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是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来的。
在我的记忆中,他不管到哪儿,都只穿一件印有“中联重科”四个字样的浅蓝色工作装,他似乎从未在我的面前穿过这么正式的衣服。
究其原因,不过是要给我送来一整个榴莲。
“你外婆说想吃榴莲,我们本来是买给她吃的。”我妈在微信里这样说道,“放在家里有些时间了,我们没时间回去看她,再不吃怕是会坏掉,你爸刚好有事要去你那边,我叫他给你送过来吧。”
我爸不吃榴莲,这个我是知道的,他总是嫌臭,我妈也不好独自过嘴瘾。
直到好几个小时以后他才姗姗来迟,我下楼接他,看到他穿着的花格子衬衫,愣了一下。
他也愣住了,“你女朋友呢?”他问我。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小心思,内心莫名升起一丝愧疚,“她今天回学校了。”女朋友是个害羞的小姑娘,一听我爸要来,赶忙找了个理由回了学校。
“他们给我送榴莲估计是想着见你呢。”我对她说,“要不你留下吃顿饭吧。”
她吓得直跺脚,脸上慌张的表情让我又好气又好笑,“不行,我还没做好准备的!”她说完立马提了包,回宿舍看书去了。
我爸知道今天见不到她了,面上明显带着失望,嘴上说起话来像个小孩子,“那我们还过来做什么,回去了!”
我妈也在边上附和着:“你怎么这样,是不是知道我们要来故意不让她见我们?给你丢脸了吗?”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往事像是幻灯片,在我脑海中“哒哒哒——”的放映出来。
二、
认识父亲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极为严谨的人。他是村里人尽皆知的“叫鸡公”,在家乡的方言里,这三个字的意思是:爱叫的公鸡。
像公鸡一样顽固,也像公鸡一样拿嘴啄人,上蹿下跳。
他继承了死去的爷爷的遇事时的埋头苦干,可惜太过了,变成了钻牛角尖式的闭门造车;也继承了奶奶饱尝冷暖的语重心长,可惜也太过了,变成了平日里也喋喋不休的碎碎念。
他读过很多书,参加过五次高考,直到我上了高二,很多不懂的数学题他也能替我解答,出口成章,是乡里有名的小秀才。
但是和其他地道的乡下人一样,他在衣食住行上,又随意得可怕。
在中联重科工作时穿的一件工装,他穿了十年,逢人做事,他只需把那件破旧的工装一穿上,开着车子就出了门。
三、
但我爸一直觉得我瞧不起他。
高中时期,我正是人生中最为叛逆的时候:爱慕虚荣,也不喜欢这个整日灰头土脸、穿着破旧的父亲。
有一次过中秋,我在食堂吃午饭,他大老远来学校看我,我远远的看到这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赶忙把他拉到了学校的林子里,左右还要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同学。
自卑和不堪让我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给你带了月饼。”他从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了几个土月饼,是那种由面粉、猪油、五仁做成的老式月饼。
我急了,别人家的爸妈来看孩子,不是穿着笔挺而正式的西装就是提着大箱的牛奶和零食,而我的爸爸,穿着邋遢不说,连带着的几个土月饼都还是用商店送着的塑料袋装着拿给我的。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他跟我说的话了,接近晌午,我目送他离开学校,回宿舍后,那几个月饼被室友抢夺一空,他们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没有时间回来探望他们,我一口也没有吃上。
放月假回家的时候,我妈恨恨的对我说,“你怎么这么不孝,你爸那天回来连饭都没有吃,你怎么也不带你爸去食堂吃顿饭?”
四、
内心的愧疚更加明显了。
我又想起刚开始租房的那一年。刚刚入冬,我爸为了给我省点钱,特意给我带了一床棉被。
我下楼接他的时候,他还是穿着那件破旧的淡蓝色工装,瘦小的双手提着等腰的墨绿色大麻袋。
“找不到装被子的袋子。”他说,“只能用着个装着了。”
我不发一言,低着脑袋往前走,与身后跟着的父母拉开了好远的距离。
“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稍微穿的正式一点不行吗?用一个好点的袋子装着不好吗?这样很丢人你知道吗?”进了们,他俩坐在沙发上埋怨我不懂事的时候,我终于爆发了,涨红着脸,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我亲眼看到父亲的表情怔在了脸上,眼神有些许暗淡。
他没有说话,和母亲匆匆吃过晚饭之后就开着车子回去了。
五、
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一次父亲竟然给足了我面子。
头发显然是梳过的,花格子衬衫熨得整整齐齐,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这个从不打扮修饰的男人,精心准备了大半个小时,却没能发挥用武之地。
他的失望像烧红的烙印一般印在了他的脸上,也烫在了我的心里。
母亲的话让我羞愧的无地自容,只能苍白无力的向他们解释,然后看着他们眼里的光芒逐渐恢复明亮——父母总会无条件的相信自己的孩子。
二老在租的小房子里呆了一会,没有落座,只是不断地看着我的房间,说是太小了。
我给我妈开了榴莲,她吃了一块算是过了嘴瘾,我爸则是在一旁像是自言自语般给我说着这阵子的见闻,顺便嘱托我记得给女友带上几块榴莲。
“过年带她回来吧。”他说。
大概一刻钟之后,两人开车回去了。
我仍然是目送着他们离开,花格子的衬衫在昏黄的街道上愈来愈远。