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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了,我几乎每晚都做着同样的噩梦,梦里为了躲避一只巨型蜈蚣的攻击而沉入幽邃的河底,污浊寒冷的四周又有八截残肢发出痛苦哀嚎,仿佛在向我求救……
你有没有后悔过?
我轻轻摁下录音机停止按钮,然后看着他。这个叫章顺的男人抬起双手,似笑非笑地扬了扬拷在腕部的手铐,“后悔又怎样?不后悔又怎样?我都付出代价了。”
“你以为你付出的代价可以抵消一条人命?”
章顺显然没有悔意,挂着记者证的我也不适宜批判他。情绪稍作调整后我告诉他被害那个女孩才十六岁,人生正要开始就被毁灭,我问他能理解女孩父母的余生有多痛苦吗?
他低下头,两只拇指轮着抚弄手铐,嘴唇掀动几下,终究还是选择缄默不言。
冷血!我心里在冷笑,嘴上却说社会舆论很重要,所以这篇采访稿子里会宣称他对自己的罪行深感悔恨自责,并且信佛念经吃长素。
“章顺,你要让大家都觉得你是真心忏悔了,将来出狱以后日子才会比较好过呀。”
章顺说他并不在乎,还说自己被判了十五年,这么长的时间他早就淡出世人视线,“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周小姐来采访我……那天我没嗑药的话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小雯,我是真的很爱她啊。”
小雯才十六岁,你的年纪都能当她父亲了,再说你好赌又嗑药,有什么资格去爱她!
这些话我当然没说出口,因为还不是时候。
他一副痴情男人模样继续侃侃而谈对小雯的所谓爱意,这让我很是排斥,甚至开始有了作呕的反应。面对这个男人的情绪管理,原来比我想象中困难多了不知几倍。
“十五年刑期呢,你想过上诉吗?”我扯开话题问他。他摇头说不上诉了,说能从原来被控谋杀转为误杀,又从死刑变成十五年监禁已经是神灵护佑,又怎敢再奢求轻判呢。
我安慰他说十五年刑期扣除了假期,大概十二年就重获自由了,如果行为良好或许会更早出狱。章顺今年不过三十五岁,余生还很长。
“嗯,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哦,为了你的老父亲,还有为你今天犯的错做出弥补。”
章顺眼眶一红,说对不起中风瘫痪的老父亲,还有小雯的父亲老谢。他说老谢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像兄弟一样。
听他提起老谢,我心里又是一阵隐隐作痛。
“周小姐,我父亲,这个,你能抽空帮忙照顾吗?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我现在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章顺虽然和禽兽没什么分别,但是他老父亲又有什么过错呢?在那个偏僻小渔村,他父亲就和其他父母亲一样只管养大孩子、送孩子上学,其他实在也谈不上什么教育。
而我,何尝不也是一个失职的母亲。
我答应他会妥善处理,狱警同时趋前告知访谈时间到此结束。
离开探监房后,我一刻也不敢停留,强忍的作呕反应已濒临失控边缘,泪腺阀门再也挡不住酸楚泪水侵袭。匆匆赶到停车场便蹲在车门边又呕又哭,就像一个发疯的女人,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二十分钟后,我发动了汽车,抽了一根烟稳住情绪,拿出录音机摁下录音按钮,“1995年五月七号,章顺的案子经过了两年审判,原来的谋杀指控改为误杀,他终于认罪判刑十五年监禁。”
章顺的案子审了两年,我也煎熬了两年,他逃过了死刑罪责是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也许,冥冥之中另有安排吧?
后来,我反而觉得如果被判死刑是便宜了他。
1993年2月26日,记得那天清晨的阳光比以往毒辣,像是中午的炎阳。
我大拉拉一踏入报馆,老总便神色兴奋地指派我带着一小队采访组前往北部偏远渔村,“周晴啊,这可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我们一定要抢在前头!细节在路上说也不迟,快出发!”
