打开门出去。

薛尽抒只当他是醋意大发,立马拉住了他‘奕怀,你要相信我,我要是和宋筠有点什么的话,不会等到现在,你知道的,我和他大学就是室友。我们真的只是哥们儿。’

孟奕怀顿了顿,准备开门,薛尽抒马上从后面抱住了他。

薛尽抒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明明孟奕怀才是出轨的那一个,而现在却是自己在求人家别走,只因为那个没法解释的场面和多年的亲近关系,好像哑巴吃黄连。还有,感情让他变得患得患失,昨夜还在‘心灰意冷’,现在又在拼命挽留。或许是他明白那种爱情里容不得第三人的感觉,自己已经体会过了,不想让他因此难过,何况这还是个误会。哪怕要分手,也要清清白白。

孟奕怀自然都明白,他想出去当然不全是吃醋,更多的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薛尽抒。刚刚看到薛尽抒的一瞬间,他差点没绷住。

现在身处那个熟悉的怀抱里,他慢慢转过了身,吻住了薛尽抒。

两唇相接的那一霎那,薛尽抒瞬间沉沦,这个吻开始时不急不躁,一点一点变得深切起来,片刻后他被孟奕怀抵在了门上,两唇短暂分离,孟奕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是一片氤氲,又立刻吻了上去。这次孟奕怀吻得很急切,似疾风骤雨般在他的牙关里搅弄着,不过也给了他回应的机会,他也有着深深的渴望,用力回应着孟奕怀的攻城略地。唇齿相接,难舍难分,他轻轻咬了咬那人的舌尖,孟奕怀立刻又更加用力地吻着。

身体里的渴望仿佛都苏醒了一样,他紧紧地抱着孟奕怀的腰,又掀起了他的上衣下摆,手伸了进去…

二十

薛尽抒靠在床头慢慢地吐着烟雾,眼里是一片迷离,一旁是面向着他一手搭在他双腿上还在小憩的孟奕怀。

‘奕怀,’薛尽抒缓缓开了口。

‘嗯?’孟奕怀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又往他身边贴了贴,还用手轻轻搓了搓他的大腿。

他如鲠在喉,只深深地吸了几口烟。

孟奕怀慢慢睁开了眼,沉沉地说‘我给你捏捏腰吧,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说着他的手就慢慢往上移动。

他一阵酥麻,一下子抓住了那只移动着的手,低低地说了句‘不用,我没事,’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面色凝重,仿佛迟一点又怕醉倒在这温柔乡里,闭了眼,又睁开,然后淡淡地说:‘奕怀,散了吧。’

‘…’孟奕怀一下睁大了眼,困意瞬时殆尽,像是全身都笼上了一层寒意,冷到了骨头里。

薛尽抒放开了他的手,又掐灭了烟头,平静地说着:‘我现在去收拾行李,今晚就搬走。’说着就准备起身下床,手却又被孟奕怀紧紧攥住了,他不敢看孟奕怀此时红着眼的失神模样,偏过头去,另一手慢慢掰开了孟奕怀的手,然后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薛尽抒,你别走,’孟奕怀坐了起来,声音像是有点哽咽,带着无端让人心疼的恳求之意。

他停下了脚步,却不敢回头,身后人是怎样的模样,他能想象得到。许久,他喉结滚动,轻轻地撂下一句‘我们回不去了,’然后大步走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孟奕怀的眼泪牵线似的从眼角涌出,刚刚听到那句‘我们回不去了’,汹涌的苦涩瞬间涌上心头,裹挟着悔恨与难堪一同淹没了他。因为这句话,他也不禁想,要是没有那件事,他和薛尽抒是不是还是会走到这弹尽粮绝的一步呢?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是他料想到了的分手,可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痛还是那般汹涌而深切,一下一下直击胸膛。

