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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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天已黑透。离家还有近十里。通往山村的路,窄窄的,虽然也胡乱修了水泥,车辆轧、雨水冲,坑坑洼洼。

幸而是熟路,这十里的路会经过什么,李根清清楚楚。

走上第一个土岭,前边的天空上闪出几颗星来,在早秋微风的吹拂下,显得十分冷清。

土岭左边的坳地里,有几个荒败多年的坟堆。昏昏的一人高的杂草里有虫子鸣叫,还有索索的响声,他心里想着是风,偏又想起昨晚一个怕人的梦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李根加快脚步,等过那片松林的山下时,猫头鹰的叫终于让他跑起来,急促的脚步在夜里的回响,更让他揪紧了心。

李根一口气跑了两里多地。

到池塘边的时候,他总得放松了些。池塘里的拨剌声,甚至使他产生了改天来捉鱼的想法。

李根抹了一把额头,一层凉凉的汗水。

这时,远远的,他看见一个人的在路上。

那人的慢慢朝这边来。不,好像不是在向这边来,只是在那里兀自晃动着身体。天黑,距离又远,李根看不清这人的腿。

他的脊背掠过一阵冰冷,这么晚,谁一个人在路上闲逛呢?

没有别的路可走,李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四野很静,天地间只剩了怦怦的声响,那是他抑制不了的心跳。

更奇怪的是,这人明明是向着他的方向的,却又好像在远离,慢慢的远离。

李根胳膊再次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他取出雨伞,把伞柄拉长。他觉得到这会儿,只得拼了。

这时他看清这人的腿了,而且好像是个女的。

她的腿在向后走!

脸却是朝着他的!

这是一张老太太的脸!

她也在看她!

快到身边了……他的心脏就要跳出来!

他就要把伞扬起来。

“是狗蛋儿啊,回来了娃……”

叫出他儿时的小名时,李根知道她谁了,同村的,论辈分还得叫她三奶呢。

他惊魂未定应了声“哦”,就走了过去。

很快,李根想起她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散步了,估计张叔正在帮她挑水呢。李根扭回头看了看,她仍在路上慢慢摇摇的移动着。

张叔帮三奶挑水已经十多年了,每次挑水她都会走出来,到有人的地方去,只为了避嫌。

年轻时候,他们相好过,由于辈分不对,两家都反对,没能走到一起。几十年过去了,三奶的老伴儿去逝,儿女出外打工。见三奶吃水艰难,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张叔就帮她挑起水来。

他们之间很有默契般的,他来挑水,她就到外面去。几挑儿水需要多少时间,能用多少时间,什么时候水满了,他离开了,她也就该回去了。这都和春来秋去一样都成了自然的习惯。

但是,李根忽然想起一个星期前,电话里听母亲说三奶病重,都卧床了的,怎么这么快又能出来散步,而且没有一点病样呢?

好在进了村,离家就不远了。问问就知道。

转过弯儿,旁边就是张叔家了。一个火星儿一闪一闪的,从那边走到张叔门前来,接着听到放下水桶和扁担的声音。

这不是挑完水回来的张叔吗,看来真是自己太多心了。他和张叔打招呼。

“娃儿,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啊。”张叔拿着烟袋锅走过来,火星儿渐渐暗了。

他解释火车晚点,好容易赶上末班车,路上出故障又耽误了一个多小时,下了车都九点多了。

张叔一定要他来坐一会儿。

张叔人很好,小时候还在池塘里救过他。虽然急着回家,李根也不好违了张叔的意。

地方很小,没有院墙,只有小小两间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

张叔让他坐,又拿出一把糖让他吃。他像小时候一样也不多客气,就吃了一个。

张叔问起他在外面打工的事,又说起他自己的事,还有他和三奶的事。张叔和三奶的事全村都知道,但听张叔自己说倒是头次。张叔最后像总结般的说,他今年67了,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给三奶挑水。李根看着张叔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他们年轻时的情景。

李根觉得该走了,他让张叔早点休息。

张叔送到路边,忽然说他希望死后能离三奶近些,好为她挑水。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种话。再说,虽然张叔打了一辈子光棍,不是还有一个外甥么,怎么跟我说这些呢。

李根一面想着,一面走过张叔房后那段平坦的路。再下一道长长的弯路,一直下到底儿,就到家了。

村坳里还有几家亮着灯,不过似乎起雾了。

李根家的门大开着,院灯把光射出来,前面的路照得清澈。

爹娘都在等着他呢。

李根说起遇到三奶的事。

“哎呦,你说啥呢,你那个三奶七八天前就死了。”

“咋会哩,我还碰到张叔了,他刚刚给三奶挑完水哩。”

“啊?你还碰见张二驴啦?”

“可不是么,我还在他家坐了一会儿……”

“他三天前出车祸死了,昨儿下的葬……”

“娘你可别吓我啊!他灯还亮着,不信你去看看。”

“不用看,那灯都亮几天了,估计是他外甥忘了关了。”

李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刚还吃了张叔一颗糖,这会儿嘴里还有点甜呢。

李根爹是个风水先生,他却有一套阴阳的说法。

张二驴是出车祸死的,死得太突然,可能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还像以前一样来给你三奶挑水。也有可能是他心愿未了,他不是说想离你三奶近些吗?他们葬的地方离得可远了。

李根爹还认为,应该帮他实现这个心愿。他是个好人,再说还救过李根,这是报恩的最后机会。

李根爹自有办法。三天后,三奶的儿子同意张叔移葬到三奶不远处。村里都很信阴阳风水,三奶的坟地都是请他看的呢。

移葬张叔那天,他外甥并没回来。但是,据说当天晚上他屋里的灯就不亮了。至于是不是钨丝烧断了,谁也没有进去检查过,大门上着锁呢,总不至为这个撬人家锁吧。

后来,李根偶尔还会见到张叔挑水。

他挑着一肩水,斜斜地走在离了井的坡路上。只看着眼前的路,一声不响地走着。

隔着一条干涸的河,李根的身边还站了好多人,这些人嘁嘁喳喳地:

“你看见没有?”

“你呢?”

“咋没看见!”

既然大家都瞅见了,人多也就不怕。有胆子大的开始喊他的名字。

有人发现张叔走路错了,三奶家在另一个方向呢。

胆子大的又高声提醒他:“错了错了,往那边走!”

张叔像没听见一样,任何反应都没有,只死一般挑着水走,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仿佛这是他世界中唯一要做的事。

李根醒来才知道是梦。醒来后的李根想了想,张叔的方向没有错,三奶的坟就在那条路通向的远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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