“听老总说是杀人分尸,受害者还是中学生呢。”随行小程二十二岁左右,要比我当年刚当上记者时年轻多了。他在疾速飞驰的车上说话时语调有些颤抖,也不知是车行颠簸影响还是因为恐慌。
那渔村我是一点也不陌生,到处椰子树林立、简陋的小木屋、还有挂在屋外排列吊晒的咸鱼干,风中永远飘着咸腥的大海味道。曾经,那里也是我以为会一直守着幸福到永远的地方。
1979年我十八岁,年轻、叛逆,个性就像一个男生,可我到底也和其他情窦初开的小女生一样憧憬爱情。那一年,我和一个叫小谢的男孩打得火热,早熟的爱情让我高中毕业时怀上了他的孩子,糊里糊涂就嫁入了渔村。
孩子七岁那年,小谢父母相继去世,我们之间的矛盾问题开始浮现。我想趁着还年轻去追逐理想,他只想守着渔船过平淡的生活。吵闹、冷战持续了两年,我心一横毅然决然离开渔村,背负着抛夫弃子的骂名去了首都。两年后,小谢和我离婚,我换来的是如愿当上了记者。
“周姐,快到了。”当车子驶入渔村,第一次参与这么血腥的釆访,小程明显紧张不安。原来习以为常的我也莫名心悸起来,因为这里有我不想再见的人,也有我最盼着见面的人。
七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虽然车窗外的渔村景物依然如故,人事呀,早已面目全非了。
当车子驶过下坡路,河边警戒线外围着一群议论纷纷的村民,在这个纯朴渔村,一起杀人分尸案就像煮开的滚水,让氛围都沸腾起来了。
车门一打开,熟悉的咸腥味道让一股腐尸恶臭掩盖。死者确实如小程所说是个十六岁中学生,失踪两天后被发现遭人肢解成八截抛入河中。
“那个家伙太勇了!”随着现场一片哗然,在场各报记者手中相机像机关枪扫向河岸抢拍一个男人赤裸上身捞起一截残肢的画面。
我认得那男人是村尾章炳的儿子章顺,听身边同行说是警官寻求帮忙打捞,他二话不说就脱下衣服跳下河,“岸边那三截残肢也是他一个人捞上来的,太厉害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意外的是看见老谢也在现场,他神色焦虑不安紧盯着章顺打捞上来的残肢,嘴唇一张一合喃喃自语,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情绪瞬间涌上我的心头。
抢过小程手里的相机拉近焦距,镜头里章顺正听从警官指示将捞起的上半截身躯装入黑色裹尸袋。当我看见浅蓝色上衣有淡黄色小雏菊点缀,浑身血液霎时间像是凝固了,那件衣服与一年前我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竟然一模一样。
不可能是小雯!我不断压制脑海里浮现的可怕念头,再看老谢已然呼天抢地嚎啕大哭,我再也控制不住颤抖的身躯,可心里还是不相信也无法接受。
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镜头下的章顺装好上半截残肢后又跳入河中。在等待的过程,四周仿佛一片死寂,只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章顺很快又游回岸边并举起了一条捞上的苍白断腿,在烈日下与他胸膛血色抓痕形成强烈对比,那几道抓痕在镜头下就像是爬在章顺身上的蜈蚣。
老谢的女儿失踪两天啦,看来这个八成就是她。
周围嘈杂声音渐渐由远至近响起,小雯失踪两天了?那两天正是我追踪跟进一起持大交通事故的新闻,当时还想着忙完以后请假让小雯编个理由瞒着老谢到首都住上几天。
尽管我拒绝相信,最后在警方向新闻界发布消息那一刻我崩溃了——被杀害并肢解八截抛入河中的女死者正是失踪两天的十六岁女生谢嘉雯!
为什么会是小雯?我感觉自己在嘶吼,喉咙又好像被堵着,天地旋转中隐约听见小程惊慌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响起,猛烈的阳光下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我的世界不会再有光了吧?