那件事情他明白现在还不能点破,体面的分手是他目前最后能为薛尽抒做的事情了,之后或帮助或等待都只是他的选择与坚持了,与薛尽抒无关。他太了解薛尽抒了,欠不得别人分毫。

过了一会儿,他去浴室洗澡了,薛尽抒才进了房间收拾衣物。薛尽抒不算个多念旧的人,但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前段时间离开警局他都缓了好久才转过劲儿来。现在是要离开这个住了五年的家,这里还有他最在意的人,刚刚又经历了分手,他现在仿佛被透支了喜怒哀乐,像是一个不会笑的稻草人,麻木地一件一件叠着衣服,努力地不去看、不去想,生怕把这短暂的‘安宁’撕破了一个口子。

这个澡孟奕怀洗了许久,等他出来时,就看到了薛尽抒已经收拾好两个大皮箱了。

‘不用这么着急,’他便擦着头发边说着‘其实你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的。’

薛尽抒尴尬地笑了笑:‘还是不了,毕竟阿姨也想我早点搬出去。’

这房子是孟奕怀父母买给儿子未来结婚用的,在孟奕怀毕业那天,将钥匙交给了他,作为他的毕业礼物。不过一同搬入新房的还有薛尽抒,他只说是他的好兄弟,要一起住一段时间,当时他的父母也并没有什么意见。可是薛尽抒一住就是好几年,也不说租下来的话,孟奕怀的妈妈就很不满了,甚至还觉得薛尽抒影响了她儿子的桃花,每次来的时候话里话外都透着想让他搬出去的意思,不过他一直没放在心上过。现在要走,已经是另一番缘由了。

‘那你要去哪儿?’孟奕怀停下了擦头的动作。

‘我爸那。’薛尽抒看着他说。

‘你和你爸…’孟奕怀隐隐担忧。

‘老爷子不至于不让我回家,毕竟都这么些年了。’

薛尽抒是抱养的,养母在他九岁那年跟别人跑了,这么多年他都是他养父带大的。薛家鸣视之为亲子,很重视他的教育,算是那种传统的习惯于把温柔藏在背后的严父。四年前他出柜,两人差点断绝了父子关系,至今还未完全缓和,现如今又出现了这件事,他现在都没想好怎么和他养父说,但最近也是最后的时间了,总不能平白无故消失好几年吧。

‘那我送你?’

‘不用了,等会儿老爷子看到你,又该气了。’

孟奕怀没再勉强,连说送他到楼下的话也没说,只是将他刚刚放在茶几上的那把钥匙又放到了他手里‘钥匙你拿着,不用还我,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薛尽抒看了看手掌心里的那把钥匙,上面还沾着那人的余温,略一思量,他把钥匙揣进了兜里。

‘你快去吹吹头发吧,我走了啊。’薛尽抒看了看他,再推着两个大箱子朝门外走去。

孟奕怀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背对着他说了句:‘那你照顾好自己’,低沉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鼻音。

薛尽抒抑制住了想上去抱抱他的冲动,忍住满鼻的酸涩,又说了句‘走了’,才大步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出了门,泪瞬间涌出,好不容易维持的麻木的‘安宁’刚才一下子被孟奕怀哽咽着的一句话破了功。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按下的电梯,又是怎么进的电梯,回过神来时,发现客梯里的三两个人正好奇地打量着他,若是他们还有幸得见了下午两点多楼下的那一幕,再看看现在托着大箱子红着眼离开的他,就完全可以脑补出一场基佬劈腿惨遭正主抛弃的大戏了。

到了楼下,两个小警察一看到他,立刻到他跟前帮他推箱子。

洪昊南装傻似的戏谑了句:‘被赶出来了?’刚刚他看到下来的只有薛尽抒一人时,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了。

‘小子,别瞎琢磨,我们是…和平分手。我和你们宋队清清白白,天地可鉴。’轻飘飘地说出那四个字时,他的心隐隐作痛,仿佛是刚刚止了血的伤口又立马渗出了血珠。

洪昊南看出了他老大的情绪,立马话锋一转:‘今晚去哪儿?还是直接去警局。’

