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不是朋友

文题有感于一篇来自大卫·波格雷的演讲：《文化不是你的朋友》。
大卫·波格雷是个人类学家，著有《债：第一个5000年》等书，曾经是占领华尔街运动的主要策划者和行动者之一。策划占领华尔街的事情使他丢掉了在耶鲁的教职回到了伦敦，他在一个廉价酒吧做了这样一个演讲，从演讲的译稿来看，当时酒吧里的气氛热烈，生动活泼。
这似乎印证了华盛顿大学的一个哲学博士在《你不需要一个学位就可以提出大问题》一文中写到的一句话：“事实上大多数好的哲学思考都是在酒吧里想出来的”。这句话确实忍俊不禁，瞬间打通任督二脉。因为在看到它之前，我不分昼夜花掉了清明三天的假期读了一篇30页的当代分析哲学前沿的讨论“信念“问题论文，并刚刚做了一个依然非常失败的课堂报告。当然这话不是劝你去酒吧里买醉，买着买着就成哲学家了。只是这话不粗，哲学始于惊异，始于闲想，始于人文关怀，给你一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三个人会看，可能只有不到几十个人（97%是白人）会讨论的话题，让你在这个话题外绞尽脑汁，精疲力尽却始终进不去，这一点也不关怀人。

这里我想和朋友们分享一个亲身经历的事情。一清华博士毕业，如今定居上海的师兄，一个师宴上坐在我的导师边上， 聊了一整晚人工智能，并且骄傲地号称自己已经是某“智库”成员。于是乎，导师邀请他来开讨论班，聊一聊他新写的论文。论文的中心主旨是：人工智能的最新研究证明，人类知识最终都可以还原为命题性知识。意思是，人类所有思维活动都可以通过编写程序实现出来，机器脑可以代替并且超越人脑。此观点一出，全场哗然，听者几乎一众地倒向反对这一方，师兄实事求是，据理力争。由于讨论过于热烈，耗时三小时还没有结束，众人决定聚餐，继续讨论。导师对师兄的论证作出三点点评，全部基于反心智主义立场，以及理论论证。但是，不管每个人如何表明自己的立场，几乎所有人那一晚上都沉浸在被机器替代的恐惧之中。
这时候，如果随便有个人能搜一搜最近的公众号撰文，都会看到至少一两篇如今智能产品行业者关于智能产品的分析评述，他们用最听得懂的话告诉你，即使机器通过图灵测试也不代表就能代替人的思考活动。这些论述所依赖的，其实就是最简单的二分思维的产物，而理论相关的部分不用花一百个字就讲完了。

我说起这个事情，是想说明我们都需要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那些被称为哲学理论的高深玩意儿，其实正在作为一种智力消耗，将我们绑在讨论桌上，对于解决事实问题毫无用处。
更重要的是，理论消耗着我们的时间，消耗着我们本可以关注事实，争取生存空间的努力。企业在裁员，高校正在加大保研比例而减少终身教授职位，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成为不同的庞大机构中的临时工，从一个博士流动站跳到另一个，从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被就业市场拒绝，滑向难以解决的生计困难。
哲学是一种关怀的一部分，而理论不仅丧失了这种关怀，还作为一种高级智力消耗，阻碍我们说人话，做人事。

理论不是朋友，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当然这话可能有点一棒子打死的味道，你能说马克思主义理论不是一个好的理论吗？但是问题正在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之所以如此优越，不是由于它作为哲学理论多么华丽丽，多么引人入胜（读《马恩全集》绝不是轻松愉快的事情），而是由于它的实践本性。如果它只是在学院里一群假装自己热爱智慧的人的嘴里，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当马院的朋友们在图书馆绞尽脑汁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时俱进的作努力的时候，学院的高墙外面，Github上正在开展着真正与时俱进的社会活动，一群不会背《1844年手稿》的人，正在做着马克思当年竭力去做的事情。

再者，理论的价值在哪里，就看它为谁服务了。马克思写《资本论》绝对不是为了发表在某个C级刊物上。学院派为了发表文章而殚精竭虑，可是发表本身的目的只是为了在简历上多加一个求职的砝码，但是这就不是一个好选择，核心期刊就那么多，前面有教授，副教授，博士后，博士排排等着，文章写得好不必然就能突出重围。这也就是为什么哲学硕士研究生的毕业标准低到就只是一篇三万字的论文。
哲学界每年那么多的年会，学术交流会，烧起钱来毫不吝啬，但是从不见哪个哲学教授站出来说我做了一点田野调查，我觉得这个概念应该怎样怎样重新解释；大家依旧聊天，然后报告一下今年写出来哪些东西，发表在哪里。研究连一个特定的群体对象都没有。
我觉得理论，不仅仅是哲学理论的批量产出，是一种经济规律运作的必然结果。这似乎是社会进步的一个理由，但是如此衡量社会进步是不够的。十年前我们的父母每年四月都在自家门口的桑葚树上采桑葚吃到饱，十年后我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搬到体面的城市，可是一盒桑葚卖到十五块钱，吃都吃不起。这种运作多少在以牺牲普通人的生活的代价量产人类文明繁荣的不实之光。
是人重要还是理论重要? 当然是人。如果你觉得理论重要，首先你要有一个资格，这个资格就是你不用担心没办法保持有尊严的生活。

应该说，我从理论的荆棘中走出来花了不少时间。这个过程有点像在水中憋气，当我终于下定决心做出抉择之后，仿佛呼吸到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忍不住想甩出罗素的一句话：“除了你的人性，把别的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