当我再次看见光,是医院里的日光灯。
离婚后七年不再见的老谢也在,他脸上还挂着眼泪,看我醒来语气冰冷地说小雯的身后事不必我操心,让我没事就离开这里。
小雯也是我女儿,我说自己必须留下来。老谢近乎咆哮说我没资格,我知道他是在发泄痛苦,小雯曾经也是这么对我咆哮。然而,我没放弃过当初没能力坚持的事,很长一段日子后小雯才慢慢谅解了我。
老谢当然不知道女儿重新接纳了我,更不知道这些年我和小雯的感情有多么要好。他当然不知道,因为他从来就不曾尝试真正去了解别人的内心。
他的咆哮自然惊动了医疗人员而被请出病房,老谢刚离开小程就来了,“让你看笑话了。”我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问小程新闻稿怎么样了,他神色有些尴尬又吞吞吐吐说上了头版。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公私分明的人,你不用顾虑我的感受。”
小程点了点头,说老总已经安排别人接手,因为案子侦破了,大家都在抢第二天的头条新闻。
“案子破了?凶手也抓到了?”
“嗯,凶手就是那个帮警方打捞尸……打捞的,叫章顺。”小程还是有所顾虑避开字眼,见我情绪仍然稳定才放心拿出几张照片递给我,“看见这些抓痕吗?警方因此怀疑上他,结果一扣查就露出破绽了,”
那些像蜈蚣的抓痕一定是小雯临死挣扎留下的线索,她当时是多么的痛苦啊!我看着照片上那些抓痕逐渐模糊不清,泪水又止不住一直往下流。
小程拍了拍我肩膀说节哀便悄悄退出病房,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捏着照片将自己埋在枕头里放声痛哭。
浑浑噩噩出院后,不管老谢如何恶言相向要赶我离开,我都坚持留下送小雯最后一程。在小雯火化那一刻,她的双手和左脚最终还是无法寻获,看着用纸扎代替的手脚,心里的绞痛化成了一团熊熊怒火,我发誓一定要看着章顺被判处死刑!
根据章顺的囗供,他向小雯表白爱意被拒绝后,那天趁小雯替老谢到他家收取一笔款项,在饮料下药将瘫痪的父亲迷晕后再迷奸了小雯,事后又错手勒死愤怒扬言报警的小雯。他也坦承为了方便弃尸把小雯肢解成八截,原以为抛入河里会顺流冲往大海,哪知道残肢被河边的红树林拦下。
警方也从供词中在章顺住家搜出行凶的绳索、大刀和锯子,可是案子开审时他对谋杀指控却不认罪,结果案子一拖就是两年。
老谢对女儿的惨死除了悲痛,还有更多的内疚自责,因为章顺除了是他的装修工作伙伴,也是他的好朋友。他一直悔恨让小雯独自去章顺家里帮忙收款项,其实这又怎么能怪老谢?
在案子审讯进入第二年,老谢精神恍惚从高处坠落,我赶到医院时他的状态非常不乐观,即将逝去生命的他对我不再有恨意,眼里只有无比深沉的愧疚,嘴唇嗫嚅着无声的不甘。
我握紧老谢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泪水簌簌落在他手背上,我答应他一定会还我们女儿一个公道。这一刻,我只能反复不断承诺。
小雯走了,老谢在加护病房两天后也走了,一个我还来不及补偿母爱的可怜女儿,一个我爱过恨过的男人都走了,我那不再有爱的世界就只剩下等待,等待那个杀害我女儿的畜生被送上绞刑架!