‘我想回家一趟,看看老爷子,顺便把东西放回去,明天一早就去警局。我在那附近给你们订家酒店吧,有些话我想单独跟我爸说说。’

‘好,抒哥。我们把你送到薛叔楼下吧,晚上我们住哪儿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薛尽抒点了点头,然后三人一起往外走去。

往小区门口走的一路上,他一次头都没敢回。

而他身后,有个人一直凝望着他,一直到看不到他了,那人仍久久地伫立在阳台上…

二十一

孟奕怀彻夜不眠,薛尽抒离开了,他才发现,两个人在一起就算没什么话也不会感到孤独,而一个人则是无边的寂寞。屋内那个人的味道一点一点的淡下去了,他睡到了薛尽抒常睡的那一边,拥着那人留在枕头和被子上的气息,却更加清醒了。

次日一早,他就上班了。一进办公室的门,王大夫就跟着他踏进了更衣室,他立感‘大事不妙’。

‘小孟,你太不够意思了,百年不请假的人竟然在七夕请了一整天的假,还有上次弃赛的事,还不一起和你王哥交代一下。’

‘王哥,昨天家里有点事儿,耽误了,辛苦你七夕加班了。’他边扣白大衣的扣子边说着。

‘小子,嘴太严了吧,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昨天是和上次来找你看牙的姑娘出去了吧,那么急切吗?连人家送到科室的花都顾不上拿就和人家约会去了。’

‘什么花?’他动作一顿。

‘别装傻啊,就是找你看牙的那个姑娘,叫陈芷是吧,昨天一早订了一束花让人送到了科室,说是给你的。不是我说你啊,昨天请假和人约会惹人眼红还不够,还把你俩的定情之花留在科室艳煞一众熬秃头的社畜,看看你像话吗?’王大夫练啧了好几声。

‘那花在哪儿?’他不想再和老王磕牙打屁,借机脱身。

‘护士站,看把你急的,人都追到手了,还这么…’

他没听老王说完就走向了护士站。

‘吴璇,昨天有人送我的花呢?’

‘那边,’吴璇指了指护士站一角的病历架,眼里满是羡意。

他走到病历架前,看到了那是一束碎冰蓝玫瑰,用浅蓝色的纸包着,还内衬了一层洁白透明的雪梨纸,显得安静而优雅。

他拿起了夹在花朵间的一张小卡片,上面有几行娟秀的字迹:认识你越久,越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简媜的诗他还是认得的,其中意思他也再明白不过了,想来还是多亏了薛尽抒喜欢吧。

看着末尾陈芷自己的签名,他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拨通了陈芷的电话。

‘喂,’那边的女人像是才醒。

‘我收到你送的花了,中午你有时间吗?想请你吃个饭。’

‘…’她瞬间清醒,一时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一脚踹开了被子,强作镇定地回答到‘当然有空,没时间也得有时间啊。’

‘行,我待会儿订好了地方告诉你。’

二十二

‘其实我昨天已经决定了,下个月五号就去凯易上班,已经和美国那边说定了。’陈芷倒吸了口气,又缓缓舒了出来。昨天那束花是她最后的试探。

‘昨天我有事请假了,没去医院,’他倒了杯酒递给她‘那束花很美,我很喜欢。’

她抿了一口酒,深深地看着他‘如果我没有会错意,我可能会重新考虑我的决定。’

他移开了视线,没再与她对视,然后缓缓开口:‘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她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不由地捏紧了杯子,故作轻松似的说了句:‘是想找我帮你打官司吗?’

陈芷果然心思玲珑剔透,谈不成感情,自然就是谈事儿了,找一个律师还能谈什么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还是像当年一样。’

‘说说看吧,刑事案件方面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的确,陈芷算是刑事案件方面的金牌律师了,基本没输过与之相关的官司。他也是早上猛然想起这点才约了她的,他不过是个自私的男人。

‘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是刑警队的队长,大概是一个月前吧,在一次任务中误伤了一个包庇主犯的人,但此人手上清清白白,也没有案底,人送到医院没救过来,尸检结果表明是他的一棍子致人于死地的。现在他已经被停职一个月了,下个月十号就正式庭审了。’

‘工作期间的意外杀人罪,我曾接过类似的案子,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最大程度地减刑。’

‘那他这种情况,最好的结果是什么?’他眼里划过几丝期待。

‘我还没有答应你帮他,’陈芷抬手轻轻把头发撩到了耳后‘结果这种事情我没法保证,不到最后一刻都会有变数,再说关于案子的一些具体细节我还不知。’

‘…’他如鲠在喉,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而后看着她说‘陈芷,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这次算我欠你的。’

‘你应该知道,我这次要去凯易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而且现在不去在业内的信誉值也会降低的,再说你觉得我会为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而放弃自己大好前途吗?’

‘我都明白,’他顿了顿,又说‘但如果这个人是你男朋友最好的…哥们儿呢?’

她眼里似有火光闪过,不过又很快暗淡下去了,她一口喝完了杯子里剩余的酒,而后像是苦笑了一下,看着他问到:‘我找你拔牙那天,在茶馆里,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的人是他吧?’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一只手在下面狠狠地掐了大腿一下。

‘我明白了,’她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脸上看不出悲喜,一口气喝了半杯,淡淡地说了句:‘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吧。’

聪明如她,从没见这个男人和女人谈过恋爱,也没见过他求过人,今日算是破天荒了,不过却是为了那个男人,还说出了那样的话…没法再自欺欺人了,一切都明白了。

‘陈芷,对不起,’此时他彻底一败涂地,一心只想着帮薛尽抒,莽撞间却伤透了另一个人。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没有早点和我说清楚,吊着我这么久,对不起心里明明只有那个人,烦心了还找我喝酒,对不起为了那个人随便就轻薄了另外一份感情?’听到那三个字,她压着的情绪瞬间崩解,说完,两行泪缓缓从眼角流下。

他相对无言,默默给她倒了杯水,两人沉默地吃完了饭。

陈芷没让他送,临上车时对他说:‘这件事情我会考虑的,这两天你等我消息吧。’

他木讷地应了一声,眼里满是歉意,站在原地看着那车开远了,才转身离开,回医院去上班了。

下午下班后,他就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才起身离开。

今晚他不想开车,因为不想那么快地回去,家里只有入骨的冷寂。他不紧不慢地在大街上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街角,那里有家咖啡馆。他以前常和薛尽抒来,其实他两都不喜欢喝咖啡,只是喜欢那家店里文艺的装修风格和暖融融的氛围,老板是个年轻帅气、沉默少言的小伙子,两人可以一坐就是两个点。因为常来,老板都认识他们了,对他们的关系更是看破不说破,看他们与看别人是同样的目光,这让他们很舒服。

现在他走近一看,看着店门口挂着一个‘此店转让’的牌子,店里的灯也没有开全,里面只有一个服务员,客人寥寥无几。

他走进去问了问缘由。

‘老板失踪了,一个月前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他喝了很多酒,哭着说这家店他不要了,我只当他是酒后胡言,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崩溃。结果他真的没有再出现过,电话也打不通,差不多一个月了。他一走,店里一切开支都没了资金,服务员渐渐都走了。之前老板对我不错,我就用收银台里的存款再撑了一段时间,等等看,但都这么久了,没办法,这家店我可经营不了,只有转手了。’

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二十三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昨晚的服务员办理了转让手续,用的是他攒了好几年用来开口腔诊所的钱,并让那个人继续帮着照看这家店。