两年,我足足煎熬了两年,章顺的案子终于判决了。在控方把谋杀控状修改为误杀后,章顺认罪被判了十五年监禁。
他逃出了鬼门关,而我进入了地狱。
小雯留在他胸膛的抓痕会淡化,但是在我心里是永远无法抹灭的伤痕,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清晰的血痕就会让我无比痛苦。小雯是被他活活勒死的,那一刻又有多痛多绝望才留下那么深的抓痕,那些抓痕也深深地烙在我心里,就像是狰狞的蜈蚣在蠕动。
我知道,这些蜈蚣最后一定会长成我心里的恶鬼。可是我不介意,也许只有变成恶鬼才能将章顺拉进地狱接受惩罚。
章顺服刑后我向老总要求转为特约记者,在他一脸错愕时我又提出打算向章顺做个专访,他了解我的执着,但是在他个人的立场还是劝我放下过去。
我告诉他只有深入黑暗才能看见尽头的光,老总盯着我苦笑,“周晴啊,你知道我说不过你,我只是担心你会迷失在黑暗里。章顺的判决我们都替你女儿不值,可是我们又能怎样呢?”老总虽然替我操心,最终还是向监狱部门申请了对章顺的专访。
第一次与章顺面对面,他神态憔悴颓废,完全没有认出我是小雯的母亲,我也强迫自己扮演一个合格的同情者角色。
在章顺人生最灰暗的阶段,我的出现无疑是他生命里的光。第三次釆访结束时他不再憔悴,甚至相信我是最理解他的人,还要求我照顾他瘫痪的父亲。
我把章炳安顿在福利机构的老人院,章炳第一眼就认出了我,从他眼角流下的浊泪,我相信他目睹了自己儿子夜里的碎尸过程,“这不怪你,如果你还有行动能力,我相信你一定会阻止那个畜生。”
章炳在半年后病死在老人院,章顺流着泪求我帮忙申请让他出去奔丧,我答应了。在停车场抽了两根烟,再录下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后,我告诉章顺已经尽全力帮他申请但是被驳回了。
“阿顺,你别责备自己也别想太多,老人家的身后事就放心好了,我会帮你处理的。”章顺为此感激涕零说我是他的恩人,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缘分。这畜生就这么容易忘了刚死去的父亲,看着我的眼神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我必须给章顺振作起来的理由,接下来的十年里我一直有意无意暗示自己在等他出狱,许他的未来一个美好的期待。
可笑的是章顺竟然丝毫没有怀疑,探访其间还掩不住喜悦对我分享他的心情,“阿晴,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撑不到出狱,是你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不,应该是你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我告诉他自己已经搬去渔村帮他看守房子,“木屋虽然很简陋,到底也是你的家,我不希望你出来以后连屋子也没了。”
“阿晴,谢谢你。”章顺湿润的双眼让我打从心底笑了,因为现在的他有多么的快乐,将来才会有多么的痛苦。
在章顺逃过死刑判决那天,我开始明白了一件事,死亡对于活不下去的人是解脱,如果要让章顺感受小雯临死的不甘心,我就必须先给予他无限的憧憬。
章顺的木屋位于偏僻的河边,一间曾经是碎尸现场的房子对于当地人而言就是恐怖凶宅,最好没有人愿意靠近,我可不希望到时被干扰。
时间很快到了2007年,章顺即将出狱前最后一次探访时,他笑得很是灿烂,“阿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下个星期就出狱了!”
“嗯嗯,这真的是一个好消息。”我们都非常激动,讽刺的是他以为重新开始的日子会是他错过的以死结束他的罪恶。
这十二年来,我几乎每晚都做着同样的噩梦,梦里为了躲避一只巨型蜈蚣的攻击而沉入幽邃的河底,污浊寒冷的四周又有八截残肢发出痛苦哀嚎,仿佛在向我求救,无数个冒着冷汗在噩梦里惊醒痛哭的日子,终于也快按下停止键了。
章顺出狱前一天,我把这些年的纪录都整理妥当邮寄给老总,然后把砍刀仔仔细细磨了几遍,绳索也再三检查几遍。
那天晚上躺在小雯被肢解的地方,我没有再做噩梦,因为失眠了。
天还没亮我便开着车子前往监狱,车上还准备了一瓶庆祝章顺出狱,同时能让他好好睡一觉的香槟。
至于我的下场,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黑暗的尽头还会不会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