只是看到合同上原来老板名字的那一刻,他还是大吃一惊。他做梦都没想到那个沉默帅气情商高的老板竟然是安希尧,更惊讶于冥冥中他们竟有这样一场交集。一个月前他读过安希尧的故事,现在看来,那个故事应该是真的了,故事里的咖啡馆已经被他买到了手,不过依然是用来送给最爱的人…

他做完这一切,他又合计起了重新装修店铺的事情,新的名字他也已经想好了。

耽误了一早上,他中午就去上班了,下午下班时,他收到了陈芷的短信:我试试看吧。

他瞬间百感交集,片刻后,就拨通了宋筠的电话。

次日,他去上班,看到庞子韬回来了,只是看起来好像越加谨小慎微和沉默寡言了,显然那件事对他的影响还没有褪尽。人命关天,这种事,亲身经历过自然是很不一样的,庞子韬至今战战兢兢,而孟奕怀却连那晚那个人的名字都忘记了。

薛尽抒的案子有了陈芷的帮助,又多了几分减刑的希望。他这些天每日接送陈芷,对案子也有了更详细的了解,在知道受害人名叫陈昭,而且还是那晚他匆匆检查了的小伙子时,他瞬间感觉这真是一场…孽缘,甚至宁愿差错是出在了自己手上。

九月十日,正式庭审,经过各方的努力,薛尽抒最终被判决了三年有期徒刑,算是同类型案件中最轻的了。

那日庭审过后,他就再没见过陈芷,或许,和有的人,没有走到一起才是故事吧。

一年后,宋筠被调到了另外一个市,他只得将看薛尽抒的次数从每月四次改成了每月一次。只是一直都单身,每次薛尽抒看到他,都会说让他别等了,找个合适的过过看吧,而他总笑着调戏回去。

由于在狱里表现良好,可以提前两个月出狱,思来想去,他只在出狱的前一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宋筠,这样就不会麻烦他了,也免得那人揪着此事不放。

二十四

七月十日一早,薛尽抒告别了狱友,拎着一个大包离开了。

彼时,云淡风轻,阳光正好,留着寸头的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着,俊秀平静的脸上像是有一层薄薄的胡茬未刮干净,平添了几分时过境迁的沧桑之感。

走到门口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肯定是宋筠那小子,自己回来不了,怕他的抒哥没人接,就…

‘爸,’他加快了脚步,快到那人跟前时,叫了一声。

他在狱里的这几年,薛家鸣也来看过他几次,而他每月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小心翼翼地聊上一会儿。

薛家鸣看着他走过来,接过他的包放到了车上,又拍了拍他的肩,没多说什么。

回到家里,看到薛家鸣早已做好的一桌子饭菜时,他赶紧大步走到了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几把脸,缓了一会儿,才走出来。

两人边吃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酒很烈,很暖胃。

薛家鸣无意间提到了他未来工作的事,他表面满不在乎,心底还是担忧了一下,但终究是不后悔。自己选的路,无论什么结果,都得担着,不然就太窝囊了。

晚上,宋筠的电话就打来了,两人聊了很久。

今晚不知是不是换了地方的缘故,他又有点难以入眠了,人在睡不着的时候就爱再想点事儿和瞎琢磨。白天他把能想的人都想了个遍,唯独没敢想孟奕怀,怕想了就停不下来而无心做其他的事了。只有此时,他才能任凭那条河决堤,一去不返…

入狱前宋筠就告诉过他,陈芷是孟奕怀找来的律师,那时他就知晓了孟奕怀知道他要坐牢的事了。

可这几年,孟奕怀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他一直都在想着那个人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还是…一个人吗?会不会偶尔想起他…

第二天,他换上了以前在家常穿的衣服,对着镜子,仔细地剃了胡茬,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变白了,毕竟这几年都没怎么晒过太阳。

出门的时候,他戴了一个口罩,昨天和老爸一起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指指点点了,他突然有点理解孟奕怀了。

盛夏的午后,喧嚣与水汽一同被蒸发到了半空,街道上燥热而平静。

天空蓝得像被冻住了一样,淡淡青草味儿的热流缓缓在空中移动。

路人匆匆找阴凉,找那续命的穿堂风。

他闲闲散散地走着,鬼使神差般的走到了那个街角。

曾经的那家店已经换成了另外一家,只是他看到店名的那一刻,内心犹如大风过境,瞬间百感交集。

宿秋之夏。

店主会是他吗?

他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里面坐,’柜台里一个系着围裙正在低头拉花的男人习惯性说了一句,甚至都没有抬头,仅仅是用余光扫了一眼。

听着熟悉的低沉声音,他走到柜台前,看着那人说了句‘墙上的那幅画,卖吗?’

除了那个人,最吸引他的就是墙上的那幅画了,是他熟悉的画迹,上面还提了字:焚了秋,敬盛夏。

孟奕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瞬间眼里就容不下其他东西了,而手下刚好拉出了一个心形。

旁边的一个服务生听到他这么问,赶紧说到‘先生,这幅画是非卖品,它是我们老板为他的爱人画的,还题了字。真是抱歉啊,您已经是第五个问起这幅画的人了,但我们确实不卖,我们老板也在这里,不信你可以问他。’

‘这幅画,我卖了。’孟奕怀似乎笑了一下,始终没移开视线。

那个服务生一脸惊诧,不解地问到‘孟哥,你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不是一直都…那你准备多少钱卖啊?’

‘八块,’孟奕怀一本正经的说着。

‘什…’服务生感觉巨大的不可思议后,不过立马感觉事情不对,看了看他老板,又看了看薛尽抒,看着两人眼里只有彼此的样子,他终是明白了,只感觉被塞了一肚子狗粮,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借给客人送咖啡走开了。

‘那边坐下聊吧,’孟奕怀指了指对面靠窗的座位。

‘好,’他应了句,看着孟奕怀,从他的一颦一笑里洞见了岁月的痕迹,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以把一个人打磨得更加温沉从容。三十而立的年纪,因为一个潦草结尾的故事,他有着超乎年龄的领悟,这一次,结局一定会被好好书写。

‘什么时候…回来的,’孟奕怀递给他一杯蓝莓奶昔,记得他不爱喝咖啡。

‘昨天一早,’他喝了一口奶昔,‘好甜,怎么突然开了一家咖啡店?我记得这里原来还有一家。’

‘原来那家不开了,我就转手过来了,’孟奕怀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喜欢这家店吗?’

‘它的装修风格和原来的很像,我都很喜欢,还有…店名?’

‘喜欢就好,店名是几年前老板取的。这个名字我很喜欢,薛老板。’孟奕怀看着他,笑了笑。

‘你…’他顿时一阵酸涩,赶紧喝了一口奶昔。

孟奕怀从对面走到了他身边坐下,蜻蜓点水似的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然后轻轻覆了上去,‘你既然自己找来了,就不许再走了,你就是这间店的老板,一直都是。’

他偏过头去,几滴泪轻轻滑落,同时,他也握紧了孟奕怀的手,边抹眼泪边调笑了一句‘我是老板,那你是什么?’

孟奕怀一愣,心中甚喜,也笑着说:‘我是老板的老公,或者是老板娘,都可以,只要你别离开就好。’

泪水再难以止住,此刻莫大的欢喜携着回忆一同淹没了他,‘老公’这两个字眼好像只在两人最浓情蜜意的那两年出现过,再次听到,已是六年之后。

他转过头看着孟奕怀,红着眼嚅嗫着,孟奕怀立刻从他的口型中读出了那两个字眼,靠近了一点,紧紧地抱住了他。

与朝思暮想的人重逢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他好怕这是一场梦,唯有此刻的相拥才让人彻底放下心来。

这一次,他没有顾及旁人的眼光。

二十五

转眼又要立秋了,薛尽抒在咖啡馆待了也快一个月了,算是半个合格的老板了。

宋筠还是最好的铁子,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对着他唏嘘抱怨几句。

立秋的前一天晚上,孟奕怀接到了陆兴文的电话。

两人一起去了一家茶馆,不过他也提前给薛尽抒说了一声,让他晚上早点睡。

这三年,薛尽抒坐牢,他一次都没去看是真。但薛尽抒不知的是,孟奕怀每次都会问每月去探监的陆兴文关于他的近况,还会托陆兴文给他带一些东西。

他明白,那人最落魄的模样,不希望他看到。

与薛尽抒分手后,他恍然明白,能让他这样喜欢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人了,所以他等。

‘陆哥,今天怎么有空找我喝茶?’

‘你小子,怎么薛尽抒回来了,连陪我喝茶的功夫都没了。’

‘陆哥,这三年谢谢你了,’他为陆兴文填满了茶。

陆兴文喝了口茶后说:‘奕怀,你和尽抒的感情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你俩现在这个样子,白头到老肯定没有问题,但是有些事情你还是得知道。我想我说了,你把下辈子也要赔给他了。’

他动作一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到:‘是与三年前的案子有关吗?’

‘不错,那是我从业十几年唯一一次出错,也不能算是差错吧,只因欠了尽抒一个人情,如他的愿,改了尸检报告,’陆兴文喝了口茶,继续说‘不过现在看来,他真的没有看错人。’

他蓦然敛色失神,用手握住了滚烫的茶杯。

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记得三年前那晚与庞子韬喝酒,那孩子喝醉了反复说的‘那人可以救过来的’已让他有所忐忑,只是有些事情他真的不敢想,也就没再想了。

陆兴文见他这副模样,也就没有再多坐一会儿,匆匆离开了。

他不知在茶馆坐了多久,起身离开时,店里只有他一人了。

回到家,薛尽抒正靠在床头看书。

‘怎么不听话,让你早点睡,不用等我的,’他走到了薛尽抒旁边坐下。

薛尽抒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儿,也没有多问,只说了句:‘还有一个小时就立秋了,期待得睡不着。’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柜前,拿出了一个礼品盒,递到薛尽抒手上,‘本来想明天给你的,但我等不及了。’

薛尽抒打开一看,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看着他说:‘这是家传金镯吗?给我,你不后悔。’

‘不是我,是我妈。’

‘什么,阿姨知道了…’他一阵惊讶。

他轻轻点了点头,‘三年前,我告诉他们了,一直和他们拗着呢。上周我爸来医院找我,把这个给我了,说是我妈的意思。我当时就想着立秋那天给你…’

薛尽抒深深地看着他,靠近了一些,在他额头上虔诚的吻了一下,然后一路向下…快到唇时,他闪了一下,然后抱住了薛尽抒‘小抒,先别…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薛尽抒也搂住了他,头放到他的肩上,轻轻地说:‘好,你说,我听着。’

‘小抒,我把余生赔给你可好,不够的话,还有下辈子,’他温沉的声音似乎有点颤抖。

薛尽抒当即睁大了眼,瞬间百感交集,缓缓开口:‘陆哥告诉你的?’

‘嗯,’他不由地收紧了胳膊。

‘奕怀,我永远爱你,’薛尽抒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一下,‘我也有东西要给你,本来也想等到明天的,但我也等不及了。’

说着,薛尽抒暂时离开了他的怀抱,从书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在牢里写的,那时还以为没有机会给你了。’

他接过,取出信纸,读了一遍上面的内容,顿时心潮起伏,不禁红了眼,再深深地望着薛尽抒,大有一直看到天荒地老的意思,然后沉沉说到:‘我也永远爱你。’

--正文完


宿秋之夏

—— 写给我最爱的人


若你在秋野里捡到了一抔烈阳

就是我来找你了

不忌稻草人的谶言

不曾忘,光阴里的风景

盛夏被撕破

有一道光,落进了我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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